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98章 剜骨肉

  琅琊入河北这一战,从初夏一直打到了酷暑。

  虽主将不通军务,但监军季贤极擅揣度人心,料定铁马冰河九州十八路分舵于各自州府占山为王已久,骤然回缩至河北,势必内部凌乱、纷争不断。

  故琅琊府军以此为突破口,拿出嘉禾帝劝降的圣旨威逼利诱,招安不杀。

  季贤几进几出河北军营帐,口若悬河,舌战群雄,终在河北铁桶一块的封锁之中破开一条缺口。

  至此,自陵峡口一役后便生死未卜的袁钊,总算传回了第一封军报。

  当初陵峡口的战况广川回程后已细致的回禀过,与萧亦然推演的大差不差——袁钊率军弃马而行,攻上陵峡口堤坝后并未冒进,将计就计守在山口处,直至上游洪汛漫过河堤,铁马冰河不得不孤注一掷,毁堤泄洪。

  袁钊在后步步紧逼,杀了谢家军一个措手不及后掉头下山,引开谢氏追兵,掩护广川带着两万匹战马,在上游借机渡河拦阻洪水。

  拦截洪水后,两军再度合拢,袁钊率队上马并做骑兵,掉头杀谢家一个回马枪。

  此计本是万无一失,然袁钊的行军动向被谢家二姑娘堪破,就在袁钊率军即将与广川会师之时,谢班仪率军杀出,硬生将两军冲开。

  袁钊在前后夹击之下,不得已放弃会师调头北上,广川为保战马西行借道漠北。

  自此,北营铁甲兵分两路,音讯全无。

  ……

  保和殿里寂静一片,夜半子时依旧烛火摇曳,灯火通明,堆叠的政务垒得似有小山高。

  如今九州四处都在打仗,北上、南下、琅琊秦岭四处战火不断,大小军务都上呈到此处,萧亦然重掌军务后,已有月余都留在保和殿,昼夜不歇。

  萧亦然摁着嘴角,腾出一块空地摊开河北舆图,招呼广川与他细说这一战后的详情。

  “张之敬此番北上,可打探到了阿钊如今在哪儿?”

  “大将军眼下被困在了茶盐城。”

  广川凑过来,将桌上的砚台放到舆图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此处偏远贫瘠,虽谈不上有何城防地势可依,但三面都是咱漠北的戈壁滩,于守城而言省了不少人力,想来大将军挑了此处落脚也是考量过的。”

  “不错。”萧亦然仔细堪详着这座边陲小城的地势,“阿钊入河北这一战,能在深陷敌营的情形下撑到如今,实属不易。”

  “还有呢!”广川撸起袖子,双眼放光,“张统领呈文上说,守城之战昼夜不停地打了五日,弹尽粮绝之时,攻城的谢家军攻势骤减,大将军率军出城夜袭,火烧敌营四十里,杀得谢家军那叫一个屁滚尿流!”

  “好!”

  萧亦然深吸一口气,难掩激动之色:“茶盐一战百神愁,阿钊不堕我漠北铁骑之威!这一战,便是换做我,也难赢得这样漂亮!”

  他心里悬着多日的块垒终于也落了地,这才定得下心神,细细地看着军报详呈。

  彼时,谢家军在得知这一场蓄谋已久的洪水,不仅给黎氏做了嫁衣,且武扬王业已归返中州驰援。

  萧亦然神兵天降,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眼看着北伐行援已成定局,众人当时还没想到武扬王兵力不足,来打河北的会是琅琊的府军,看似战力凶悍的谢家军,从内里就先乱了起来。

  先是果敢擅谋的谢二姑娘,被谢本叔侄以“女子不擅统兵”为由卸了帅印,后又因久攻茶盐不下,中州出兵在即而分裂成两派——十八路分舵里畏战主降的闽南、浙安两部率先领兵南撤;还在留下观望的,当夜也被袁钊追出城去,一把火烧了个底掉。

  至此,谢家军彻底乱了军心,纷纷南逃投诚。

  如今,还留在茶盐城死守袁钊的,就只剩下谢二姑娘和她手中不多的数千亲卫。

  “撇开旁的不论,这谢嘉澍生了三个儿子,养了十八路的废物,能真正拿得出的也只有这谢二姑娘一人。”

  广川也跟着松了口气,抹了一把胡茬,瘫在桌边叹道:“当日我在陵峡口战场上遥遥地瞧见了一眼,那一身红衣披挂带马,疾驰如飞……此等胆魄,先帝倒还真没乱点鸳鸯谱。

  若没有当年的那场火,与王爷您也算是极般配的。”

  “谁与仲父般配呢?”

  沈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手里拎着一个食盒三两步走进来。

  萧亦然瞪了广川一眼。

  广川不明所以地摸了摸头,也跟着站起来迎了上去。

  沈玥将食盒搁在桌子上,端出还热着的汤药,亲自盯着萧亦然一滴不落地喝了,临了见他搁下碗仍不依不饶地问:“方才说仲父与谁是般配的?”

  萧亦然:“……”

  广川不明所以地接过话茬:“方才说起河北的战况,臣等在说谢家……”

  “河北的战报回来了。”萧亦然打断广川的话,顺手将桌子上的战报递过去,“阿钊火烧谢家军,臣替他向陛下请功。”

  “朕记得袁大将军先前是北营皇城戍卫司总兵,从二品的官阶,这一仗后,朕便提为从一品建威将军,依旧司北营皇城戍卫。”沈玥瞧着广川笑了笑,“广川将军瘦了不少,这次将军舍命拦阻了洪水,算是朕的救命恩人,又千里迢迢横穿戈壁,保下了铁甲军的两万匹战马平安归返,也是大功一件,回头朕一并提交兵部行赏论功。”

  广川人高马大,嗓门也比旁人高上几分,平日还收敛着,这会儿心情大好,重重地应声谢恩,声如隆钟,倒骇得沈玥愣了神。

  他笑得眉眼弯弯,盯着萧亦然:“方才说,谁与仲父才是般配的来着?”

  ……

  广川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仿佛瞧见了陷进雪窝子还游刃有余的小狐狸,他下意识地回头瞧了萧亦然一眼,只见那落空了套索的猎户也被拿捏地无话可说。

  怎么这小陛下区区一句“般配”,就给他们家王爷制住了呢?

  没等广川反应过来,萧亦然挥挥手让他赶紧滚出去,别在这儿口不择言地给他裹乱。

  广川得了封赏,一脑门子雾水地走了。

  他前脚刚迈出保和殿的门,沈玥立刻凑过来,咬住萧亦然的嘴唇。

  他一边琢磨,一边不依不饶地问:“仲父到底和谁般配?嗯?是男人还是女子?”

  “……”

  这些时日以来,四境战火不断,一场洪水淹了大半个中州,朝廷内部攻讦也未消停,桩桩件件如利刃悬在朝野之上,沈玥每日上朝听奏,满朝文武、九州大小的奏疏机锋都汇在他一个人手里,琐碎的大事小情和善后之事堆作一团。

  他埋在劳心耗神的政务之余,仍不忘了一日三次亲自送药过来,盯着萧亦然喝了。

  萧亦然从没连续喝过这么久抑制气血的药,一身武艺暂且是使不得了,七月的酷暑天仍是手脚冰凉。

  他难得如此配合,沈玥也乐此不疲,日日借着送药忙里偷闲地溜过来,花样百出地寻着各式借口,缠着萧亦然在他的嘴唇上磨牙。

  萧亦然被汤药压下的气血都被他激得浑身燥热,也不知这样不遵医嘱的药喝了还是否有用,但知道以沈玥方才给他按在椅子上的架势,一准是动了气的。

  沈玥强硬地将唇舌送过来,素日捻酸怕苦的人,这会儿也不嫌他刚喝了药满嘴的苦意,小狼崽儿似的咬着他不肯松口。

  “……别闹。”

  萧亦然纵着他撒够了气才将人推开,“你方才分明就听着了,那位谢家姑娘我是连面都不曾见过的,这又哪来的飞醋可吃?”

  “没见过面,但成过亲。”

  沈玥搂着他的脖子,不由分说地又要下嘴,“整个大雍九州都知道,她是你武扬王过了门行了拜礼的夫人。”

  “天地日月可鉴……”萧亦然招架无力,百口莫辩,“拜礼没成,洞房也没入,孩子倒是抱出来一个。”

  萧亦然抬手在嘉禾帝的后腰上拍了下:“就坐在这儿冤枉我呢。”

  “……”

  沈玥脸倏地红到了耳根。

  “这些年,她是打着我的名号在外拒了几桩婚,因她当年冒险去沧云送粮,对漠北有恩,我也不曾出面否认过。但除此之外,我同她再没有任何瓜葛。”

  萧亦然将人拉下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细细地解释:“先前我可以由着她借我的势,但现在有了子煜,就算你不介意我也是要处理的,何况有我这层干系,阵前对上了她也难免会有所顾忌。

  故而先前我就写好了放妻书,在琅琊府军出兵前交给了季贤,请他遇到谢二的时候代我转达。

  如此处理,陛下觉得可还妥当吗?”

  “妥……妥当的吧。”

  他都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连放妻书都一早写好了,沈玥纵有天大的醋劲儿,无理也要搅上三分的人这会也撒不出气了,悄无声息地哑了火。

  他低头瞧着萧亦然,被咬破的嘴唇殷着红,心虚地轻轻啄了两下。

  夏日燥热的蝉鸣纠缠不清,萧亦然任由他压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沈玥额前散落的乱发,冰凉的手指蹭在沈玥的脸上,像是降了温,又像是重新点了火。

  “舒坦了?”萧亦然笑着问。

  “……嗯。”

  沈玥轻而易举地便被捋顺了毛,微微眯起眼,惬意地靠着心上人,桃花眼里乘着湿漉漉的水光,欲语还休地露着情。

  “再瞧我,药都白喝了。”萧亦然抬手戳了一下沈玥的额头,“方才就被你折腾的药性都散了一半。”

  “那我便与仲父说点不散药性的。”

  沈玥收敛了几分笑意,正色道:“河北的战事不能再拖了,户部才呈了九州上半年的税供,去年饥荒,今年洪水,铁甲军又打到了长江边上,给浙安打成了惊弓之鸟,税粮能不能如期缴上还是个未知。纵使今年江北清田丰收,可毕竟国库底子空,也禁不住这么个打法。”

  “怕是还打不到国库亏空的地步,袁钊那边就要先撑不住了。”萧亦然微微叹了一声,“阿钊被被困敌后时日已久,两万人的吃喝嚼用不是小数目,打仗打得便是后勤补给,这一把火烧了谢家营帐瞧着是痛快了,大约也没能掳的到多少军需。

  等黎氏的援军北上到了茶盐,怕是城里的铁甲军早就拖垮闹了饥荒,谢二姑娘敢以数千亲卫军死守茶盐,想必打得也是这个主意。”

  沈玥不通军务,经他提点方才想到了这一层,当即提议道:“不若再令广川将军走一次戈壁滩,将军需送到茶盐?”

  “且不说远水能不能解得了近渴,走荒漠送粮,不比广川当时带马行军,一路飞驰,拉车运粮,人吃马嚼,损耗不计其数。”萧亦然捏了捏眉心,头痛道,“如今正值酷暑盛夏,减掉行车所需的盐水,能送到的粮草怕是连二两重都装不上,杯水车薪罢了。”

  他当着广川和众人的面,瞒得滴水不漏,他看着桌上的河北舆图心下清楚,想必袁钊在选定茶盐驻足时,也考量过能否走广川归返的路子,改道蓟文郡,只是谢二一路盯得紧,如今谢家大军是撤了,可天时也过了。

  炎炎酷暑,戈壁之上水草不生,袁钊又将战马在陵峡口时分了出去,此时徒步入荒漠就是一条死路。

  军需粮草送不进去,回撤入漠北又寸步难行,眼下虽琅琊府军万般靠不住,却也是解袁钊之围的唯一希望。

  “琅琊府军若是真能铁下心与河北一战,有阿钊在后头顶着,内外包抄,分出个胜负也不过就是几日的功夫。”

  萧亦然手指敲在舆图上,“只怕那个黎融不肯正面迎敌,太后如此痛快地答应了退兵,必然也留有后手,打着河北军和琅琊联手反攻的主意……

  若真是二者联手得成,那也不必考虑阿钊的军需了,再反咬中州一口都是有可能的。”

  萧亦然抬眼瞧着沈玥,那双亮晶晶的明眸里似有担忧之色,想着这些时日的前朝纷争也不省心,不忍他再添心事,于是话锋一转,宽慰道:“兵来将挡,漠北军只是碍于鞑挞不好大动,也不是当真就困死在沧云不能动了。若黎融真敢临阵倒戈,我便亲自带兵北上,拿他祭旗。”

  “袁大将军受朕皇命入河北,朕自该给他筹谋万全的退路,朕本就没打算给黎氏倒戈相向的机会。”沈玥沉默了一会儿,他深深地看了萧亦然一眼,心知他会错了意,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说什么?

  说他其实有法子应对,只是那些手段奸诈,本不该是明君所为?

  还是坦白说他从放琅琊府军北上之时起,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来?

  ……

  若是庄学海还在,这些手段但凡露出半点苗头来,都会被狠狠地丈责一顿。

  自古来“君圣则臣忠,上明则下直”,天子本是最不该行事诡谲,不择手段之人。

  沈玥才从萧亦然这儿尝了三分甜头,难免患得患失——他如此算阴谋计黎氏同宗,他仲父会不会对他心生失望,失望他不是那个如他所想一般光风霁月的明朗少年?

  他只一想,就觉得掌心火辣辣的痛。

  萧亦然不知他想到哪儿去了,只是瞧着神色愈发山雨欲来了,笑了笑:“怎么……?子煜有法子也不肯告诉我?难道还要再与臣做些散药性,动气血的事,才肯吐露天机?”

  他用力揽住沈玥的腰,双手扣在他的腰间,稳稳地托住了沈玥正在下坠的人,和那些敏感的心思。

  沈玥微微瑟缩了一下,沉默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露出一点爪牙:“朕能有什么好法子?前朝和战事刮扯着,无非是剜肉刮骨之术罢了……朝野上下势必阵痛难当,但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如今的大雍九州腐肉都烂到了根里去。”

  萧亦然也敛了笑,敏锐地抓住了关键:“陛下要剜谁的肉,刮谁的骨?”

  作者有话要说:

  君圣则臣忠,上明则下直——白居易《论制科人状》

  ————————

  各位小天使们注意防护,好好休息,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