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104章 托孤时

  新科状元、翰林院正六品修撰陆飞白在《大雍史》如是记:黄河终见澄清日,河清海晏金瓯固。嘉禾九年秋,时局几经风波动荡,终于得见云开现月明,绵延百年的大雍国祚在经历战火、分裂、腐朽之后再一次地焕发了蓬勃生机。

  自前朝天门之变,国土沦丧至今,铁甲蛰伏十载有余,再现锋芒,功绩有三——一则平江北,收六城,天下粮仓半数尽纳朝廷之手。二则攻河北,定叛乱,九州官道再无铁马冰河。三则斩琅琊,收矿脉,盐引矿产终为国库万民所有。

  九州官道彻底放开,往来行路畅通无阻,废弃已久的通扬运河上已见行船往来的热闹之景,河道疏浚工程趁着天气尚暖,如火如荼地进行。备受九州关注的清田国策初见成效,国子监三千监生凭一腔热血南下江北,于田垄稻谷间泼洒笔墨,最新编纂的鱼鳞册,三日一次封箱收册,源源不断地送入中州。

  千年田八百主,过往严氏在江北的兼田、改田、抢田之举,皆被铁笔粉碎,还田于民,还田于耕。

  户部尚书修亚新抱着算盘统计了各部的账目,虽去年赈灾花费甚巨,年初打了半年的仗,后中州又遭了断供、洪灾等天灾人祸,然三州收复后,过往被层层贪墨的税收盐引,今次被铁甲军扛着枪一个大子儿不少的收上来,较之往年竟翻了近十倍不止。再者嘉禾帝的“开源节流”新政颇具成效,宫中奢靡之风尽废,琅琊的矿脉收归,勾掉欠债,国库仍有结余。故此沈玥大手笔清算了过去两年的中州官员欠俸,大头送进了兵部,补发了欠债多年的兵卒恤银。

  分钱的分钱,清账的清账,整个中州朝廷也在一片喜悦中等待着加官进爵。如今天子得势,且是烈火烹油、繁花锦簇之势——新打回来的三大州府四十多个大小郡县百废待兴,朝廷势必要重新整肃地方的官制,考评功绩,委任调用官员上任,借此将地方政权收归朝廷。

  这一波大的清洗和人员调动之下,吏部的门槛几乎要被踏平,却迟迟不见外放调任、封疆三州的圣旨落下。江浙是自古以来的富庶之地,前朝虽有怨言,只是谁也瞧不明白陛下迟迟不委任新官上任地方,到底是到底是怎么想的,便有心思活络者借着中秋佳节将至,将主意打到了闭门静养的元辅杜明棠这里。

  历史的巨轮滚滚向前掀起滔天骇浪之时,大浪淘沙,带得走蜉蝣,带不走锚。

  杜明棠三朝元老,无疑是大雍朝廷中扎根最深的锚。

  杜府清雅显贵,坐落于西苑什刹海旁,背靠皇家园林,单是这独一份的圣宠便是中州官不能比的。其中琼楼阆苑,垂杨掩映,海子中微凉的秋风也抚不平躁动的人心,前厅候着等见元辅的堂官们议论纷纷,一连坐了几日,虽没能踏得进杜府的内厅,也算能与同僚互通一番有无。

  “慎之啊……”此刻对外称病得起不来床的杜明棠,呷着一碗热参茶,透过屏风后的内室遮挡瞧着外头议政的门生,摆手道,“外头说了这好半天,虽没几分有用的见解,可到底也不能慢待,将我的茶每人去添上一盏。”

  杜英才从江北千里迢迢赶回来,气都还没喘匀,当即招手预备叫下人去端茶。

  “你亲自去!”杜明棠撑起拐杖,敲在他的腿弯上,“外头那些个都是你叔字辈的臣子,叫你出去端杯茶走动走动,难道还辱没了你不成?”

  “……是。孙儿亲自去奉茶。”

  杜英扶正冠帽,抹了把汗,亲自去前厅奉了一圈茶水,小心翼翼地好言周旋了半晌。

  杜明棠在位几十载,门生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能在此刻登堂入室的少说也是正三品以上的堂官,比他杜英的官阶高出几倍,脸都笑得僵了方才回了内室。

  杜阁老瞧着风尘仆仆的杜英犹自不满:“好端端的,谁叫你从江北回来了?不是叫你好生盯着铁甲军的供需,谋图将来吗!”

  “太公!您病了这样大的事,孙儿怎么能不回来尽孝?”

  杜英跪在地上,眉眼不抬地回:“如今中州眼看着就要大封,我陷在江北那等地方,再不回来怕是以后真就一直流放在外头,成给他萧三跑腿的了。父亲去的早,咱们家后代这一脉,如今也就只有我在朝,太公致仕前若是连这点筹谋都不给孙儿留,孙儿以后怕是内阁都进不得,更遑论能有其他!”

  “论做文章治世的才学,你不如季思齐,论做官的圆滑,你比不得礼部的那位李尚书,论做实事的能力,你连户部那位只会扒拉算盘珠子的修亚新都不如!”

  杜明棠一脸恨铁不成钢,“秋狝时你陷害武扬王未成,如今我让你去给铁甲军整治军务,通管后勤,修复几分关系,难道还委屈了你?你有什么脸跪在这儿指责我这个做太公的不提携你!”

  “跟着武扬王,难道还是个什么活路不成?”杜英抬起头,一指前厅正在议论的众臣。

  从内室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来访的众臣不好直接议论自己的封赏,故而再三将武扬王先拎出来说事。铁骑出山,半年之内一连拿下三大州府,这道浓墨重彩的功绩写下,武扬王再现当年死守沧云国门的定邦之功,而曾经亲笔写下传遍九州的“朕无仲父,无有君泽”的嘉禾帝,也未有任何封赏降下。

  众人揣摩圣意,也都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如今九州收归半数,嘉禾帝羽翼渐丰,而铁甲军遍布三大州府,剑指中州指日可待,这大约就是君臣二人彻底反目,你死我活之前最后的平静。

  “太公您也听到了,若我同武扬王瓜葛过深,将来他倒了,我在军中不沾上干系也得扒层皮!”

  “你我倒了他萧三都不会倒!”杜明棠这一声低喝压住了整个前厅数十人的议论。

  “自古以来,都是马背上打天下,枪杆子里出政权,可断然没有哪个文官学士能拿铁嘴钢牙啃出一张盛世地图来。”杜明棠叹了一声,将手里的茶给杜英递过去。

  “我素日叫你读理学,读兵法,你都不屑一顾,今日太公便掏心窝子地同你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则必有武备,你道是为何?

  朝廷三省六部,九级十八品,官场政治就犹如骨牌层层罗列,一个个坐在这筹谋,如何缜密党争,如何放上筹码……可这些一旦碰上刀枪棍棒,算得了什么?一刀下去全数砍平!

  大雍朝的天下就是这么来的,将来百年之后的某一天,也会是这样没的。”

  杜英琢磨着这话,额角渗了汗。

  “秋狝时他萧三豁出命襄救陛下不曾反,洪灾时祈天殿前陛下降罪己诏甚至将整个天下都留给了他,萧三也不曾反,这样的人自庄大学士一去,世上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杜明棠拄着拐杖站起身,颤巍巍地走到杜英身边,狠狠地给了他一杖。

  “你在秋狝做出的乱子不打紧,要紧的是也不知哪个在秋狝里教唆的你,瞒着我动用了伪军的军制!这样通天的手段逼宫又何尝不能使得,哪个皇帝会留你这样的臣子在身边掌权?

  入阁拜相你是不要想了,中州京官也没有你的份儿,滚回你的江北去,混个封疆做,不论中州这摊子水最后浑成什么样,你都不要再回来……”

  “太公……”杜英看着他,尚且还有话说,等来的又是一拐杖敲在腿弯上。

  “现在就滚!连夜滚!驿站官舍也不许住,昼夜兼程地给我滚回去!”

  眼见着杜明棠动了真火,杜英也只好咽下满腹的憋闷委屈,磕了个头,连座椅都没沾一下,当即马不停蹄地走了。

  “老太爷这是何苦……”一旁的老管家忍不住劝,“便是留少公子吃顿饭,歇歇脚也是好的。”

  “八十四了……吃一顿少一顿了。”

  杜明棠长长地叹了声,望着杜英疾步远去的背影,听着耳畔对武扬王的议论声讨,浑浊的眼底恍然泛了几分泪花。

  “儿郎们自有前程要顾,我巴巴地听了这几日,就是想给慎之找个可堪托付的,外头这些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罢了……季贤已死,过往内阁被打压太过,一时半会儿是指望不上的。明日起,封府罢,这些愚蠢腌臜货,也不必再放进来了。”

  “备车,我去见见咱们这位小陛下。”杜明棠拍了拍他的手,老管家赶忙上前搀着他出了门,“豁出去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在我死前,给慎之再博三分圣恩。”

  沈玥一手操办了季贤的丧仪之事,季家高堂老来丧子,白色幔布和长幡垂在院门两侧,大串的纸钱和黄白纸撒落一地,人死道消,凄凉的灵堂清冷如斯。

  已故之人旧事牵连的不过只有寥寥数人,少师停灵家中,沈玥便亲自为他守了七天灵堂,一袭粗麻素衣直至黄昏时分才走出季家,打眼便瞧见了杜府的轿子。

  杜明棠坐在轿帘下的小凳上,见他出门后缓缓地站起身。

  “阁老……”沈玥快步上前扶住他,“少师他虽是您的门生,可您还在养病,一切有朕操劳,您何必亲自前来?不知阁老在这寒风里等了多久,竟也没个人来通报朕一声。”

  “是老臣不曾令他们通报的,让陛下挂心了……”杜明棠抬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灵堂,拉着沈玥的手,拄着拐棍慢慢地走着。

  “陛下仁德,季家的高堂有陛下眷顾,老臣也可以放心了。今日老臣前来,也就是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想同陛下说,若是大张旗鼓地进宫面圣,又恐传出什么风声……也不怕陛下笑话,如今老臣的门槛,都快要被踩平喽。”

  “是朕疏忽了,竟让这些心急之人叨扰了阁老养病。”沈玥敛了笑意,正色道,“朕迟迟不下调动升迁的旨意,其实也没什么旁的复杂的原因,无非是要用得着人的地方过多,牵涉的又大。这些时日朕一直都在看吏部呈上来的考评,功课都还没有做完,怎么敢随意下旨?”

  “是要谨慎些……”杜明棠轻咳了两声,“尤其是江北的人事调用,要慎之又慎。天下粮仓多半出自江北六城,严家与地方经营多年,如今虽明面上有铁甲军压着,暗地里的勾结不知繁几,困兽犹斗,一旦垂死反扑,势必会有损国运。”

  “朕也是如是想的,推行新政、清田量亩这些国策这些刮骨疗毒的激进之法,即便是在当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沈玥对他没有丝毫隐瞒,坦诚道:“如今看着好似天下升平,实则家底亏空多年,四下里仍是捉襟见肘。年后户部才上承了户口人数,九州的百姓统共满打满算,不过区区六千万人。兵部在册兵力虚数有二百万,实数只有五十万不到,其中一多半还是毫无战力的地方守备军,民生维艰,国防堪忧,较之高祖开国时尚有不足。

  外敌在侧,鞑挞虎视眈眈,九州内乱不断,还闹出江浙灾荒这样的天灾人祸,即便朕倾举国之力迁民赈灾,民众仍死伤超数十万……彼时大雍陷于天灾人祸,已然到了不变革、便亡国的时候。

  但如今九州方才缓过一口气,且不说国库仍旧亏空,运河要疏浚,大西洲在造战船,江北要清田,漠北要打仗……这些哪一样不朝着朕伸手要钱?朝廷内忧外患仍在,连经年亏空都未曾填上,此时再下猛药激进之法,只能适得其反。

  诚如元辅所言,地方之上龙盘虎踞人生地不熟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万一乱起来,哪个去给他们收拾烂摊子?朕迟迟不调动,无非只是想缓一缓,徐徐图之罢了。”

  “好。好。”杜明棠唯恐他少年意气,一时得意之下失了理智,这才特意赶来相劝,连声赞叹,“穷寇莫追,陛下能有此头脑和沉着,委实是我大雍之福。如此一来,老臣也可放心地归老了。”

  沈玥笑了笑,却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几句挽留之言,只是悠悠地叹了一声:“元辅送来的表文朕也看过了,恩师血溅长街的前夜,与季少师的月下论道,论士农工商是否正确,论朝政将来如何走向……

  朕其实也很有些不解,这些年世家经商,东南出海,江浙两州百姓弃农从工,生计较之务农大有改善,商贾谋国虽野心勃勃、作孽多端,但行商富国确是不争的事实。

  因此,世家要废,可世家手中握了几十年的商贾之力应该废多少,用多少,留多少……

  不瞒阁老,朕如今就像手握一艘正在转向的巨轮,却并不如何确定自己究竟该转向何处,掀起多大的风浪。”

  沈玥亲政不过半年,于四面楚歌之中,平衡诸方势力,虽迄今只落行过两道国策,却精准地挑动起九州变革,将四大家打得七零八落,已算得上是政绩显赫,成就颇丰。

  可打下世家之后,又该如何?

  如今激进锐意改革之时已过,此后的国策落地必要谨而慎之。

  过往世家得以霍乱朝纲,垄断国本,皆因朝廷给与的自由太过;但如今四海通商发达,再行抑商之举,又不亚于作茧自缚、自毁长城。

  治国之难,如同刀尖行走——良策落地,未必能生良果;无为而治,又或许能得有为之世。

  古往今来,仲尼之经已历千载万世有余,后世心怀万民、仁义之君不在少数,心怀家国、有才有志之能人贤臣亦不在少数,可历朝历代,除却汉唐,又有几年真正国泰民安的盛世?

  沈玥审慎再三,亦无万全之法。

  杜明棠深深地叹了一声:“这本不该是为臣者该与陛下探讨的,但如今庄学士已故,老臣便倚老卖老,为陛下答此一惑。”

  “昔日商汤尧舜时,只耕田狩猎便能称之大同;春秋战国时,只商鞅变革便能令秦朝一统;而历史千载绵延至今,商贾之力渐露头——闽南的船厂、浙安的布纺,其惊世之技艺,远度南洋之商贸……

  而今之天下大势,已然不是遵循过往千年士农工商,种耕田、抑行商便能令九州富足之时。

  若因世家叛国、天门之变,就彻底封锁海岸,不允通商,一力压制……老臣说句难听的话,这便是因噎废食。

  为君者,当化天下之力为己所用,万不能畏之、怯之便倒行逆施。

  既行不通,则当思变,陛下再往下走这一步,便要抱有经历亘古未有的经世转折之勇气。

  商贾之力当然要用,但农耕之田也不能因商而废,最要紧的是朝廷要有辖制之力。

  ——一则,盐引矿脉官道船厂这些事关民生的要紧行当,必须要握在朝廷六部的手里,无论何时国本不能再落于私人之手。

  ——二则,不能堵住天下人说话的嘴,更不能再开琼华宴那等买官鬻爵之行,收买官家的喉舌。

  陛下后生可畏,老臣人不能随陛下再历九州盛世,只能送一句太史公的古语陪伴,若陛下将来于国策有疑惑之时,不妨思之求解——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

  沈玥受益匪浅,目送杜明棠缓缓地回身,走进黄昏中。

  杜明棠拄着拐杖,在金灿灿的霞光中向他招手:“回吧……”

  这一刻,杜明棠和他身后的一整个时代,都随之一并走向了落幕。

  沈玥得以站在这位耄耋老人的肩上,跳出了时空的禁锢,看到历史的巨轮滚滚向前的洪流。

  秋后首次大朝会,沈玥便当庭抛下一个重磅之举——既铁甲军南越逍遥河,驻扎于江北州,且谢、黎二姓名存实亡,则过往“四大家非身死不得出中州”的规矩便算是破了,故此议令中州为质家主全数放归原籍。

  大殿之上,秋风瑟瑟,凉得渗人。

  谁也没想到,嘉禾帝封疆三州如此能沉得住气,但整治敲打武扬王之举,却来得如此之快。

  铁马冰河的家主谢嘉澍、谢二均已身死,黎氏家主与其同归于尽,姜家姐弟不问世事,这一纸放归令说的是四大家,实则嘉禾帝真正要放的——是与武扬王素有旧怨,身负血仇的严氏兄弟。

  堂下无人敢应。

  私下里如何议论倒也罢了,如今浙安未收,隔江对峙,鞑挞外祸未平,谁也拿不好这位阎罗血煞的动向。何况如今的铁甲军已无世家掣肘,万一拿捏地轻了或是重了,当场炸了一手……

  “既然诸位爱卿无人反对……”沈玥身前珠帘轻晃,沉声道,“那朕便下旨,着即日起……”

  “臣反对——!”

  殿外一道墨色身影,从天光下走到阴影处,肩上的蟒纹凶厉地张着爪牙。

  已近年载未曾上朝理政的武扬王,重新端出了当初威吓群臣,胁令诸侯的气势。

  萧亦然三两步迈上嘉禾帝身前的台阶,腰间的佩刀几欲出鞘,与高堂龙椅仅一步之遥。

  这突如起来的纷争令堂下所有人为之色变。

  羽林卫当即拔刀,迅速冲上前来,在二人之间拦成一道人墙。

  萧亦然回身俯瞰群臣,目光凛冽。

  “臣萧亦然斗胆——恭请陛下收回成命!”

  作者有话要说:

  仲尼有文章,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日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王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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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文的四大家,干涉朝局,垄断一切资本,其出现、野蛮生长、资本萌芽与封建王朝的对碰,就是在对历史中明末出现过,但又被掐灭的资本主义萌芽一个想象——如果在明朝隆庆开关之后,能够将这个萌芽的种子保留,近代史是不是会有改变?

  此刻沈玥和杜明棠的这一个新旧交接,就是这个跨时代性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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