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102章 落春堤

  萧亦然唯恐袁钊的火爆脾气,一时冲动失了分寸,赶忙疾步跟了上去。

  校场里乌泱泱地全是精疲力竭的铁甲军,沈玥此番微服出行,身边没带多少禁军护卫,此刻正安然地站在人群里,手里也端了碗汤,和和气气地听着兵卒给替他讲此番出征的战况,不时点头附和着,俨然已经和众将士打成了一片。

  袁大将军杀气腾腾地冲出来,迎面撞了个正着,拎着刀讪讪地站在一位干瘦的文官前。

  沈玥今日来访北营,随行的恰好是袁钊在中州官员中不多的好友——刑部尚书陆炎武。

  当着这位铁笔判官的面,总不好议论萧亦然的私事,袁大将军冒得三丈高的火气登时都给压了下去,揽着他的肩笑道:“区区一个河北州而已,怎么好劳烦尚书大人亲自来犒军?你胸口的伤,可好全了?”

  “陛下都亲自驾临了,我等臣子怎么敢称得上劳烦?”陆炎武抬起双臂,虚施一礼,“原本今日陛下亲自执弟子之礼,送季大人的灵柩归家,季大人未曾成家,只有个八旬老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谁成想就是如此的忠义孤苦之家,竟然于前夜里闹了贼寇,其坊市的里正因季大人失势,对季高堂的状告置之不理,陛下震怒,当即遣人调大理寺详查。

  我虽如今不兼着大理寺卿了,出了这等事,冲着季大人为国捐躯,也得亲自管上一管,以正风气。这不……才去督察了现场,便随着陛下一道来看看你。”

  萧亦然在旁听了个七七八八,蹙眉道:“季大人生前为世家纵横谋划,知晓的秘辛阴私之事不少,这事怕不止是遭了蟊贼这样简单,可丢了什么重要的物事?”

  “陛下也是如此说。”陆炎武正色道,“季大人为官清贫,两袖清风,倒是没有什么钱财可供他偷盗的,只是书房被翻了个底掉,但凡是个带字的文书墨宝全没了,若非季高堂将季大人留给陛下的棋谱压在了自己的枕下,怕是连这一点遗物也保不住。”

  袁钊怒道:“这些腌臜人!连一个八旬老妪都要下手!”

  “我去写文书,抽调禁军戍卫季家高堂的院子。”萧亦然对着陆炎武拱手道,“还请陆大人必要将此贼人擒拿归案,以正亡者之心。”

  “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沈玥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有条不紊地安排道:“如今河北战事已了,用张之敬和他的狼牙暗中守着便可,狼牙惯于潜藏市井之间,既不会惊扰了少师高堂的安宁,查案也比禁卫来得更顺手些。”

  袁钊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陛下……”

  萧亦然不等他开口,一把揽过沈玥的肩头,直接动手将人半路劫走,徒留袁钊站在原地拎着刀跳脚。

  沈玥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一眼,“……朕还没和大将军说话呢!”

  “说什么……臣都代陛下转达了。”

  萧亦然不由分说地拉着他上了马,拉了沈玥的双手,将他带到自己的身前,马鞭扬起,如疾风般冲刺而出,在校场上留下一地飞扬的尘烟。

  “……”

  陆炎武和袁大将军面面相觑了半晌,征愣道:“王爷这是急着做什么去?”

  马蹄带起的烟尘扑了袁钊一脸,他狠狠地抹了把脸上的灰,痛心疾首地收起砍刀,朝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狠狠地啐道:“……没出息!”

  萧亦然在身后,用胸膛抵住了沈玥,飞骑踏踏,似坠入星野浪原的一颗孤星,直冲向旷野的秋风。

  前路一片山景正好,鞭影落春堤。

  微凉的秋风拂过山岗,温润地落在颊边,矮山树丛簌簌地从身侧越过。

  沈玥在飞驰的马背上,听着风声,如蝶翻飞的素白衣摆上,沾染了漫天的骄阳。

  他自幼便不擅骑射,无论是自己骑马而行,还是随禁卫出巡,都要以稳重安定为先,断然不会如此飞驰疾,沈玥鲜少这样酣畅淋漓地跑过马,连日来伏案困于军政杂务的焦灼一扫而光。

  萧亦然慢慢地收了势,马蹄缓步轻踏在滚滚的草浪间,秋风无边无际地吹着,仿佛能抹平一切痕迹,也能容得下所有受世俗指摘的旖旎。

  沈玥靠在萧亦然的身前,惬意地半眯着眼睛问:“方才……可是袁大将军要找我算账?”

  “……嗯。”萧亦然无奈地笑了笑,“他才刚回来,我本没打算今日就告知此事,只是说话间,也不知是哪句话就走漏了风声,惹毛了阿钊。”

  沈玥转头看向他,认真地说:“心里有一个人,面上自然是藏不住的。可若是这么快就漏了底的话,只能是先前我太让仲父头疼,这才乍一转变,就让人一打眼给瞧出来了。”

  “陛下先前藏得好,半点行藏都不露,可有什么经验传授给臣,臣洗耳恭听。”

  “……不也没瞒得住仲父吗?”沈玥摆起一张忧郁的脸,掰着手指头翻起旧账,“统共头发丝细的一根红绳儿都要巴巴地还给我,界限撇得比谁都干净,仲父还想听什么,朕都哭给你听。”

  “好好好……都是臣的罪过。”萧亦然拢着臂弯里的人,将头歪靠在他的肩上,轻呼着热气引得沈玥红了脸,“陛下……臣今日算不算救驾有功,够不够将功抵过?”

  “算……”沈玥故意拉长了语调,“临阵脱逃,罪加一等。”

  “这后山四下里荒僻无人,可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萧亦然笑着捏了捏他肋下的软肉,“臣再给陛下个机会,重说一次。”

  沈玥怕痒,骑术又不如何精湛,僵硬地拉着缰绳不敢乱动,连连告饶:“好好好……武扬王救驾有功,朕必得要重赏才是。”

  萧亦然捏着沈玥的下巴,轻巧地在煦风中落了个吻。

  沈玥僵挺着背,随着马蹄微微颠簸着,仰着脖颈,在无人的旷野里被吻了个彻底。

  少年初尝情滋味,正是浓情蜜意时,情投意合之事多要讲究个软玉温香,细拢慢捻品究个中滋味,沈玥虽素日待人谦逊,见人先露笑三分,自是一派温润的君子气度,可一到私下里,他那些个磋磨出的君子之风便被全然抛诸脑后,分明是缠绵的亲密之事,却时时强硬到近乎蛮横,恨不得要将人拆了融进骨子里。

  仿佛在少年人的认知里,必得要如此激烈,毫无保留,方才能填补他缺失的安全感。

  秋风微凉,日头尚暖,没有疾风骤雨的热烈,萧亦然将顽劣任性的学生汗涔涔地按在马背上,言传身教。

  每一个吻都落下的又轻又缓,如同原野上绵密的风,亲昵地将他的不安,忐忑,试探……全数笼入情.潮。

  沈玥无力招架,又无处可逃。

  萧亦然好生教导了他温存柔情的杀人刀。

  日光顺着斑驳的枝叶浅浅淡淡的落下来,扰动二人纠缠在一起的发丝,落在颊边,痒痒地撩动着心弦。

  萧亦然素日里对沈玥就没有半个不字,更见不得沈玥拿那双含情眼露出半分的委屈给他瞧,几乎是予取予求,无有不应。嘉禾帝攻城略地,士气高昂的久了,这还是头回马失前蹄,落了下风。

  下了马,踩在松软的草地上,沈玥这才找回了魂儿。

  二人一路上了半山,萧亦然在石碑前,石碑上刻着熟悉的字迹,沈玥御笔亲批,笔走龙蛇详述了钟五爷的生平,和他最后一道陨灭的荣光。

  “五爷,河北州收复了,钟氏一族也算识时务,不等大军压境便一早弃暗投明,你的那些个宗族兄弟连战场也没敢上。此番阿钊征战河北,多亏了五爷当初留下的舆图,才能带着弟兄们在敌后周转。阿钊做主将你的牌位迎进了钟家祠堂,还掏了大家伙的钱袋子,请了个南曲班子,在钟家门口吹拉弹奏了足足三天丧乐,给你做足了水陆道场。

  听说那位一向不如何待见你的钟老太爷,一张老脸气得五颜六色,差点没当场去底下见你。等日后他作古了,你们的牌位都在一处,我必定派人去看着,绝不让他的位子越过了你去,便是到了地底下,也不输给他。”

  萧亦然施了个拱手礼:“五爷……先前你可是答应过我,若我讨了媳妇儿便要封我一整年的军饷随份子。如今份子钱既失约了,那我同五爷讨个新鲜的——便请五爷在天之灵,庇佑子煜康健顺遂,岁岁与我长相见。”

  萧亦然抬起袖子,拂去石碑上细碎的浮尘,回头看向沈玥:“还得是五爷性情稳重,脾性又好,你看……他就没有反对我们在一处。”

  “……”

  石碑沉默地矗立在微凉的秋风中。

  沈玥没预料到他仲父居然也会说如此俏皮的话,倏地笑出了声。

  “别笑。”萧亦然抬手招呼他,“五爷可是第一个应准我们的,快过来施个礼,这事儿就算这么定了。”

  沈玥无奈又好笑,目不转睛地盯着萧亦然的身影,平静的眼底丝毫不掩饰其中的风暴翻涌。

  他不仅想要无人处的亲吻,还想要独一无二的亲密,长长久久的陪伴,在日光都照不到的阴影处,他还想要更多,更恶劣,更难以启齿的占有欲……欲念在过往的深夜梦魇里悄然滋生,得了承诺后也未有消减,甚至在患得患失之间,与爱意纠缠着肆意疯长。

  沈玥俯下身,躬身施礼。

  求神不能,求己无用,只能祈求故人原宥。

  祭拜过钟五爷,萧亦然牵着马,顺着石阶缓步走着,沈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伸手捞起一缕他散落的长发抓在手里把玩,乐此不疲地在指尖揉来绕去,纠缠反复。

  “我也不能总躲着袁大将军,丑媳妇儿早晚也要见公婆的。”沈玥眼神黏在他身上,“我去同袁大将军把话说清楚,以你内人待兄长的态度,这是我该做的。古往今来这几千载,坐上皇帝这个位子的,薄情寡性的负心汉占了一多半,他不放心我也在情理之中,总不能平白无故的就叫人把你的后半生都托付了。”

  “急什么?大将军人又跑不了。”萧亦然回头瞧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戏谑的笑,“阿钊他一向为我操心惯了的,有什么火气冲我撒撒也就罢了,哪就用得着你去摆情理?子煜忧心国事便罢,琐碎之事不必挂怀。”

  “一次说不通,便多说几次,一直说不通,我便做给他看。仲父在中州就这么一个娘家人,诚意和心意朕都得要叫大将军看到了才成。”沈玥很有些落寞的笑了笑,“可惜我自幼长在中州,除却朝堂上一干催我立后承嗣的大臣,便没什么人管我的终身,太后轻易地便松了手,不然我也有机会瞧一瞧仲父想要我的心意。”

  “旁人管不管你有什么要紧,我这不是管了吗?臣可是管到连自己的终身都搭进来了,陛下还想要瞧什么心意?”

  萧亦然回头看着沈玥,认真道:“等回了漠北,我便去请父亲来下聘,这心意够不够诚?我先前同你说过,三媒六礼该有的哪一样都少不了你的。”

  沈玥眼睛瞬间亮了,他原本确实没放在心上,毕竟两人的身份实在干系太多,如何能轻而易举就开诚布公了。

  以他的想法,就算是在一起了,为免风波也定是要藏着瞒着,尤其是卫老国公年纪大了,怕是禁不住大喜大悲,只能瞒上一日算一日,直到哪一日实在瞒不住了……

  “放心吧。”萧亦然仿佛听见了他心底的那些嘀咕,笑道,“国公爷一辈子戎马倥偬,金帐王庭都杀进去过,见识的多了,哪就这么禁不住吓唬。”

  沈玥仍不可置信地确认道:“那日仲父说的,都是能当真的?”

  “……千真万确。”

  “仲父……”沈玥从错愕的惊喜里回过神,猛地扑上来,将他抱了个满怀,“答应了我的事,不可以失约。”

  “嗯。这是自然。”

  萧亦然笑了笑,抬手摸了把沈玥毛绒绒的脑袋:“旁人有的,我的子煜都要有。”

  沈玥得了承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确信他没在说笑,这一瞬间他甚至在脑海里飞速地将二人的婚仪都过了一遍,恨不得能即刻下旨立刻昭告天下,大宴三日——不够,至少要七日,还要大赦九州,要普天同庆……

  “这就是了。做皇帝的位子是要先天下之忧而忧,但可不是要你忧天下所有人之忧。”

  萧亦然瞧着他舒展开的神情,也跟着笑起来,“我就想你如现在这样,什么事也不必思虑,至少在你我的事情里,子煜可以像寻常人家的少年儿郎那样,开开心心的,怎么高兴就怎么来。”

  沈玥爱极了他仲父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私,来时心里那点不快意,几乎要被凭空砸下的欢喜炸懵了。

  回了寝宫,沈玥瞧着铜镜里映照出的眉眼,仍上扬着止不住的笑意。

  情爱比杀人重罪更难隐藏,如此模样,能瞒得了谁?

  萧亦然站在身后给他收拢了外袍,沈玥在东宫幽禁的那几年伤了胃口,幼时便常发高热,至今仍会发作。

  萧亦然面上没表露什么,唯恐先前在洪水里落下的寒疾伤了沈玥的元气,再留下什么难缠的病根,自秋风一起便盯着沈玥时时添衣,凉茶和冰饮也早早地撤了。

  沈玥对他肯管着自己的衣食住行很是受用,说什么便是什么,再细微的小事也绝不厌烦,一定贯彻到底,绝不敷衍了事。厚厚的罩袍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捂得俏脸通红。

  “袖里还有季少师给朕留下的棋谱……”沈玥蓦地想起来,站起身从挂起的罩袍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我原本心里想着……少师北上之行前,大约就已经抱了必死之志,如此一来他留给朕的东西,就算不似钟五爷那般人证物证样样俱全,也该有些许暗示提点才是。可我先前在路时就已经来来回回的翻看了两遍,并没瞧出什么关窍来,似乎就是记载了几盘精妙的棋局罢了。”

  萧亦然接过棋谱,随意地翻看了两眼,“这棋局背后应大有深意,只是或许时机为到,所以陛下还未堪破其中缘由。”

  “怎么讲?”

  “我虽不通棋局,但先前秋狝之时险些葬送在他的手里,从对手的角度来说,我了解季贤。”

  萧亦然将黑白棋子依次按照棋谱在棋盘上摊开:“季贤生于永贞没落之时,亲历过永贞国耻,见过九州沦丧,于先帝生前的最后一场琼华宴入仕,以微末之身登科而上,拜在元辅的门下。此后两年,中州朝局暗无天日,数位皇子为夺嫡而混乱纷争,即便身处至暗之时,有元辅杜明棠的庇佑,他依旧安然在翰林院中历练,并不受官场纷乱所扰。

  较之同年被罢黜的陆炎武,他应算的上是平步青云,前途似锦,入阁拜相不在话下。可恰恰就在这种所有人都对他抱有期望,精心栽培的时候,他却突然毫无理由的转投了敌营。

  此后,他卧薪尝胆,筹谋算计,行走于世家之中十数载,既不图财也未谋利,他如此隐忍行事,断然不是为着要与黎谢两家在陵峡口同归于尽的。

  抛开区区一个河北和琅琊,季贤此人应有更重要的未竟之事,他所图谋之深远,就连立场和官声都可以舍弃……

  即便他如今身死异乡,陛下以为,他的毕生之志会就这样中断在陵峡口吗?”

  萧亦然把棋子一一落下,黑白棋子在引导之下,一步一步陷入无头无尾的绞杀。密密麻麻地棋子落满全局,不知从何所起,亦不知从何而终。

  “他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他的筹谋也未曾实现,至今尚且无人知晓,他当年为何要背弃朝廷转投世家,如此之人怎么会甘愿赴死?”

  萧亦然把最后一颗棋子摆上去,棋盘之上一片肃杀纷争。

  “——除非,我死之后,时局仍在我预料之中。”

  沈玥若有所思地点头:“朕曾以为他是因一朝登高而畏惧坠落,但如今再观少师这一生,他怎会在意一时的官场浮沉?

  少师如此坚定的心智,尚且能被扭转至此,想来他当时所受的打击应比罢褫前途更深重,以至于颠倒黑白是非,几乎摧毁了他整个人的政治信仰和毕生所望。

  所以他才会帮扶太后谋取中州,他想要做的事,甚至要连朕这个天子都拉下马才能办得到。

  只是他没想到,朕会在洪水之中抛却恩怨,顾念旧情,救他出囹圄。也正是因为朕的救命之恩,他犹豫不决未曾动手,暗中多次为朕斡旋,甚至于在河北一战中将性命都搭了进去。

  或许从少师答应与朕的棋局之约时,他就已经认定这一局,朕会替他落子——他这一生没有做到的事,朕这个学生,会替他完成。

  所以,他虽生而有憾,但死而无怨。”

  沈玥手指落在棋盘上,揣摩片刻后,捏起一枚黑子落下。

  “少师留下的这局玲珑棋,落的是天元局——三三循环,棋子互相绞杀,无头、无尾、无解。

  执子者亦是局中人,算计者反落圈套,杀人者亦被人杀……

  少师在这样的乱象局苦苦挣扎这么多年,抛弃了圣贤诗书教诲,投至敌营,两面煎熬,至死,都不曾找到万全之法。

  当年,如今,还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能令一位甘愿为国而死之人志向凋零,入必死局,行无解事,磋磨十载,至死都不能开口的?”

  沈玥顿声不语。

  他从萧亦然的眼底看到了答案。

  ——天门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