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105章 六爻卦

  萧亦然拇指按在横刀的顶珠上,刀未出鞘,人却透露出杀气四溢的锋利,挺直的脊梁骨如同一把冲天的剑,惊心动魄,直刺龙云。

  端坐上首的少年天子一言不发,冠冕垂旒微微晃动。

  武扬王分明有备而来,按着刀冷声道:“《周礼》三赦:当赦幼弱、老耄、惷愚,严氏兄弟可符合周礼之赦?

  夫汉皇建国大赦:兵戎止戈,赦殊死以下,严氏兄弟之死罪,亦不入汉礼之赦。

  《隋书·刑法志》列罪十宗不允赦免,严氏兄弟所犯罪条单‘谋逆’一项,便不在隋法赦免之列。雍高祖奉‘以重典治乱世’……”

  嘉禾帝蓦地起身打断他:“武扬王引经数典,无非是要证明朕赦世家人质是错的吗?”

  武扬王针锋相对:“陛下圣明。”

  嘉禾帝一反常态,寸步不让:“为臣事君,忠之本也。”

  “违而不谏,则非忠臣。”

  “夫谏——当始于顺辞!”嘉禾帝步步走下台阶,目光直直落向萧亦然手中的长刀,“武扬王配刀入殿,不恭不顺,莫非是要兵谏!”

  武扬王寸步不退,直视天子:“为臣者事君,三谏不从,则去之!”

  ……

  殿上二人你来我往,转瞬之间已过了数招,杀气溢出了朝堂,看愣了朝会上的众臣。

  嘉禾帝素来温润和善,鲜少见他动过如此大的怒意,锋芒毕露,一时众人也拿捏不好二人这一来一回的驳词里,到底是这严氏兄弟非死不可,还是君臣过招令有旁的深意。

  大朝会不欢而散。

  素日里老成持重的一干堂官几乎是你争我抢地快步过桥,争先恐后地出了宫门,唯恐走得再慢些无妄遭灾,六科论政之声较之往日都小了些许。

  几乎是才一散了朝会,即刻传遍了中州四城——嘉禾帝与武扬王当众翻了脸,小陛下日日挂在嘴边的仲父也不叫了,堂上好一番刀光剑影,封疆三州是无人敢再提了,谁也没蠢到在此时上赶着去寻不痛快,就连堂上劝谏的李尚书,进言的张翰林……不论资历、不讲情面,也都无一幸免地跟着吃了挂落。

  天子令出,驷马难追,世家四子在少年天子的强势支持下,最终得归原籍。

  武扬王也毫不相让,半是威胁半是强迫地要来了江北大半的仓储钱粮充作了军需。

  嘉禾帝才过了几天国库充盈,不必看人脸色花钱的日子,武扬王这一记竹杠敲下来,内府库刮了个一干二净不说,还倒欠了他五十万的雪花银。

  少年天子眼底隐隐浮着怒气,咬牙切齿地被刀架在手上按了契印,神色冷得像要杀出个尸山血海,天子一怒,看得众臣无不心惊。

  沈玥指尖沾上的那一抹红,此刻正抹在萧亦然的眼尾,斜挑入鬓,朱砂衬墨衣,将那双锋利的眉眼逼出了一点艳色。

  “真是好看的紧。”

  沈玥满意地拍了拍手:“仲父这模样,出去定能唬的全中州的姑娘们都红了脸。”

  方才还杀气腾腾地武扬王无奈地笑了笑:“臣还以为陛下如此伶牙俐齿,应当是个会吵架的,怎么一吵起来,就只会掉书袋子背忠经?”

  “仲父莫取笑我了。”沈玥啪地拿折扇挡住脸,“我对着仲父就只想笑来着,还能背得出经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倒欠五十万两银子才做下的这一场戏,要是演砸了……”萧亦然晃了晃手上盖了印的契纸,“子煜今年的压岁钱就没了。”

  “……”沈玥从小被他骗到大,瞧见他眼底笑意渐生,心下当即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才要说出口的话,都被眼角抹着朱砂的武扬王生生按了回去。

  “所以……为防万一,这几日只能委屈陛下自己独寝。”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萧亦然摆了摆手,带走了眼尾那一抹勾人心魄的红,“陛下失了臣,臣为保计划之周密,要回王府闭门思过,筹谋兵变去了!”

  沈玥:“……”

  先前怎么没说这戏里头还有这一出?

  堂堂武扬王,竟然临阵脱逃!

  沈玥抬手轻飘飘地抓了个空,耳朵里还嗡嗡地荡着他的笑。

  人走便走了,乱念什么失臣失.身?

  萧亦然甫一出宫,便直奔北营而去,筹谋兵谏是假,军情有变是真。

  雍朝整肃内乱,打了大半年的仗,眼看着就要跨过长江天险,九州一统在即,严防死守的消息还是突破了漠北戍防的边境线,还吊着一口气的鬼赤可汗犹如回光返照,鞑挞日夜不断骚扰沧云。

  外有贼寇,内有祸乱,沈玥沿用三州旧地方官而不委派,也是避免节外生枝。

  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失了哪一头,都是内忧外患的大乱子。

  一场可以预见的风暴再次盘旋在九州上空。

  袁钊焦头烂额地从案前抬起头,递给萧亦然一封密折:“镇北大将军的密信,家里人单独送回来的,交给你的。”

  萧亦然接过信,还未来得及拆,袁钊又劈头盖脸甩给他一沓子军报:“打仗的时候不肯消停,眼下仗打完了还不安生。征哥儿那头年轻压不住事,偏生那个杜阁老的孙子躲着,也不肯出头帮忙得罪人。江北的水军三天就营变了两回,水面上连个巡逻的人都没有,照这么下去,不等过江去打金陵,内讧就先给自己个儿耗死了。”

  萧亦然笑了笑:“这不是巧了,你这头刚惦念这位杜家公子,狼牙那头就传了线报——杜英他不是不肯出面,他是眼见着朝廷委派三州地方官在即,自己又被困在江北前途渺茫,一时失了分寸私离营地,忙不迭地跑回了西苑杜府。只是还没一炷香的功夫,便被杜明棠哪来的赶回哪去了。”

  袁钊:“杜阁老这一把年纪,倒还挺大公无私,他致仕在即,便是给他孙子求个荫庇,调回中州也未尝不可。”

  “杜英那样莽撞的性子,留在中州迟早要掉脑袋,江北是富庶之地,杜阁老把他放在那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萧亦然拆开信,宽慰道,“放心,杜阁老这后半辈子都在和我斡旋,我什么时候倒,能不能倒,他最清楚不过。杜英这次回去,应当会大刀阔斧地襄助征哥儿和广川整肃水师,到底也是杜明棠亲自调.教出来的嫡孙,整治江北这么几个杂毛军不在话下。”

  “那我回信给那个兔崽子,让他自己看着办!”袁钊拍桌子怒道,“军令如山,不会管人还不会杀人吗?就这么大喇喇地放任水军闹下去,万一哪天真叫浙安水军偷袭过来,他娘的跟老子这喊哥管用吗?都二十的人了,像什么话!”

  “嗯。我此前北上走的匆忙,是该叫征哥儿好生震慑一下江北那些个兵油子才是。”萧亦然难得没有帮袁征说话,从袖中摸出一封信交给袁钊,“顺便把陆家公子的信一并捎过去。”

  “……”

  袁钊瞧着封得严严实实地漆口:“老三你说我能拆开瞧一眼吗?天知地知,你我知,让我瞧瞧这两人怎么……”

  “奉劝大将军一句,少操些没用的心。”萧亦然斜了他一眼,“就算拆了,瞧了,是了……你又能管得了?”

  袁钊老脸憋得通红:“我……我先前没看得住你便也罢了,总不能叫征儿霍霍了人家堂堂新科状元郎不是?回头陆判官问起我来,这我怎么同他交代?”

  “谁霍霍谁还不好说呢。”萧亦然笑了笑,“我劝大将军还是别对征哥儿太有信心了,征哥儿打小是在王府长大的,万一他要是随了我,那也是个耳根子软好哄骗的。”

  袁钊:“……”

  他吁了一口气,缓缓地凑过来:“咱就说你上了小陛下这条贼船,还真不打算下来了?”

  萧亦然反问:“我在船上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下来?”

  “那你这半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你就不打算……”袁钊挠了挠头,“稍缓上这么一两年,怎么着也得等眼前这些烂摊子过去了,他在时局用不上依靠你了,瞧一瞧他作何打算再说?”

  “不等。”

  萧亦然将手中的信放回到桌子上,认真地看着袁钊:“现下是陛下最好的年纪,我不想等他将来回忆起自己这段鲜衣怒马少年时,因我的猜忌生出再难弥补的遗憾。”

  “左不过就这么一两年的功夫,他能有什么遗憾?”袁钊索性把话说得再明白些,“过两年时局定了,万一那时候他心性转了,你们今日演得这出功高盖主、鸟尽弓藏的戏成真了……将来的日子还长,暂且等上一等,又能有什么不一样的?”

  “不一样。”

  浮生岂得长年少。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我少时国仇家恨,举步维艰,那些我当初没有经历过的快意,如今我都想给他,一分一毫都不想落下。”萧亦然笑了笑,眼底的一抹微光近乎称得上温柔。

  “无论他将来做出何等选择,生杀我认命。”

  ……

  袁钊沉寂好半晌,冷冷地哼了一声:“这话等你见了国公爷,也这么同他说去。”

  “嗯。怕是没几日就要回去挨国公爷的军棍了。”

  萧亦然示意他看桌上萧镇北的来信:“先前鬼赤老矣,他的那几个儿子为了可汗之位彼此间打的你死我活,叫我们白得了这一年的安稳日子,肃请四方。现今约莫是河北州的逃兵,流窜到了鞑挞走漏了消息,得知我大雍内乱频仍,鬼赤便放出风来——勒令四分五裂的鞑挞部落联合,将矛头对准了漠北,谁要是能在北境的战场上杀出几分明堂来,谁就能顺理成章地接了他的大位。

  破船还有三分钉,不怕敌分,就怕敌合,这些时日如今顺着戈壁滩偷袭而来的鞑子越来越多,眼下并未强攻沧云,倒还能守得住,一旦鞑挞真刀真枪的开始攻城,顺着戈壁绕过来的鞑子里应外合,多半战事凶险难测。”

  袁钊叹道:“当年我们守沧云的时候,最难的也是这里,万里戈壁,守不住,怎么守?好在那年冬天下了几场白毛雪,虽是冷得活活冻死了人,好歹也冻死了鞑子走戈壁的兵。”

  “是。大哥这些年的难处都挺过去了,还从没有给我发过家信求援,等此次中州事了后,我得即刻回援漠北。今冬漠北的战事,怕是不比当年轻松多少,但如今我们背后的朝廷,可不是永贞年间的朝廷了,这也是个收复天门的大好契机。”

  “攘外先要安内,一旦你我北上驰援漠北,得给陛下留个安生的河山才是,断不能再闹出如中州洪灾那般的大乱子。”萧亦然掏出沈玥新按了印的契纸,“这是我今晨新诓来的五十万两银子,劳烦大将军亲自走一趟,带着几十号兄弟去户部衙门要出来,今日就一并安排了人送到沧云。你我人虽暂且还走不开,但毕竟前线打着仗,军费万万不能落下。”

  袁钊愣了片刻:“去支银子还带兵?老三你这是……让我去户部强抢吧?”

  “有契纸,陛下圣旨,怎么能说是抢?”萧亦然颇为严肃地纠正,“那是搬。”

  袁钊哼了一声,拿着契纸就往外走:“得罪人的事,全让爷们儿给干了!”

  “完事以后今晚回家吃饭!”

  萧亦然在他身后笑道,“我喊了陛下一道商议后续的事。人家白送了这么多银两,你倒是笑一笑,别又唬着个脸。我家这位郎君年纪小,脸皮薄,你再吓着他!”

  “……!”

  袁钊气不打一处来,扛着大砍刀走得飞快。

  萧亦然坐镇中帐,手书了十几道军令自北营向各大州府发出。

  中州以北,整个漠北、河北沿线全境戒严,临近戈壁荒滩两座城池内的百姓全部后撤,商队暂缓不发,全境备战。

  中州以南,铁甲军加派人手驻防各城池要塞,江北水师和琅琊私军听令而行,全线调动,巡狩长江沿岸,威慑浙安。

  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

  朝堂之上这一日迅捷猛烈的秋风,将朝野外放封疆的期待彻底吹散,新收的三州政务也不可耽搁,故而嘉禾帝在朝会之后,破例启用了一批家世清白,于清田一事大有功绩的监生,分派向各地历练。

  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如同一把草种,撒向了九州大地,只待来日春潮起时,成为大雍下一任地顶梁柱。

  沈玥亲自带了一批金祭酒生前遴选出的擅工科一道的学生,去南城海子桥码头拜别浪里淘沙的姜家姐弟。

  此番大赦,姜家一早收到了消息,朝廷与浙安开战在即,正是要用得着船的时候。此番大西洲大造战船,姜淼权衡之下,仍选择留在中州以打理六坊庶务为由半为人质,姜帆孤身带着浪里淘沙仅剩的一位风雨堂长老远归大西。

  姜帆几经变故已初见风骨,镇定地拜别长姐,妥善安置学子上船,恭敬地向沈玥拜别行礼,送还了那一只娇贵的翠羽。

  这只沈玥送出去时已经半秃的鸟儿,几经易主,不仅长回了一身靓丽的羽毛,声音婉转清啼,更甚以往。

  “这是北方的鸟儿,大西潮湿多风雨,怕是要养不活的。”姜帆不舍地看了一眼,“阿姐素日里忙的很,没有时间照看翠羽,送还给皇帝哥哥,要记得多多写信给我。还有……如今它是老鸟了,不再叫也不必喝燕窝水了,可也不能吃得太糙了,尤其不能食粳米,哥哥且让宫人们上点心,吃了粳米卡喉咙,坏嗓子不说,还会掉毛。”

  “好。”沈玥颇有耐心一一应下,“若是翠羽掉了毛,朕都差人塞进信里封好,一根不落地给帆哥儿送到大西洲去。不过就是回去督促水军的战船,又不是钉死在大西了。等浙安收复了,往大西的陆路、水路都是畅通无阻的,帆哥儿要想回来,朕随时摆宴欢迎。”

  姜淼在旁推了弟弟一把:“陛下莫怪,帆哥儿大约已经不记得海上的风浪了,这是心里悬着,又不好意思说呢。快走罢,再晚天就黑了,过戌不行船,你还想要再回家去留宿一宿不成。”

  姜帆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船,扬帆收风,向海而去。

  沈玥站在原地,看着船队隐入晚霞。

  码头人声嘈杂,翠羽在笼里不安地扑棱着翅。

  “别看了。娇养你的人回家了,朕也带你回家去。”沈玥使折扇拍了拍翠羽的鸟笼,“朕提前告诫你,自己护好你这一身毛,再被人薅秃了,朕可管不了你。”

  此一时非彼一时,如今翠羽可不是当初那个在王府里,被一众家将手下没轻没重薅掉毛的秃山鸡,姜家小少爷照看的精细,养出了几分万中无一的九环极品蓝靛颏应有的气性,嘴上莺啼婉转地抗议着反驳,扭头就照着天子金尊玉贵的手指头来了一口。

  沈玥吃痛,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红得滴血,翠羽恰好啄在他的伤处——他昨夜趁他仲父睡下后偷偷半夜爬起来,以指尖血卜了六爻卦。

  《易经》属五经之一,他师从庄学海承袭儒家正统之教,自然也略通易礼,子不语怪力乱神,过往沈玥行事之前多半只靠自己筹谋推演,筹算落地时起卦问卜却还是头一次。

  沈玥心里惴惴地睡不踏实,不问吉凶,但问可行与否,真问了以后瞧着卦象不允又不肯信,一卦不成,便接连起了三卦。

  离火在下,三卦一相,卦相如一。

  仿佛上苍于冥冥之中驳斥着他的想法,所问之事,皆不可成。

  沈玥一气之下将卜算的铜钱全数扔进了炭盆,默然静坐良久后又使凉茶浇熄了火,一枚一枚地翻出来,折腾了大半夜,天光大亮时方才悄无声息地躺回他仲父的身边。

  “你啄了朕的手,莫非也想告诉朕此事不可为?”沈玥将折扇送进鸟笼里,不轻不重地给了翠羽的脑瓜一下,敲得翠羽上下乱窜,一人一鸟鸡同鸭讲。

  嘉禾帝今日在大朝会上输给武扬王便罢了,此刻好胜心起,是决然不肯输给一只鸟儿的。

  沈玥从怀里摸出一张轻飘飘的素笺纸,贴在鸟笼上:“看见没?朕是有家可回的,你才是那个没人要的。”

  素笺纸上的字龙飞凤舞,风骨力透纸背,暗含一丝柔情。

  [秋风凉,今夜王府备牛骨三鲜锅,莫要翻墙,走门。]

  杀手锏一出,沈玥这一局赢得彻底,翠羽不服气地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表达着不满。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素笺纸,拎着鸟笼,将袖中藏着的铜钱全数撒进了盛着晚霞的逍遥河中。

  六枚铜钱背负着“天不允”之卦象,悄无声息地沉入河底。

  作者有话要说:

  为臣事君,忠之本也。违而不谏,则非忠臣。夫谏当始于顺辞——《忠经》东汉马融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易经》

  浮生岂得长年少——晏殊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刘过

  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杜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