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100章 君豹变

  疾风骤卷校场残阳,血光与刀光此起彼伏。

  丘川郡外,黑压压的兵卒连成一片,先锋肃然而动,两军阵前相对。

  这一夜,琅琊黎氏阵前和谈反悔,斩杀谢嘉澍及一干分舵主的消息瞬息传遍整个河北。

  丘川郡守军麻布缠额,豁出去鱼死网破,在群龙无首的情形之下,直面黎氏三万府军的强攻,也绝不肯后撤半步。

  谢家军人人哀兵死志,先以火油烧其攻城器械,后投石入营,坚守至次日卯时,终等来了以谢二为首的援军,琅琊府军回撤三十里扎营收兵。

  琅琊府军占了先机,原本拿下失了主心骨的丘川郡应不在话下,战场之势瞬息万变,丘川郡久攻未下,琅琊府军伤亡惨重,回撤扎营时四下里哀嚎遍野。

  次日,军报一南一北,南向的加急进了中州。

  另一封北上的军报,则随着盘旋的鹰隼,落到了茶盐的城墙之上。

  深夜的茶盐城,血月当空,没有一丝风,白日里的炎炎暑热还未散去,整个沙堡恍如蒸笼一般,滚烫的砂砾薄薄地覆盖在血水与尸首之上。

  狼首军旗笔直地竖在城墙上,下方值守的卫兵,趁着夜色浓重,避开白日的暑热,正横七竖八地搬着石块修补着残破不堪的城墙。

  袁钊素日里打磨的一丝不苟的铁甲此刻也污浊的不像样子,他发髻散乱着,唇齿皲裂,带着七八个人,拖着枪杆子围在地上的沙坑里戳来戳去。

  “将军,从这儿往东八百里都是咱戈壁滩的盐碱地,真能打得出水吗?”一旁的亲兵嘶哑着嗓子问。

  “八成不能。”

  袁钊嘴上说着,手下里仍不死心地在地上的窟窿里戳着,“小瞧了谁都别小瞧老百姓求生的能耐,若是这茶盐城的地下能打得出水,早八百年前就让城里人给打通了,哪儿轮得到咱们!”

  “那咱们搁这挖个球呢!”

  亲兵索性一屁股瘫坐在沙坑里,舔了口干裂的唇角,“还不如歇歇劲儿,再过两个时辰,谢二那小娘皮儿又要打进来,有没有水的,能有多大区别!”

  “挖不出来也得挖!整个茶盐城统共就一口水井,且不说够不够咱们这万八千人沾嘴皮子的,但凡这城里人往里头丢点什么巴豆泻药,都够咱们喝一壶的!”袁钊一枪杆子敲在他的屁股上,“赶紧起来!甭管能不能挖的出水,抠两个坑出来摞上石头,叫人守着,最起码能震慑些个敢动歪心思的。”

  亲兵一溜烟儿爬起来,“大将军说的在理。”

  袁钊丢给他一个水囊:“别贫。赶紧他娘的挖吧!”

  值守的亲兵从城墙楼子上爬下来,念给他最新的战报——朝廷派遣行援的琅琊府军于两军阵前斩杀铁马冰河家主,并趁乱围攻丘川郡,谢氏前往丘川行援。

  “真他娘的是一群废物!”

  袁钊没好气地撇了长|枪,一把抓过水囊,往嘴里倒了倒,统共也不剩多少水,只余三五滴落在干裂的嘴唇上,他挂上水囊继续骂:“丘川统共不过三千的守军,这样全胜的局势都拿不下丘川,眼下半个河北的兵都去了,怕是更迈不过城墙半步!琅琊那伙子放炮挖矿的,干的是他娘的屁的仗!”

  袁钊撇下长.枪,四下看了一圈,三两值守的卫兵都眼巴巴地瞧着他看,“看什么看!王爷派的援军到了丘川,坑不用挖了,准备行军!”

  援军的消息一到,四下里大多松了口气,扛枪的扔了手中枪,刀弓也都卸了手,众人七扭八歪地瘫在地上。

  自陵峡口一役后,铁甲军被困在河北州时日不短,莫说军需补给和援军连个影儿都瞧不见,便是昼夜行军、连番在敌后周旋也够人受的,这和正儿八经地在战场上你来我往还是两码事,一个不留神就要落到河北大军的包围圈里,被人包了饺子。

  谢二的打法又极为刁钻,三五不时地派兵前来骚扰,铁甲军被她吊着连轴转,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纠缠了月余,委实将人心里的弦崩到了极点。

  铁甲军自南下入中州以来,还没打过这样憋屈又艰难的仗,若非一早听说萧亦然从江北回了中州,又火烧敌营占了上风,撑着人心里的最后这口气也要散了。

  袁钊远没有众人这般轻松,他捏着军报的脸色十分难看,却又当着众人不好发作,只得三两步上了城墙,去瞧自己画在岗楼上的舆图。

  “——将军!”张之敬察言观色,三两步走进来,掩上岗楼的角门,“援军可是出了岔子?”

  “这岔子出的大了!”

  袁钊指着墙上自己拿碳灰笔画出的舆图:“丘川北向是丘山陵,地势险峻不逊于陵峡口,南向是一马平川,琅琊黎氏那群废物如今没能从南向拿得下丘川郡,那我们要与援军会师,只能从北向强攻上山。

  换句话说,这丘山陵,得我们拿自己将士的命趟过去。”

  千盼万盼的援军终于得了信儿,可这肩上堪比泰山的担子却在顷刻间更重了百倍。

  琅琊府军入河北后直奔丘川而来,他大约能猜得到萧亦然在后布置的行兵走向——琅琊府军打下丘川郡后,布兵于丘山陵上,铁甲军出兵茶盐,将谢二逼到丘山陵脚下。

  届时琅琊府军从丘山上一跃而下,南北夹击,则河北朝夕之间便大局可定。

  然庙算千里,终有一失。

  任何筹谋再如何精准,将形势、人心拿捏地再如何到位,可落到了施行层面上,任何一个环节,任何一个参与者都有可能会出现问题。

  谁也没有预料到,区区一个丘川郡,十打一的兵力,琅琊的三万府军硬是没能拿的下来!

  “铁甲军在北,强攻上丘山陵可谓难上加难,折损过半怕是都登不上半山腰。”张之敬老兵出身,知道厉害所在,他带着数十狼牙钻进河北州后便通管了整个河北的军情。

  谢二行兵诡谲,眼下谢嘉澍已死,唯一能掣肘她的几个分舵主又都被黎氏一刀砍了个干净,谢家军中再无内乱,守住丘川郡,绞杀琅琊黎氏丝毫不成问题。

  他们这头军需补给半点都进不来,水米粮草这些时日也早已消耗殆尽,若是两军要在丘川决战,则不必拖上几日的功夫,铁甲军自己个儿便能耗死了自己。

  可单看琅琊府军的战力,要将战线挪到丘川以南,怕是又指望不上。

  袁钊一拳头猛地锤在了城墙上,簌簌地落下一团白灰。

  “大好的战机,万全的局势,全毁在了黎氏这群脓包的手里!”

  *

  此刻,焦灼于丘山陵战局的远不止袁钊一人,琅琊府军这头也是一团乱麻。

  雍朝九州的地方自治军素质一贯的差劲,且承袭了前朝虚报编制人数吃皇粮的恶习,琅琊府军浩浩荡荡北上号称数十万的大军实数不过三万有余,很多分旗自建军编制起就没上过战场,在这场攻城之战上吃了大亏。

  城墙的火油成片的烧下来,烧红了半边天,很多人从没见过如此生死搏命的架势,当下连副旗的指挥都顾不上,四下仓皇逃窜,其间还被守军不止一次从城里杀出……

  这次北上驰援铁甲军所有人都当是做做样子,说到底不过是给太后逼宫夺权失利一个台阶下,黎融更是从一开始就摆出了和谈的架势。

  谢嘉澍一死,两方猝不及防地上了战场,见了真章,方才知道这三万府军,不过是一把毫无用处的废刀。

  黎融被羽箭擦破了鬓角,喊哑了嗓子,焦头烂额地四处救火,也没能挽救府军不堪一击的溃败之势。

  最后还是季贤当机立断,鸣金撤兵,又被连夜赶来的谢二,顶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一直率军追杀出十余里,方才收兵扎营。

  战局只暂缓了不到半个时辰,谢二就仗着丘川天险困住了北向袁钊的铁甲军,再度卷土重来。

  素日里铁马冰河拉车的骡马被她用在了战场上,尾巴尖儿上点着了火,身上绑满了火油炸药,前仆后继发了疯似地冲进琅琊府军刚扎下的营寨里。

  火油极速蔓延,在原野上烧得大地干裂,火光蚀天。

  谢二率骑兵紧随而至,自左右两侧分翼包抄。

  刀锋与火光将整个天地间杀成一片惨烈之景,如人间炼狱,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黎融被一众亲兵护着仓皇南逃,连番的爆炸豁开了他素日俊朗的面容,血水混着冷汗往下淌。

  直至此时,他方才真正见识了这位一直不被众人放在眼里的谢家二姑娘,能将袁钊这样身经百战的悍将和数万铁甲军困在河北州月余,甚至还能屡占上风的奇女子,到底有着怎样可怖的战力。

  季贤打马冲过来,他胳膊上一大片烫伤,素日执笔安天下的双手此刻一手持缰绳,一手握着一柄出鞘沾血的唐刀,虽也免不了形容狼狈,但眼神坚毅之色不改。

  他持刀按住黎融的鞍辔:“将军!不能再后撤了!再往南便是陵峡口,我军逼上了山头,便是绝路!”

  黎融猛地甩开他的刀:“你当是我想逃!”

  一旁的副将扯着嗓子喊道:“季监军——!这攻势太猛,将士们根本就顶不住!”

  “顶不住也要顶!”季贤头也不回地吼。

  “我等府军不擅登山作战,连袁钊和铁甲军都折在了陵峡口,再往南撤,一旦被谢二率军追上围山伏杀,就只有死路一条!

  季贤猛地顿住马,横身拦在黎融的身前:“将军给我五千兵马断后,属下以性命担保,在我大军撤过陵峡口前,定不让谢家军过陵峡口半步!”

  这等危急关头,留下断后就是以死拦路,为众人的仓皇逃命拖延片刻功夫,各位统领心中门清,但值此生死关头,谁也没提这个茬口,都一窝蜂地跟着大军南逃。

  黎融几次钦点了几个落后的副旗断后,不过瞬息之间,便被随后追赶而来的谢家军淹没其中,连个水花都没剩下。

  此刻季贤愿意挺身而出,做这个冤大头,众人都齐齐松了口气,甚至唯恐他反悔,恨不得替他在马屁股上抽两鞭将人赶紧送走,为首的黎融却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迟迟未曾发话。

  季贤见他没有允准,复又高声催促道:“将军!战况紧急,再犹豫谁都走不了!”

  黎融猛地打马,上前与他侧身并肩,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在他耳畔道:“是你杀了谢嘉澍,是也不是?”

  季贤不置可否:“人死不能复生,事已至此,到底是谁下的手,还重要吗?”

  “你毁了两军和谈,令我等沦落至此,我焉知你是当真会留下断后,还是要率军投敌!”

  黎融目眦欲裂,一把扯过他的衣领:“与其留你这样首鼠两端的叛徒,不如我现在便杀了你!”

  “横竖都是一死,死在后方,还能为将军拖延个一时片刻!”

  季贤蓦地提高了声音,不给黎融半点犹豫的机会,高声厉喝:“诸位在前先走,季氏思齐,为诸位断后!”

  季贤扬鞭策马,逆着惶惶大军南逃的人潮,斩钉截铁地一路向北。

  黎融征愣了一瞬,忽然觉得自己看见了当年他名扬天下的那一场琼华夜宴……

  那时季贤初出茅庐,便以一纸文章名动中州,令彼时同届而出的才子尽皆哑然失色。

  那夜的琼华宴似乎所有盛大的焰火,众人的瞩目都只为着这一人而绽放——他于开宴之时,登上首艘龙首大舟,接先帝永贞赐酒,执笔做长卷一副。

  夜宴连开七夜,他便画了整整七夜,期间无数人前往观摩,无不啧啧惊叹。

  大宴方落之时,一副长三丈六的宏图——《山河社稷图》落笔而成,九州山水尽皆现于纸上,工笔斐然,惊艳众生。

  先帝亲自提笔为他赐字“思齐”,此后他入阁为臣,步步青莲,前途一片大好,却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夜里,突然转变了风向。

  君子豹变,不过一夕之间,这位名满天下的大才之士,便成了为天下人所不齿的世家官,做了四大家埋伏在朝廷里最深的一步暗棋。

  而今,这位曾令九州学子膜拜又遭唾弃的读书人领兵逆行,毫不犹豫地喝道:“我等王命之师,岂可屈服于叛逆之后!

  河北谢氏水淹皇城,其罪滔天,愿舍身杀敌者,随我前往!

  为社稷死——则死之!”

  大雍朝廷势微,几番沦落于世家掌控之下,九州分而自治,却又一直顽强地保留了些许微弱的根骨——每逢世道晦暗之时,总有那么些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文人挺身而出。

  其声朗朗于天地,其行灼灼于世间。

  季贤身后不堪一击的琅琊府军,仿佛又找回了主心骨,渐渐跟随他汇聚成一股洪流,高声呼和着“则死之!”,调转马头,义无反顾地冲向蔓延连天的战火。

  这样的人,当初为何会甘愿屈居于世家麾下?

  黎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是这片刻犹豫的功夫,追兵已至,他只得狠狠地一鞭子抽向胯.下的战马,头也不回地直奔陵峡口而去。

  季贤说到做到,凭借临危不乱的头脑,和镇定自若的遣兵布阵,当真稳稳地拖住了谢二的攻势,给了黎融片刻喘息之机。

  黎融率残军南撤,越上了陵峡口早已被炸塌的堤坝。

  就在众人蹚过已然平缓和顺的逍遥河水,甚至能遥遥望着中州皇城的袅袅炊烟之时——断后的季贤骤然率军右撤,向着谢家军敞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谢二神兵天降,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天时、地利、人和,三方尽失。

  这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逍遥河的流水被鲜血染红,骤然升高的河道仿佛又发了一场滔天的洪灾。

  黎融直至被逼上绝路之时都没能明白,他手握这三万府军,入境不深,再如何不济也能全身而退,南逃回中州,怎么会一步步兵败如山倒,落到全军覆没的地步的?

  他颓然地倒在血水里,弥留失光的眼睛里倒映着河北州硕大的烈日,灼灼耀眼,被血水糊住的耳朵里尽是不绝于耳的惨叫。

  似乎还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对他低声说:“若将来有朝一日,待你行至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请你务必记得,虽不是朕亲手杀你,但你是一定是死在朕的手里。”

  黎融笑了笑,至死未能瞑目。

  他这个表弟,最是记仇,睚眦必报……

  谢二自丘川一路拼杀三十里,追杀至陵峡口,终斩黎融于马下,一雪杀父弑兄之仇。

  就在谢二率一众谢家军力竭回撤之时,被先前摆了黎融一道的季贤杀了个回马枪。

  季贤临阵掉头,一力促成黎、谢两败俱伤之势,本可全身而退,弃袁钊的铁甲军于不顾。他却毅然回身,率军于陵峡口山下,以五千微弱兵力,螳臂挡车,舍身埋伏杀红了眼的谢家军。

  季贤深谙擒贼擒王之理,用同归于尽的打法,舍了一己性命换得谢二重伤。

  至死,他于弥留之际回望中州,远山被血染得苍茫朦胧。

  混乱的战场上,所有人都在仓皇逃命,互相残杀,没有人顾忌眼前的这个书生儒将,有过怎样惊艳九州的声名,画过如何磅礴传世的画卷……

  那一双描绘《山河社稷图》的手,被马蹄踏进血水,根骨尽断,碾碎成泥。

  季氏思齐,归于山河,殉于社稷。

  丘川大捷。

  谢二与季贤对战伤重,率残军归返丘川,于丘山陵之上,遭袁钊的铁甲军迎面重创。

  后因主将谢二伤重不敌,谢家军群龙无首,军心散乱,本该全胜的丘川会战连番溃败。

  两军于丘山陵鏖战数日,丘川失守,谢二战死。

  季贤于临终前,曾将萧亦然托付的放妻书亲手交予谢二。

  她这一生,与世间寻常女子不同,走过山川大河,见过人间四季。

  但在世人眼中,她始终是河北谢氏的二姑娘,终身未嫁,四海为家。

  倘若抛开谢氏二姑娘的身份,她真正的自由,也不过只那么一两次而已。

  一次是婚仪,她横刀相向,救下了未成亲的萧郎。

  一次是现在,她躺在血泊里,手握一纸放妻书。

  【谢氏班仪,聪慧坚韧,走车船于山河,送米粮于坎坷。沧云国难,亲送粮草解漠北之危,冬雪纷飞、山路难行,此恩永世难报。

  今萧氏不孝子亦然,因家国生变,此身再难许卿,误卿韶华多年,此萧某之过也。

  故修和离书一封,以期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愿谢氏之女,再遇良人,载明鸳谱。

  不受内帷拘束,不为后宅纷扰。

  行高山如坦途,视沟壑如平川,于万顷波中得自由。】

  一代女枭,起兵于陵峡口,兴洪水,淹皇城,困袁钊,战黎氏,声名赫赫于天地,如一颗短暂的流星,终又陨落于陵峡口。

  三日后,军报再度传回中州。

  琅琊府军于丘川郡一役遭谢氏伏击,损失惨重,主将黎融、监军季贤奋勇杀敌,血溅沙场,马革裹尸。

  河北州上书称降,袁钊班师回朝。

  作者有话要说:

  杨康啦~第二卷就在大战中结束啦,刚好是第100章,下一卷也就是最终卷不会有这么长了,进入收尾阶段,会多多写一些恋爱的甜蜜日常(),给各位一直看到这里的小天使比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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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丘明《晏子不死君难》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

  李煜《渔父》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终卷 昭若日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