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101章 人间世

  沙场蹉跎人间世,去时春尚暖,归来已入秋。

  萧亦然一早去了北营,整肃军务通管战备调配,为袁钊接风洗尘。

  河北这一仗缺粮少援打得艰难,茶盐戈壁荒僻,入伏的酷暑里,甚至连口水都没得喝。

  萧亦然体恤众将士的不易,在大军回程前,特意带着广川去南海子秋狝围场猎了新鲜的鹿羊鸭鹅,后勤支锅起灶,烧了热气腾腾的肉汤,众军徒步跋涉行军归返中州,望着熟悉的北大营校场,一时激动地热泪盈眶。

  袁钊话也没顾得上说一句,杵在营门口,端着一碗肉汤三两口干了个底掉,恨不得拿油酥饼将碗底都刮干净。

  “慢些喝,烫着舌头起火泡。”

  萧亦然亲自给他添上一碗熬得浓油赤酱的汤头,“河北一战,大将军委实辛苦了。”

  “除了五脏庙跟着受点罪,旁的倒也没什么,这些年也不曾打过火烧十里连营这样痛快的仗。”

  连着两碗热汤下肚,袁钊这才缓过劲儿来,同他一道进了中帐。

  他边走还不忘续上一碗汤,一边吸溜着一边说道:“老三,这次的战况我实在是没看明白,前些日子丘山陵的决战,原本我是做好了要与谢家军耗上个你死我活的准备,谁成想季贤不知怎么的,竟半路发了疯。要不……恐怕还真得你萧三将军亲自出马,去丘山陵捞爷们儿一把。”

  季贤临阵倒戈,这事莫说袁钊,萧亦然事先也未有预料。

  黎氏强攻丘川郡失利,河北战事告急,萧亦然当时已经做好冒险从漠北调兵支援的准备,却没想到,季贤于两军会战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先放谢二杀黎融,后又拼了命杀得谢二重伤,仅凭一己之力,就将两大世家全送了进去。

  铁甲军在后,做了回坐山观虎斗的黄雀,袁钊这才得以顺顺利利地拿下了丘川。

  千军万马与阵前厮杀,形势千变万化,一个人放进去便如一滴水汇进了汪洋大泽,莫说季贤只是个从未上过战场的状元郎,就算是如萧亦然和袁钊这样身经百战的悍将,也难说能以一人之力,撼动大局。

  战报送抵中州后,朝野上下无不感叹——季贤,见贤思齐之才,果不可小觑。

  “到底师生一场,还是陛下通晓季贤的心思。”

  萧亦然感叹道:“季贤此前曾多次陷陛下于不义,陛下却还能笃定当初他投效世家,不过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另有难言之隐,季贤此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仍抱有一腔为国为民之心,矢志不渝。

  陛下既然敢以性命相托付,将斩杀谢嘉澍,毁其双方和谈的筹谋,交予季贤去办,他也答应了此局定会全力以赴,必不辜负陛下这一番心意。想必在其看来,陵峡口一役,能同时剿灭黎、谢主力,又能顺势保全了你袁大将军铁甲军的战力,便是豁出去这一己之身,也是值当的。”

  袁钊肃然起敬:“你是没瞧见陵峡口的惨状,他一个读书人,战到尸骨不全,只能做个衣冠冢带回来安葬,着实惨烈。这次若是没有他,我等要强攻丘川郡还不知要折损多少弟兄……回头我必要买二两黄纸,去给他敬上两柱高香。”

  “他此番行援于你我和社稷都有大恩德,届时我与你同去送灵。季贤是江北人士,按说在中州停了灵后是要回乡安葬的,只是他尚有老母在堂,无人奉养,又得罪了琅琊,恐遭报复,还不知陛下预备如何安置他的身后事。”

  袁钊没应他的话茬,慢条斯理地放下汤碗,接过萧亦然递来的热毛巾舒舒服服地在脸上抹了一把,这才目光幽深地朝他看过去。

  “跟哥哥说说罢。”

  萧亦然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阿钊想让我说什么?”

  “就老实交代,你同你们家那位小陛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亦然:“……”

  他才给自己也添了碗汤,猝不及防地放下碗干咳。

  “可别同我打马虎眼,说你们什么也没有。”袁钊直言堵住了他的退路,毫不留情地数落道,“从我进帐到现在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你是三句话不离你们家小陛下。

  先前我走的时候,你可还是一见他就头疼得紧。怎么着,这回患难见真情了?”

  “……”

  萧亦然无言以对。

  他既然已经给了沈玥承诺,就没有想过要瞒着周围的亲近之人,只是没想到这位袁大将军从河北州走了一遭回来,不仅统兵能力与军衔见长,就连这眼力见儿也比先前更甚——他这头儿还半个字都没有开口,就已经先漏了个干净!

  两人打小就在一个小旗里混大的,袁钊对他再了解不过,只瞧着他这副“一言难尽”的神情就猜了个七七八八,出征在外的袁大将军顿时有种“后院起火”的痛心疾首。

  袁钊颤声问:“你……你这就……就这么轻易地就应许他了?”

  萧亦然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袁钊瞧着他这副“没甚出息”的样儿,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子怒道:“你心疼他,那也得有个分寸才是!你出去打听打听,有谁家老子心疼儿子,能心疼到把自己个儿也搭进去的!打小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咱爷们儿也就不说什么了,好歹那是东宫太子的遗孤,为臣的要尽忠孝之道,后头更是连皇位天下都拱手送给他了。当年那样的局势,大军压阵,就算掀翻了他姓沈的龙椅黄袍加身又能怎样!

  你要做贤臣、忠臣、良臣……纵然有天大的道理压着,你也替他撑了这些年,还给他了一个安定的江山,这还不够吗!难道你还非要为着全他那点荒唐的心思,就连自己的后半辈子都一并送进去交代给他不成!”

  “……”

  萧亦然被袁大将军的一腔怒火迎面烧了个野火燎原,只能默默地听着,临了方才低声为自己分辨了半句:“心悦和心疼是两码事,我是心里有他,成全了他,也成全了自个儿。”

  “什么心里有的肺里没的!”

  袁钊窝着一脑门子的火,恨不得举起长|枪一棒子敲醒他。

  “他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就算心里再怎么有他,你还能连这些都不管不顾了?就算你现在头脑一热应承他了,那将来呢?他才多大的年纪!等他再大上几年,对这些个亲情眷恋,儿女情长的心思淡了,再赶上君心难测,一旦他对你生了忌惮,膝下又没有个一儿半女牵绊着,你能跟他好到几时!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阿钊……”

  萧亦然听他越说越没个谱,仿佛眨眼就要瞧见自己众叛亲离的下场,“我晓得你是为我思量,且不说将来之事如何,陛下他本就是个良善心软的性子,承袭大儒衣钵,修的是君子之道。就算退一万步讲,将来我们之间的情谊淡了,以子煜的人品修养,他也断然不会对我做出什么落井下石的事情来。”

  “你你……”

  袁钊差点被他这句“良善心软”,给刚咽下的肉汤噎死。

  “你……糊涂!你出去问问,除了你,还有哪个觉得你那一肚子坏心眼儿的好儿子,是个什么君子品行!”

  “为君者,自然要有狼虎之心,方才能庇佑万方、不落彀中,这和他的本心良善并不冲突。”

  袁钊:“……”

  他头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万没想到才几日没见的功夫,这厢竟然都进展到“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这老房子着火,一头撞烂了南墙,是拦都拦不住了!

  萧亦然随之默了片刻,袁钊说的,他自然也都思量过。

  他虚长了沈玥不到十岁的年纪,又是干系到沈玥的终身之事,未来摆在两人面前的还有皇嗣,承袭国本……

  在这些面前,再如何心动都算不得什么。

  他比谁都清楚,这绝非一条容易的路,更不是头脑一热,心头一软,就能应承下来的事。

  “我……前后之事都仔细思虑过,利弊我也权衡过,甚至心一横,了却这些就回漠北,再不相见这我也想过。

  左不过是些儿女情长之事,九州万方在前,有何不能割舍的?

  但先前陛下被太后步步紧逼,跳下祈天殿天台的时候,我是真的悔了,也怕了。你也知道他打小是我护在身底下,一勺米羹一勺汤喂大的,他就算是想要我这条命我也能给他,难道偏偏是真心实意我却要晾着他瞒着他吗?

  若是连我也站在世俗的这边,对他的一腔情意避之唯恐不及,那他可不就是真成了孤家寡人?岂不是就连我,也狠心做了世人推他跳下天台背后的那双手?”

  ……

  萧亦然轻轻舒了口气:“阿钊……我能割得了自己,可我舍不了他。”

  袁钊被他这一连串地反问愣了片刻,神色黯然地长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

  袁钊连声长叹:“我也算是随你瞧着这儿子长大的,他满脑子一根筋,执拗的很,先前秋狝里可是能拿刀把自己手给劈了的主儿,如今既好容易给你骗了去,怕是说破天,他也不会许你走回头路了。”

  “阿钊……”

  萧亦然无奈地笑了笑:“怎么凡事到你嘴里,就说得好像是我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都大他近一旬了,又是行伍出身,不是个什么好脾气好相与的性子,素日里也是他受我气的时候多……”

  “你少为了他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淡!就冲他喊你那声爹,从小到大他什么事不给你捏得死死的?”

  袁钊一脸地恨铁不成钢:“先前我给你保媒,催你早日成亲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的来着?你说什么政局不稳,又背了个要命的异姓王爵位在身,一旦成亲生子,恐会有软肋掣肘。

  结果呢……?你敢不敢老实地给我说一句实话,你是为着谁?

  你那是怕一旦你成了家有了儿子,弟兄们会捧你上大位,会危及到你这个小陛下的椅子!”

  他一口气将这些年窝在心里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大逆之言一口气全抖搂了个干净,仍是满心的不痛快,狠狠地将腰间的佩刀按在桌子上。

  “今儿我就把话撂这,他要是敢对你有一个手指头的不好,老子不管他是你的什么软肋还是掣肘,爷们儿一准儿生劈了他!”

  萧亦然看着袁钊,恍然间有种错觉——袁钊这副摆着冷脸拍桌子的模样,活似个要嫁女儿满心忧虑的老父亲。

  只是他戎马半生,委实和柔弱无依的女儿家半点都不搭边,萧亦然忍不住笑出声,抽出桌上的麂皮巾子,殷勤地给怒气冲冲的袁大将军鐾刀。

  “阿钊……”

  “少来这套!”

  袁钊冷哼了一声,“爷们儿看见你这没出息的就来气!活了半辈子了,威风八面的武扬王,临了让个半大的孩子给你拿住了,你丢不丢人?还笑……亏你还能笑得出来!”

  “……”

  萧亦然也不反驳,一边擦着刀,一边同他闲话些家长,将他出征这些时日的家里境况絮叨了一遍:“先前中州遭灾的时候,陛下做主将老娘亲送去了蓟文郡避险,后来黎氏逼宫,中州一直乱着,便也没接回来。征哥儿在江北打了几波流匪,大有长进,上次送回来的军报里说正在加紧操练江北水师,以备来日渡江与浙安作战。”

  袁钊一听家里万事都好,只这一人被小皇帝挖了墙角,心里说不出地窝火,倏地又想起来点什么,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你们两个……应该还是生米吧?”

  萧亦然:“……”

  他没好气地瞪了袁大将军一眼,“陛下要为恩师服孝期,我又惦记着你的战况,哪儿就如此没心肺了!”

  袁钊拍了拍胸口,将心揣回到肚子里:“总算那小兔崽子还有点良心。”

  “……”

  行伍出身的汉子,血气方刚的年纪,素日里除了编排两句荤话也没什么旁的乐子,说起话来荤素不忌是常事,萧亦然过去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如今编排到自己头上来,虽说袁钊已经尽可能地足够委婉,但光天化日的……探讨这个,再怎么婉转也是莫名的尴尬。

  二人面面相觑地干坐了一会儿,好容易能绕开这事,帐外的亲兵来报。

  “王爷,将军……陛下圣驾亲临犒军,现下已经到了校场了!”

  萧亦然还没反应过来,袁钊就一把抢过来他新擦得锃光瓦亮的大砍刀,大步流星地冲出了营帐。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出现!意不意外~惊不惊喜?临时加更,补一下之前请假的章节,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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