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99章 杀棋局

  梅雨霁,暑风和。

  炽热的阳光肆意横行,穿过金龙和玺的内檐彩饰,明晃晃地落进西梢间的暖阁,在贴墙挂起的舆图上反射出一道锋利的金光,汹涌的杀意穷图匕见。

  沈玥仿佛凝固在这腾腾的杀气之中,并未作答。

  他原是本着坦白的心思来的,一路上不知反反复复地将话嚼了多少遍,可临到阵前,对上了这双眼睛,他心头一震,那滕然而起的杀意如鲠在喉,牢牢地将他预备了许久的言语卡住。

  沈玥愈沉默,身上的杀意便愈重。

  大殿上的金龙张牙舞爪的盘旋在銮柱之上,呼之欲出,沉寂许久的腾龙锋芒毕露,肆无忌惮地向尘世展露其翻云覆雨之威。

  萧亦然似乎对这一场无声的惊涛汹涌毫无察觉,环着他的双手依旧稳稳地按在沈玥的后背上。

  仿佛按住了金龙唯一致命的逆鳞。

  沈玥借着这双手的力气,悄无声息地在心里推开了一扇门。

  他尝试着放下心底的戒备和忐忑,亲手将自己预备已久的筹码,从身后的黑暗里摸出来,一个接一个地摊开在盛夏的阳光下。

  “黎融表兄出兵前,派人从朕这里要走了铁马冰河那位谢大当家的,说是要以此人为引,围点打援,掣肘谢家军。

  且不说黎融表兄这个纸上谈兵的花架子,知不知道这‘围点打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说他将这漂亮话说得冠冕弹簧,甚至还搬出了太后作保,摆出一副没有谢嘉澍随行,就绝不出兵的架势,此事就决然没有明面上瞧着的那么简单。”

  谢嘉澍自琼华宴当日血洗姜家后,孤身滞留中州,送出妻女,遭中州学子激愤围攻。

  而今的铁马冰河十八路分舵群龙无首,水淹中州之计又被琅琊黎氏横插一脚,谢氏子女救父不成自身难保,一代枭雄至此虎落平阳,再无声息。

  虽说当初是萧亦然亲手将谢嘉澍从地方分舵带回中州为质,可眼下风云突变,谢嘉澍这枚质子也失了效力,他对放出此人北上倒也并没什么意见,便点头允准了黎融带走谢嘉澍。

  “朕掌过几年家务事,也算是了解黎融表兄,此人与此人与严家那位大公子性子相仿,恃才傲物,瞧着芝兰玉树,实则最是首鼠两端,疑心甚重。

  此番北上,明眼人都清楚他的斤两,也知道这是黎氏为了开脱谋逆罪名之举,朕又在恩师的葬礼上吓了他一下,黎融表兄定会认为此战败少胜多,绝不会豁出去自己,真刀真枪的与谢家对上。”

  沈玥缓缓将自己的筹码摸出来,摊开在桌面上:“所以朕猜测,琅琊府军一过陵峡口,在丘川郡城门前,他便会设宴邀请驻守在此的铁马冰河分舵主入营和谈。

  他费尽心机向朕要来的谢嘉澍,也并非是掣肘谢家军所用。而是要在两军和谈之时,作为与河北共谋的一份大礼。”

  *

  河北州,丘川郡。

  黎融率军抵达丘川郡百里之内,便开始安营扎寨,起锅烧灶,再无寸进之意。

  此时,帐外的守卫相互龃龉,气氛紧张,帐内却一团和气。

  虽行军阵前没有佳人酒乐相伴,但觥筹交错间,隐约可听得到朗朗笑声刺破暑气。

  黎融长袖善舞,一袭白衫坐在上首。

  这位黎氏家主谈吐温润从容,给足了眼前这几位分舵主颜面:“今日阵前相见,实属形势所迫,萧三步步紧逼,我等南下不成,不得才已开拔北上。临行前,姑母特意叮嘱我,切莫因此等宵小,伤了我们两家多年合作的和气。

  说什么讨伐河北叛逆,那都是应付萧三与陛下的,若是我们两家能联手,一同打进茶盐城,拿下袁钊,那萧三还有什么猖狂的本钱!”

  “这是。”

  曾驻守过琅琊分舵的孙舵主,第一个拍着桌子怒道:“当年四大家辉煌之时,这九州上下谁人不得看你我的眼色行事,若非那萧三欺人太甚,一枪挑了我等的活路,我等何至于龟缩于此!”

  “我等下运粮草,上送国贡,这些年为着大雍九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九州山高水远的苦寒之地,朝廷官兵都不管的地方,哪里没有我铁马冰河的影子?”

  座下的分舵主连声附和:“如今他萧三的沧云关没有后顾之忧了,小皇帝的翅膀也硬了,打着清除世家的名号,闹完清田闹文喧,劫我们的车道,逼我们落草为寇,实在是寒了我等的忠君之心!”

  帐内众人戳中了痛处,不由得一片唏嘘。

  莫说当年的辉煌之时,就是去年的这个夏天,他们也还是手握大雍民生命脉的世家魁首,四大家门下收买拉拢的朝廷大员遍布三公九卿,来年春的琼华夜宴又能为九州输送一批最新鲜的血液。

  彼时青云有路,九州峥嵘。

  所有人都等着瞧年岁渐长的小皇帝,在他们掌控的朝堂引导之下,一步步将天子剑悬到萧三的头上。

  待到沈玥亲政之时,就是这位这位压在世家头上十年之久的武扬摄政王的死期。

  秋狝后,嘉禾帝如期夺权亲政,武扬王被迫交出多年摄政之权。

  虽萧三重伤未死,又拉着一大批世家官上了路,将这些年通过琼华夜宴拉拢来的世家官一刀砍了个人头遍野,但仍不妨碍世家众人弹冠相庆,做好了踩在萧三的尸首上,分一杯热羹汤的准备。

  世家众人摩拳擦掌,意欲大展宏图,再现先帝永贞朝时四大家的盛况。

  谁曾想,历史的车轮就从此刻开始发生了偏转。

  这位承袭了一半世家血脉的小皇帝以北迁流民,开通扬运河,送赃官珍财南下……恰恰就是这些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阳谋,以雷霆之势,端了谢家的饭碗。

  就在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之时,握在手里数十年的大雍官道,驿站行商都丢了个干净。

  而后,嘉禾帝废止琼华宴,一纸清田横空出世,武扬王率铁甲南下,打江北,拿秦岭,攻河北……

  大雍九州的确在嘉禾帝掌政后日月换新天了,天子剑光寒九州,却是踩在世家腐朽的横流尸身之上。

  陪侍在侧的季贤使了个眼色:“朝廷能够如此对严谢两家,又能不顾血脉亲情刻薄黎氏,今日的诸位,便是我等的将来,前车之鉴就就在眼前,我等虽心有戚戚焉,但奈何势单力微,备上些许薄礼,聊表宽慰之意。”

  黎融与季贤一唱一和,随手一挥,众将士抬进来足足两箱的珍玉珠翠,货真价实的珍宝金石,熠熠生辉,端的是诚意十足。

  和谈的诚意抬到桌面上,这一盘三方持子的杀棋局方便算是开场了。

  *

  “至于这所谓的和谈……”

  沈玥笑了笑:“倒不如说是公然反水,黎融表兄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与谢家合谋,想来也是得到了太后的默许。又或者说,从一开始太后答应要出兵北上之时,就已经想要要借出兵讨伐叛逆之名,公然反水,与谢家军一道共擒袁钊,合力联手掉头,借此拿捏朕与仲父,再打一回中州的主意。

  这一场豪赌若是赌赢了,太后便能血洗入主中州的败绩。若是输了,她也只要推出黎融表兄一个替死鬼就好。

  所以,太后才会在黎融表兄出兵之时,特意送去了两大箱南洋进贡的精品,说是犒劳将士厮杀的军费,实则是为着收买人心,与河北和谈所用。”

  他面上瞧着若无其事,萧亦然按在沈玥背上的手,却察觉出了一丝不着痕迹的僵硬。

  三万府军,就是琅琊能拿出的极限,此后便再无翻身的可能,故而沈玥这一刀下去,剜掉的不仅仅是黎太后放入河北的三万府军,还是他与琅琊黎氏的半身骨血,情断义绝。

  那一场滔天的洪水,庄学海道丧中途,终究是将母子之间的最后一点情分都断得一干二净。

  萧亦然并不置喙他的抉择,只是顺着沈玥的话音继续问道:“陛下要用谢嘉澍,来掀了这两家和谈的桌子?”

  “嗯。”沈玥见他没有追问,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脸上复又现了笑意,“此等生死存亡之际,区区几个分舵主如何能做得了整个铁马冰河的主?

  黎融表兄做的不错,若是没有谢嘉澍,这一场和谈的分量,就不足以能定乾坤。”

  沈玥站起身,背着双手站在河北州的那副巨大的舆图前,泛黄的牛皮纸上工笔简陋,谈不上作画技法如何精妙,但却将山川地貌,官道山路勾勒得极为精准。

  他约莫可以猜得到,这就是钟五爷留给萧亦然的遗物之一。

  沈玥将手掌按在了丘川郡前的一点,离城八十里。

  此处刚好便是黎融安营扎寨的方位,分毫不差。

  “铁马冰河的九州十八路分舵主,素日里各守一城,山高皇帝远的,能力高低尚在其次,忠心不二才是顶要紧的。

  这份儿忠心对的可不是谢家,而是他谢嘉澍本人。

  当年一起打天下,走过山道,睡过草稞,扛过麻袋的交情,自然比太后那两箱子石头金贵多了。

  所以这和谈的最后,无论双方达成了什么条件,最终彼此的目光,都还是会落到这位尚在敌营的家主头上。

  倘若黎融表兄能交的出谢嘉澍本人,这场合谋方才能落地生根。”

  *

  事出反常必有妖。

  黎融对沈玥能如此痛快地交出谢嘉澍北上,一直心存疑虑,唯恐乱中生变,一路之上防备再三。

  到底是曾经席卷九州,掌握着大雍官道、阡陌交通的铁马冰河之主,押送谢嘉澍北上的禁军都是黎融一个个亲自挑选的,都是琅琊府军中一等一的好手,看守谢嘉澍的马车内壁夹了特质的铁板,戍卫的府军一个个身材精壮,远盾近枪,列阵讲究,暗中还设有弓弩手埋伏……

  黎融将自己不多的行军之道全部放在了谢嘉澍这里,严防死守,不许任何人靠近,监军季贤更是一次都不曾接近过谢嘉澍的马车。

  前来传讯的府军硬着头皮在前头带路,他身后的府军拉着沉重的铁皮马车,车辙滚在地上,发出令人脊背生寒的吱呀声。

  中帐宴席已散,宾主尽欢,帐门外几位分舵主早已等候多时。

  铁门打开,一声苍老的叹息从车内流出,落在喷薄的阳光下。

  在场之人几乎同时想起了那句话——在朝武扬王,在野谢嘉澍。

  二人皆出身于豪门微末,行走于草莽之间,终凭一己之力,名扬九州。

  谢嘉澍少壮之时,曾带领铁马冰河走上过走镖行商这一行当前所未有的巅峰,却在一个“贪”字诱惑之下,彻底走向败亡,龟缩至河北一隅。

  老骥伏枥志不改,铁马冰河行至穷途末路之时,他已是古稀之年,却仍能豁出去这一己之身,独留中州为质,令人心生敬佩又难忍唏嘘。

  赤日落满天地,酷暑的烈阳炎炎似火,烧向地面的一切,竭涸山川大泽,在连绵的军帐中烙下灼热的光斑,落在厚重的马车上。

  马车外,黎融安排在中帐四周,负责戍卫的府军似乎嗅到了空中弥漫着的紧张气息,皆握紧腰刀,扣住弓|弩,警惕地竖起长|枪高盾,瞄准了这个身形高大、肩背挺直的老人。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这个一袭黑色素袍须发皆白的老人,在府军的的层层拱卫之下,踏着故乡炽热的骄阳,步履蹒跚地朝着多年的下属和故友们走去。

  一位分舵主忍不住抹了把眼睛,迎上前去。

  萧亦然叹了声:“人老了,总是要叶落归根的。”

  沈玥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这副舆图,目光仿佛穿过了皇城的宫墙,中州的城门,陵峡口的沟壑,看到了烽火连烟的战场。

  沈玥一字一顿地纠正道:“是魂归故土。”

  嗖地一声闷响!

  一支羽箭从暗处飞出。

  继而数支箭矢连发,溅出无数嘭血花。

  “祸难生于邪心,邪心诱于可欲。”沈玥对着手下的丘川郡,低声念了一句韩非子。

  “黎融表兄处心积虑,要将谢嘉澍献给铁马冰河,他们想拿中州的生死存亡做交易,朕不依。

  朕就是要在他们以为和谈将成之时,当着所有人的面,送上这位谢当家的尸首。

  在希望即将达成的那一刹那毁灭,这种绝望的窒息感会比从未见到过光明更甚。”

  谢嘉澍应声倒地,鲜血浸湿了身下的故土。

  ——沈玥翻开掌心的第一枚筹码,公诸于世。

  作者有话要说:

  和大家在2022的最后一天相见啦~祝各位小天使们元旦快乐,新的一年继续努力,好好生活,我们明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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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