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111章 两不疑

  沈玥折腾够了人,仍是体贴温存的好儿郎。

  他妥帖地将萧亦然安置到书房的卧榻上,盖得严丝合缝,只露出双眼睛在外头。

  沈玥自己站起身收拾着书案,一边整理着文书,一边温声叮嘱道:“仲父将就着歇一会儿,我去会一会那位建安之风,若是确定了要开堂公审,那今夜要做的事情还多。”

  “不要我与你同去了?”

  萧亦然声音哑着,他周身疲乏,才刚睡了没多一会儿,方才又被沈玥按着花样百出地折腾。

  这一股子无处发泄的邪火,勾得他莫名心累,身体的松懈和精神的亢奋就像两个极端交互拉扯,这会儿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说不出的别扭……

  “仲父如此疲累,我怎么舍得再劳烦你。”沈玥笑了笑,吩咐书吏官去端一壶秋梨金菊茶来,给他润润嗓子去火气。

  “以袁大将军的脾性,对上手无寸铁的严家人,任他严大长老是什么风流无双,这会儿也无非也就是个只能耍嘴皮子的粽子,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沈玥说着,回头看了萧亦然一眼,“因为我觉得仲父不会吃我的醋,现在一看,果然不会。”

  “……”

  萧亦然很是无奈地轻笑了一下,他就知道阵前毒发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只是沈玥这股子撒火的由头委实也太离谱了些。

  “什么莫名其妙的人,我吃的哪门子飞醋?你就是因为这……所以你就摁着折腾我半天?”

  “当然不是。”

  沈玥低下头,深深地看着他,“仲父觉得是为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萧亦然皱起眉,一本正经地认真反思:“昨夜诱敌涉险,阵前毒发,子煜一向气我这些……”

  “是啊。我一向气仲父的就是这些,气你不拿自己的身子骨当回事,气你不好好珍重自身,气你总是爱用这种以身诱敌的招式……所以,水师全军覆没,蚀骨毒没有大碍,严氏众人挨了打,解决了这些时局之事,你我之间的问题也就随之抹平了,是吗?”

  萧亦然:“……”

  “这就是症结所在了。从前你我是君臣之时,就是如此,现今在一处了,也和过去没什么区别。”沈玥默默地转过身去端茶,仔细地用茶镊将里面的花瓣夹出,耐心地等着滚热的茶汤放凉。

  水汽将他散落的额发打湿,莫名地从平和的神情下透出一点哀怜。

  “我没有说仲父不喜欢我,我不是如此不知好歹的,仲父待我情深义重,天下万万人难比肩其一二。”沈玥自嘲一笑,“可仲父给我的这种情谊,究竟是情场欢爱居多,还是宠溺娇惯更多一点?”

  萧亦然怔了片刻,他不知是自己岁数大了,还是就摊上这么个分外难缠的,他们互通心意这么久,方才还做了亲昵情.事,而下一瞬,沈玥又退到了那个藏着字画的暗室里,重新审视确认他的心意。

  萧亦然放轻了声音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今晨仲父毒发后,和袁大将军说了几句话,也没说什么旁的新鲜事,只是叙旧罢了。”沈玥几乎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才缓缓地招了供。

  氤氲的水汽悄无声息地化开了那层窗户纸,他吐出来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血。

  “我听过这些往事才意识到,如果没有八岁时的我与仲父相识相伴,十八岁的沈子煜,根本不值一提。”沈玥将茶盏里的蜂蜜倒进茶汤,递到萧亦然的嘴边,照顾他的行止虽仍和过往一般无二,看着他的眼神却一点点地黯淡下去了。

  “其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仲父怎么就非我不可了,今日才猜测一二——或许只是因为,我是那个被仲父无条件地宠着、爱着、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萧亦然轻轻吐出一口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孩子……谁家的孩子能长了沈玥这一箩筐的心眼,不重样的手段,甚至还越过雷池给他撩拨得心热气短?

  莫非是他这些年红鸾星死,恶名在外,与所有旖旎传闻都退避三舍,感情生活实在乏善可陈,这崽子实在是没人可以较劲,就连自己的醋都吃上了!

  可瞧着沈玥悄无声息地站在那儿,萧亦然狠不下心来苛责,只是轻叹了一声,拍了拍身侧的卧榻,“坐。”

  沈玥顺从地坐下,握着凉透的茶水,整个人僵硬的像块陈年的朽木板,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子心如死灰的劲儿。

  萧亦然也不知他钻得哪门子牛角尖,沈玥说聪慧能将天下大势入一局而化之,说愚笨又活像个咬着自己尾巴咬的鲜血淋漓,却又执拗地说什么也不肯松口的小狼崽儿。

  他劈手夺过沈玥手里的杯子,一口气干了,面沉如水地审问:“今晨我在阵前毒发后,阿钊都跟你说什么了?”

  沈玥深吸了口气,反问道:“天门之变后,仲父是从什么时候决意南下的?真正让仲父下定决心,走上这一条不归路的,是你亲手将我送回中州,却在数月后收到了我被软禁在中宫的消息,是吗?”

  萧亦然并没否认,也没承认,只是平静地说:“压死骆驼的稻草有很多,但绝不只是因为最后放上去的那一根。”

  “仲父不必为我开脱……”沈玥紧紧地握着双手,“压在仲父身上的稻草,有多少是我亲手放上去的,或者是仲父为了我,而不得不背负的?”

  萧亦然:“历来权臣下场都是如此……”

  “可从古至今就没有过如仲父这般的所谓权臣!”

  沈玥倏地拔高了声音:“我再说的明白一点,蚀骨毒是太后为了牵制仲父,扶朕亲政的毒。那么,在蚀骨毒之前,在朕初登基的那几年,朝野上下用来牵制仲父的‘蚀骨毒’是什么?”

  沈玥垂下眼睫,低低地接上了自己的问话:“……是我。”

  “是当时的我被幽禁东宫,朝不保夕,仲父为了能尽快救我出囹圄,接受了东宫旧部的示好,选择南下这条不归路。”

  “也是为了将年少的我扶上皇位,仲父在明知自己有一半鞑挞血统,出身不详,却仍选择越过战功赫赫的卫国公,破格接受了‘武扬王’这个封号,给那些抱着清君侧之心的老臣们,亲手递上了一个致命的把柄。”

  “还是我,没读过几天书,却被人怂恿着效法春秋齐桓公待管仲之礼,改口称你为“仲父”,将‘捧杀’两个字写得明明白白,还日日挂在了嘴边。”

  “我朝以孝治天下,最重礼法尊卑,可到了仲父这里,却是子之爵位越过了生父,父之称谓越过了君臣……”

  沈玥不再言语,他垂着头,胸口窒闷着像是憋了口气,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卫国公、武扬王、仲父、君臣……这些个素日里常见的称谓,合着各种出现过又被刻意忽视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冒了上来,纷攘嘈杂,争先恐后地撕开了血淋淋的过往。

  他以为自己精心筹谋计划了多年,以为自己扭转了九州河山的倾覆,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给他一个安然退隐的结局……

  可实际上没有他,就不会有代行皇权的武扬王,更不会有满手血腥的阎罗血煞。

  少年将军终会名扬天下,会在漠北立下赫赫战功,会以更磊落的方式讨回天门关的公道,会平静地娶妻生子、走完他名垂青史的一生。

  仿佛上天和他开了一个荒唐的玩笑,珍重多年的情意,竟是一场荒谬的轮回。

  ——他一直想做那个救萧亦然于危难的药,原来他才是那个陷其于困局的毒。

  沈玥悄无声息地坐了良久,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猛地站起身,背对着萧亦然声音颤抖着说:“我已经连累仲父良多,实在是不该再拿那些自私的情意绑住你,是我年少无知不明事理,是我……是我占了被仲父抚养长大的那个小沈玥的便宜,是我该放仲父去得见春山,是我自己走错了路,还硬要将仲父拉进歧途……可是我……”

  “你想得美。”

  “不想悔改。”

  二人的声音同时在夜色下碰撞,沈玥错愕地转过身,“仲父方才说什么?”

  萧亦然也没想到沈玥弯弯绕绕认了半天的错,最后竟还能在关键时刻悬崖勒马,蹦出来这四个字。

  他当下也没什么好气地说:“我说你不知悔改是最好,陛下要是胆敢招惹了我又在这儿思量着什么悔改,腿给你打折,幽闭深宫拿链子锁着,横竖摄政篡权这种事我做了十年,也不在乎再多个一回两回的。”

  沈玥浑身一震,僵在原地。

  萧亦然微微叹了声气,他大约也能猜出来,蚀骨之毒委实过于阴狠,故而袁钊才会在见到他毒发后挑出旧事,无非是要沈玥顾念旧情,休要惦念着用这等下作手段来拿捏他罢了。

  可恩是恩,情是情,这些个陈年旧情掺和进情爱之事里,实在算不上锦上添花。

  深恩难负,过往的情分太厚重,反倒衬得如今情浅缘薄。

  沈玥自然不甘心,偏又无可奈何,才连这点怨气都不敢有,还要兜兜转转地寻个什么“建安之风”的借口,压在他身上,反复试探他到底有几分情,几分爱,几分欲……

  萧亦然撑着卧榻站起身,抽出沈玥准备带去见严雎的空白圣旨,在桌上摊开铺平。

  “约法三章,我念你写。”萧亦将笔塞进沈玥的手里,挽起袖子磨墨。

  “第一条,随时撒气,无需缘由。”

  沈玥:“……”

  他僵硬地站在桌前,脸红到了耳根上。

  “怎么?”萧亦然扭头看着他,“陛下是哪个字不会写,还是对这条有什么意见?”

  沈玥哪敢有什么意见,默然地摇摇头。

  萧亦然站在沈玥身后,握着他的手蘸了墨汁,另一只手抄起一旁沙盘上的藤条,戳向桌上祥云飞鹤的蚕丝圣旨,言简意赅道:“写。”

  沈玥喉咙艰难地滑动了一下,抬起笔默默地在心里对列祖列宗告了声罪,在昭告万方的圣旨之上,缓缓地写下这八个字。

  “第二条,情出自愿,不谈亏欠。”

  这条总比方才那个合理些,就算写在圣旨之上,也没有“任性撒气”那条那般羞耻,沈玥却犹豫半晌迟迟无法下笔,最终不得已放弃,抬眼看着他,“仲父,我……我若真做到毫不亏欠,便是忘恩负义了。”

  “你亏欠我什么?是我身上的异姓王爵位也好,还是你的称呼也罢,无非都是当初的局势使然,要怪罪那就怪罪杜明棠和那班迂腐的老臣,你把账都算自己头上做甚么,你这种万事都怪自己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萧亦然手里的藤条挑开他的衣袖,露出手腕上蜿蜒狰狞的伤疤,和那条细细的穿金坠玉的红绳,“从你用这两条疤,把我从阎王爷那换回来的时候,子煜就已经不欠我什么了。”

  沈玥仍执拗着不肯落笔,目光闪躲,侧脸落在烛光下晦暗难明。

  萧亦然妥协地后退一步:“世间万事皆有因果,若你我易地而处,没有我自幼对你的救命之恩、少时相伴,子煜会留下一屋子我的字画,会对我有半分旖旎之念,会留我一条命在吗?书不能只看最后一页,饭也不能只吃最后一口,你我之间也割不开过往的情谊只论当下。”

  “若你只想要论当下,那好,就算没有过往之事纠葛着,我也比你年长了近十岁,我多照顾你些、疼你、宠你不应当吗?如果你非觉得那是我宠孩子的方式……”

  萧亦然撇了砚台,带着炽热的体温贴过来,“哪个对着孩子能如此,当我是禽兽吗?”

  沈玥羞红了脸:“可是……”

  “没有可是。”萧亦然微微用力,藤条敲在沈玥的手腕上,“写。”

  细细的藤条落在细嫩的腕侧,如同针刺般的疼痛迅速在伤疤处鼓起一条红印,这尖锐的痛感令沈玥头皮发麻,鼓足勇气看了他仲父一眼,这才落了笔。

  “第三条,情之所至,两不相疑。”

  沈玥愣愣地看着他,忽地扔了手中的笔,紧紧地将人搂在怀里,胸膛紧贴着胸膛,心跳依偎着心跳,情之所至,两不相疑。

  萧亦然抬手轻拍了拍沈玥的后背,颇煞风景地说:“别耍赖,你抱我也还是要写的。”

  沈玥不依不饶地抱着人,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嘉禾帝与武扬王于开堂公审的前夜,在不平等的前提下,被一根藤条威逼着写下大逆不道的圣旨一封。

  圣旨上书二十四个字,下方不仅工整地加盖了玉玺宝印,还一本正经地按上了两人的指印,鲜红的指印在祥云的庇护下贴在一起,相依相偎。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