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106章 疾风起

  沈玥拎着翠羽,在城中晃荡了许久,确认没什么眼线跟着,方才悄无声息地溜进了王府的后院。

  “呦——烤鹌鹑!”

  袁钊拎着砍刀,悄无声息地站在暗影里,冷不防地唬了他一跳。

  “……”沈玥拎起蓝靛颏的竹笼,翠羽也知道欺软怕硬,一声不吭地窝在翅膀里,头也不敢抬。

  “这么小……还不够人一口吞的。”袁钊颇为嫌弃甩给他一个荷包,“下次拎只鸡来。”

  “好。”

  沈玥十分有觉悟地满口应下,拎着鸟笼拆开荷包,倒出里头红绳穿着的一吊钱。

  “这是漠北的规矩。”袁钊随意地在地上划拉着刀解释道,“在我们漠北,说亲的头回上门,若是成了,就要给人家封上九十九枚钱带回去,取个长长久久的好兆头。按说这钱应该掏国公爷的腰包,如今远在中州,该有的礼数我这个当哥哥的做了主,也不算亏待了陛下。”

  沈玥经他这么一说,才瞧见那那荷包上绣着的,是一对戏水的鸳鸯。

  “大将军有心了,多谢。”

  “不必。”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沉默了良久,袁钊方才冷冷地开了口:“老姜叔带着平安去了琅琊,说是要到秦岭群山去寻什么药,府里的吃食平日都是弟兄们自己轮流糊弄着来,今日老三特意去拉来了北营里的伙头兵,教他亲手给你做三鲜锅。”

  沈玥抬头看了他一眼,面色没什么变化,眼底却渐渐地聚起了深秋的月光。

  袁钊哼哼了两声,犹自不满:“爷们儿始终想不明白……他到底瞧上你什么?”

  沈玥笑了笑,低下头:“实不相瞒,我虽觉得三生有幸,却也一直不明白,究竟何德何能,得仲父如此相待。”

  “可别三生有幸,先劝劝他以后别折腾了,换个疼人的法子罢……”

  袁钊拎起刀尖,指着厨房的浓烟,“瞧见没?后厨的锅都快炸了。从后晌到现在,已经糊了两锅,爷们儿跟着啃了一下午糊的发黑的牛骨头,将才要不是我跑得快,这第三锅的汤也得要灌个饱。再让他霍霍上这么几回,锅没炸,哥几个的肚子先炸了。”

  沈玥大约能想象到这种场景,他仲父是个只会将面条放进锅里煮,甚至连咸淡口都调不出的,怕是头回做这种有些难度的炖锅,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且不论过程如何艰难,好歹这三鲜锅是端上了桌,小炉上支着砂锅,热气腾腾地冒着香气。

  牛骨垫底加黄酒煨的原汤,一层时蔬一层荤,码得整整齐齐,菌菇,肉片,火腿丁子,鲜笋,河虾,瑶柱……数十种食材炖得酥烂鲜香,汤汁浓郁,瞧着就是仔仔细细地上了心的。

  萧亦然只字没提糊掉的那三个锅子,甚至都没漏口风是自己下的厨,只给沈玥满上一杯古漠春,招呼他趁热尝尝看。

  “好吃。”沈玥一如既往地捧场,夸赞的话一套套不重样地往外蹦,“鲜得很,汤头浓,菜码入味软弹,咬下去汁水都爆出来了,仲父也尝尝。”

  “别夸了……还能吃就已经很不错了。”萧亦然一见沈玥这架势,什么都明白了。他瞧了袁钊一眼,大将军陪厨了一下午,已经吃撑了,这会儿只倒了杯酒在旁看着。

  袁钊正襟危坐:“……别看我。爷们儿什么也没说。”

  “大将军也就是说让我劝劝仲父,以后别下厨了。”沈玥当着他仲父就将人卖了,给袁钊演了个什么叫当场变卦,笑得灿烂无比,“一回生二回熟嘛,仲父这么好的手艺,只吃一次哪能够,以后多给我做几次,成吗?”

  袁钊:“……”

  他没好气地朝沈玥伸出手:“钱,还我。”

  萧亦然:“……什么钱?”

  “大将军送我的上门礼,收了我就是你们萧家的人了,说什么也不能还。”沈玥将自己才剥好的虾放到萧亦然面前的盘子里,顺手捞走了他的酒杯,“仲父不能饮酒,这杯我替你喝了。”

  袁钊冷着脸夹走了虾:“虾我也替你吃了。”

  萧亦然:“……”

  这两人凑在一个桌上,是比做三鲜锅还难应付的。

  这一顿饭,吃得人左支右绌,沈玥恋恋不舍地看着萧亦然收走他的碗,瞧这架势,是连锅子里的汤都想喝干净的。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撤了盘:“没了。”

  沈玥不说话,抓着自己的筷子不肯松手,就摆出眼巴巴地模样瞧着他,像个没吃饱饭还被踢翻了盘子的小狗。

  萧亦然默了一会儿,被他看得没脾气,无奈地掰过手来:“下次还给你做,夜里吃太多积食。”

  沈玥这才满意地松了手,得意地甩了个眼神给一脸牙疼的袁大将军,趁热打铁地抱着鸟笼随他仲父出门溜达消食去了。

  袁钊笑了笑,没什么表情地举起酒杯。

  温酒入腹,沈玥不胜酒力,晚膳就着三鲜锅一时兴起又多贪了几杯,话也没上说几句,抱着翠羽溜达了两圈,一早便迷迷糊糊地睡下了。

  月上三更,萧亦然悄然起身,喊上袁钊,打马出府而去。

  此时,傍晚开出海港的浪里淘沙船队已接近了入海口,船队末尾的两艘小舟悄无声息地趁着夜色,调转船头,流向了通扬运河的支流。

  深秋夜凉,冷风萧瑟寒天,河上升腾起凉气落了一层厚厚的秋霜。

  船篷里燃着滚热的炭盆,严家两兄弟老大盘腿坐在中间烤火,老二瑟缩在船角,警惕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严子瑜在小炉上煮着滚沸的茶汤,低低地哼着小调:“仰彼朔风,用怀魏都……愿随越鸟,翻飞南翔……”①

  他的声音低沉,在秋风中回荡,颇有种半生郁郁不得志的伤怀,前哀后感随船而落,独永叹乎增伤。②

  严裕良听到“昔我同袍,今永乖别”时,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严家百年没落在自己的手里的下场,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③

  遥想当初二人被藏在浪里淘沙的船队里,远赴中州,手握天下粮仓家主令,身后是百年世家,掌国之命脉百万存粮,也曾想过要在中州翻另博出一番天地来,甚至一把大火焚遍四城,逼得中州城门大闭十数日不止,搅得朝廷大乱,武扬王退位……翻云覆雨,好不风光。

  如今依旧是灰溜溜地混在姜家的船队里,借着天子与武扬王翻脸之机,隐姓埋名,趁乱出逃中州。

  士农工商,属于商贾的时代才刚开始,就在这短短一年之间,走到了尾声。

  “来喝盏热茶罢……”严子瑜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推到小桌旁,“瑜良相克是不假,你我兄弟二人争过、斗过,若是这回当真逃不过此劫,下黄泉进幽冥,我去同阎王说,下辈子别再让你我做兄弟了。”

  诏狱里头关了一年多,如今严二少也算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什么可忌惮的了,严裕良哼了一声:“乌鸦嘴。谁想和你这瘸子做兄弟?罚你跪祠堂跪坏了膝盖的是金陵长老,往你腿上捅刀的是浪里淘沙,你不同那些人算账,反倒通通赖到我头上,难道就因我是嫡出,我娘是官家出身我就有罪?”

  严子瑜冷笑一声:“我那是嫉妒你,你这夯货连这都看不出来吗?我嫉妒你不学无术、怯懦纨绔,明明万般都不如我,却只因为投了个好娘胎,就能处处都越我一头去。那些你从出生就轻松拥有的一切,我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拼尽全力去追赶,可机关算尽,到头来仍旧只是一场空。”

  严裕良犹自不服:“你这叫羡慕,羡慕我可以……”

  小舟猛地一晃。

  严裕良四仰八叉地摔了个狗啃泥,将他后头的话全都摔了回去。

  “对。我羡慕你,羡慕你马上就要死了。”严子瑜一把将他拽起来,吹熄了桌上的小灯。

  莹流江上,雾暗水青,小舟缓缓地在河面上飘荡,黤黮玄夜安静地令人脊背生寒。

  钉——!

  一支力道极大的劲弩刺破船篷,深深地钉进船底。

  “出来罢!”

  江面传来一声厉喝,严裕良一听这声,下意识地就开始哆嗦。

  忽地一声闷雷在河面上炸开,磅礴骤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小舟在风雨中上下颠簸。

  沉寂半晌,严裕良躲在严子瑜的身后,二人一道钻出了船篷,隔着疏密的暴雨打量着周遭。

  通扬大运河复通以来,河面上大大小小往来的舟船无数,昼夜不歇,此时却空旷地瞧不见半点灯火,只见眼前的一艘大船黑压压地笼罩在小舟之上。

  萧亦然居高临下地站在船头:“谁给你们的胆量,竟敢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窜逃!”

  严子瑜顶着骤雨高声道:“天子大赦,我等奉旨而行!”

  回应他的是又一支弩箭居高临下地射下来,穿透风雨,钉死在船底。

  数十名身披蓑衣的家将自风雨中闪身而出,朝着小舟齐齐射出腰间的鹰爪钩,锐利的鹰爪瞬间抓透船篷,众人拉紧手中的钩索,攀援而下。

  雨势愈发迅疾,瓢泼的暴雨阴沉沉地泼洒,萧亦然深夜追袭数十里,其赶尽杀绝之心已昭然若揭。

  严裕良被暴雨浇得浑身颤抖,蹲坐在船沿上,抱着兄长的大腿哭喊道:“救我!我宁可和你做兄弟也不想死!”

  严子瑜嫌弃地踹了他一脚,迎着转瞬而至的刀锋,高声喝道:“萧三!你公然抗旨,视王法于不顾,难道就不怕陛下降罪于你!”

  萧亦然:“夜雨行船,河上多水匪,水下多石礁,翻两艘船,死几个人,再寻常不过……有什么罪可降?本王又抗的哪门子旨?”

  严子瑜倏地冷笑一声,蓦地扬起手,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火折子扔进船篷里,船篷浸了石漆,见火即燃,忽地一下骤然迎着大雨燃起熊熊烈火,逼得鹰爪钩连连后退,翻身入水。

  火光所照之处,一艘不大的小舟悄然流出水面,一杆“雍”字旗高悬其上。

  “羽林卫张超,奉陛下口谕,护送严氏二兄弟南下!”张超站在船头,高声喝道,“王爷若就地回返,张某今日便当从未见过王爷!”

  两艘小舟并行,与大船龃龉相向。

  萧亦然冷冷地看着下方地这两艘小船,整个河面陷入一片死寂。

  “陛下当真是思虑地好生周全……”

  严子瑜不卑不亢地回:“承蒙圣恩,心中有愧。”

  严裕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抹着脸上的雨水,趴在船边上,心跳如鼓。

  纵然糊涂如他也瞧出来了,这君臣二人不过是拿着自己这兄弟两个人做筏子斗法,一个多半是觉得他近日连下三州要敲打一番,另一个觉得深仇血恨不可不偿。虽说他武扬王大逆之事已经做的不是一回两回,但有朝会之上公然抗旨在前,雨夜伏杀严氏兄弟事小,若再加上一条抗旨围杀羽林卫,则此事的性质便截然不同。

  但他阎罗血煞是谁?

  萧亦然缓缓地抬起手中的弓|弩,照着严子瑜的眉心瞄准。

  “阎王要你三更死,天子也留不到五更!”

  轰隆一声!

  一记闷雷炸开在河面上。

  数十盏萤萤灯火从黑暗的河面中破水而出,昏黄的流光削破雨帘,数不清的船只犹如密网,瞬间将正在对峙中的两艘船只包围其中。

  “这又是何必呢?”

  漆黑的夜幕砸下雨珠,飞速地划过众人的眼前,一声无来由的幽然喟叹仿佛带出了无数的明枪暗箭,向着萧亦然裹挟而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金陵严氏趁着通扬运河复通之际,将成百上千的水师兵卒混在运河之上往来的船只,藏兵于江河,待时机而动。

  君臣之争,赦世家人质放归原籍,严氏两兄弟就像一条诱人的饵,引得武扬王雨夜入瓮,孤身落入重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要武扬王一死,则江北那两万压在长江边上的铁甲军,必将群龙无首。

  重重杀局,穷图匕见。

  王府众人警惕地将萧亦然护在中间,暴雨淋透了所有人的双眼。

  杀意升腾,河面陷入死寂。

  “朕来迟了!竟错过了如此惊天的大热闹!”

  龙首大舟通体燃着明亮的炬火,火光冲天,将漆黑的河面照得亮若白昼,天子仪仗的华盖迎风雨飘荡,口衔灯火如凤凰降世,船上高楼横江跨水,高若城墙的龙舟霎时压下河面上无数的小船。

  一切快如电光石火。

  严氏兵乱未起,君威已至。

  所有人被这重重惊变骇得杵在原地,莫敢妄动。

  疾风起,骤雨落,夜半行船,风云际会。

  风雨之中,唯有萧亦然抬起头,隔着雨帘,朝龙舟远远地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呔!这兔崽子他装睡!

  ①曹植

  ②③屈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