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90章 引祸水

  沈玥几乎被这一场反复的寒症掏空了,整个人眼可见地瘦削下去。

  萧亦然精心在意地看顾了一夜之后,他就没再吐过。

  沈玥一滴不剩地喝完了药,压住了卷土重来的高热,就在病榻之上挣扎着开始修复险些分崩离析的大雍朝廷。

  琅琊黎氏逼宫本是接了天时地利,却错估了人心,一重接一重的变数打下来,尤其是祈天殿前嘉禾帝宁死不从、加之武扬王的突然归返,令黎氏太后垂帘听政的计划当场落空。

  琅琊府军北上逼宫这一谋朝篡位之举,不得不消弭于无形,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现今黎氏也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之势。

  请神容易送神难——琅琊黎氏显然已经翻不起什么大浪,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令北营的三万府军归返,不至再闹出血流成河的叛乱。

  沈玥靠着枕琢磨了一会儿,令宫人出去回禀黎氏,宣季贤前来觐见。

  中州之危这半个月,杜明棠谨慎守成,赈灾之事上下一心,又办得挑不出毛病,黎氏抓不到把柄动内阁之人,九卿里也就只安插进了季贤一个工部尚书,里里外外大事小情都是他在上呈下达,季贤匆匆赶来时还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寒气。

  季贤远远地站在外头行了礼。

  沈玥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睡着的萧亦然。

  前日他烧得厉害,也没顾得上细瞧,他仲父这一路赶回来风餐露宿,又连夜看顾着他的病情昼夜未眠,整个人憔悴又疲累,比他这个大病初愈的病人气色还难看些。

  沈玥轻笑了笑,抬手给他拉好锦被,自己悄无声息地披起氅衣,挥挥手示意他坐到外间去说话。

  窗外已杀了风,现了暖阳,大片的树影柔和地透过窗纱。

  沈玥半靠在榻,开门见山道:“今日朕宣少师来此,有两件事。如今能在内廷行走的恐怕也就只有少师一人,老师的身后事,想来应当是少师在操办的吧。

  老师生前一心学术,未有子嗣,朕理应前往送灵下葬,尽弟子之仪,此事便有劳少师了。”

  “是。逝者为大,太后也下了懿旨,以帝师之仪操办,只是陛下的身体……”

  季贤微蹙眉,瞧着他仍恹恹的精神,只是他如今的身份尴尬,也说不得什么关切的话,便揖手道,“陛下还是保重龙体为要。”

  “朕无碍。只是眼下还受不得风,多穿些便是了。”沈玥轻咳了两声,捂着胸口低声道,“少师,朕那日在祈天殿前自戕于世,只是为于绝路之中求一条生路,并非有轻生之意。

  朕知晓老师舍命相护,必不会辜负他这份舐犊之心。

  朕若去送灵,或许会难受一时,可朕若不去,必会后悔一世。此与时局无关,更没有任何阴谋隐匿,少师也是朕的师长,朕以为少师能明白。”

  季贤叹了声:“臣自当去回禀太后,尽力而为。”

  沈玥知道以他的脾性,只要说了“尽力”二字,则此事便是成了。

  他当下便点头谢道:“多谢少师。此事本该是朕这个做弟子的来操办,而今大半个朝廷都压在少师的肩上,少师费心了。”

  沈玥微微抬起眼,眼神里带了些许不曾有过的锋芒:“只是不知少师想过没有,太后是朕的生母,便是掀了中州的天,朕也依旧要奉养她终老,而琅琊北上逼宫的府军,朕也不可能当场坑杀三万人之众。

  唯有少师,远来无依,近来无靠,少师如今做的越多,将来你的退路就越少。”

  季贤低声道:“秋狝时武扬王杀光了世家官,黎氏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人,来替太后撑着门面,从中斡旋。这个人若不是臣,也会有旁人。若这个人是臣,臣还能为陛下和内阁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力所能及之事……少师指的是什么?”

  沈玥探究地看着他,“譬如——就是少师去给老师通风报讯,让他能够恰到好处地在府军入城之时出现在了大雍门,是吗?

  少师身在曹营心在汉,难道就一点都不曾顾虑过自己的安危吗?”

  “……”

  季贤半晌没有回话。

  他抬头看着窗外,晴日难得,宫人们正翻晒着在大水里浸地发霉的物事,似是已然从天灾人祸的阴霾中完全走出的一片静好。

  “臣家中尚有老母在堂,己身的安危自然要顾。”季贤过了许久,方才如是说道,“臣并非如庄大学士一般的什么视死如归的大义之士,若非如此,臣当年也不会投效世家,令陛下失望。”

  沈玥笑了笑:“那朕若要问少师,如何令北营鸠占鹊巢这三万府军归返,少师会如何作答?”

  季贤沉默须臾。

  他并非不知道沈玥想要的答案,他也知道,以嘉禾帝之才,今日叫他来心中便已有了计较。

  现今摆在琅琊黎氏面前的无非只有两条路——北上、南下。

  他问的,是自己的选择。

  季贤沉思良久,方才低声道:“府军虽是为赈灾而来,但有不臣之举。此时无功而返,无异于做实了庄大学士那日所言,故如今黎氏进退两难已成僵局。

  臣私以为若要遣退,倒不如化刀为盾,反用之。”

  沈玥笑了笑:“少师的意思是——打河北。”

  季贤微微颔首:“河北州此次行人祸,酿天灾,致百万生民罹难水火之中,其罪滔天,本就是人神共愤之举。琅琊府军北上入中州是逼宫霍乱,入河北便成了为民除害,便可顺理成章地给太后一个台阶下。”

  祸水东引。

  仅这一步,便能让三万琅琊府军从叛军成了为民除害的正义之士师。

  这一步,换做除了太后之外的任何一个人,都算不得是一步能走的活棋。

  只有太后,就算她逼宫、夺权、涉政,沈玥也依旧要给她留一条生路。

  而有这一步精妙的后路可走,如此,黎氏入主中州便从处处掣肘、四面楚歌,立时翻盘成了一步进可攻、退可守的妙棋。

  沈玥微微眯起眼睛,蓦地回想起秋狝时被步步紧逼、险象环生,最后他仲父不得不以命相争方能破局的境况,与今时今日这时局何其相似。

  季贤,见贤思齐当如是,果然高才。

  “这一步退路,是不是少师一早便为黎氏规划好的棋?”

  “是。”季贤毫不避讳地点头应道,“臣曾规劝过太后,但黎氏包括太后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以为然,武扬王能做得,旁人自然也能做得,太后是陛下的生母,合该更名正言顺才是。

  世人多如此,无论旁人怎么说,总归是要试一试,亲自陷进坑里,才能甘心退去。”

  沈玥目光一暗,凛声道:“所以……少师就为太后谋划地天衣无缝、可进可退,让太后毫无顾虑地拿朕的朝廷、百姓、师长……来试这一回?

  朕前脚将少师从洪水里救出来,少师后脚就立刻如此算计朕吗?”

  季贤并不辩解,只沉默地俯身叩首,青衫工整地平铺在地面上,隐约可见瘦削的文人根骨。

  沈玥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罢了……是朕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少师仍抱有仁慈之心,朕当日自己种下的因,便该担今日这样的果。”

  沈玥垂下眼,手指在膝边缓缓地握紧,“不知琅琊府军入河北,少师有几成的把握?

  铁马冰河虽如今势力已去七成,但其九州十八路分舵尽数归返河北,是一股不弱的战力。连袁大将军的漠北铁甲都在河北州吃了大亏,琅琊府军自然难以抵御谢家之危。

  且如今虽鞑挞囿于内乱,无暇顾及其他,但今年起九州内乱频生,河北又与漠北州接壤,若战火烧到了漠北,则难免国境不宁,反酿大祸。”

  “陛下所虑,不无道理。”

  季贤抬首问道:“陛下可曾想过,为何中州遭逢洪灾,自顾不暇之际,河北州身为始作俑者却并未趁虚而入,反让琅琊抢了先?”

  沈玥垂头分析道:“若诚如军报所言,袁大将军和其麾下的两万铁甲尽数折在了陵峡口,这朕是不信的。

  朕曾亲至沧云,眼见仲父用兵入神,袁大将军与他并肩作战十余载,想来自保能力是有的。何况河北谢家再如何骁勇善战,也不可能抵得过漠北铁甲的十分之一。

  朕揣测,约莫就是袁大将军失了踪迹的这一路铁甲,牵制住了河北州的大军,令其自顾不暇,河北谢家这才没有趁机南下、觊觎中州。这大约也是河北封锁消息,再无军报传回的原因。”

  沈玥抬头看向季贤:“所以……少师的意思是,若琅琊府军能里应外合,接应袁大将军的铁甲,并前后夹击?如此一来,则此战的胜算便能有八|九成。”

  “是。”季贤不得不再度感叹沈玥思维之锐利,一点即透,“臣以为,为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

  季贤再度叩首道:“臣恳请随府军北上,行监军之责。”

  “这怕不是如今朕能有权允准的。”

  沈玥无奈地笑了笑,“黎氏怯懦畏战,打空城中州尚可,但入河北战况则瞬息万变,即便你我二人在此,将此战的胜算拉到再如何万无一失,黎氏那里也定然难以允准。

  朕估摸着,监军之事与此相比,反而不是什么难题。就算少师不说,太后也会认定,一旦三万府军北上,还是有少师随行,更能令她放心些。”

  “臣……”季贤叹道,“不瞒陛下,臣确实没有完全的把握可以规劝黎氏出兵北上。”

  “出兵一事朕来想办法,届时,河北的战事便要仰仗少师了。”沈玥大病初愈,撑着说了这许久,精力有些不济,挥了挥手。

  “朕便在此,等着少师凯旋归来。说起来,朕还从未与少师下过棋,想来以少师之才,此局定会酣畅淋漓。”

  季贤抬起头,望着沈玥笃定的面容。

  他虽不曾传授过沈玥时局、军政,但今日这一番交谈下来,沈玥知微见著,善谋善略,于布局筹谋之道,二人可谓不相上下。

  以至于话不必说尽,棋不必落子,便能明了彼此心中所想为何。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不可谓不畅快。

  季贤笑了笑,捋着长袍站起身。

  “臣不会让子给陛下的。”

  “自当如此。”

  沈玥笑道,“朕也定会全力以赴。”

  ……

  沈玥靠在窗边,目送他匆匆而行,晴日映照着树木大片的阴影洒落下来,斑驳地落了一身。

  萧亦然这两日几乎没有合过眼,日夜吊着精神,才刚睡了一会儿,一翻身手边空着,立时从恍惚里惊醒。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来,恰瞧见地就是这样一幅春日卷。

  沈玥裹在墨黑狼毫的氅衣里,衬得气质如玉,侧卧在窗边,细密的斜阳映了一身,惯常意气飞扬的气质沉稳下来,仿佛就在这一夜之间,他便在世道的磋磨中脱下了一身少年根骨,长成了再无师长,也无母亲的大人。

  沈玥见他出来,便回过头,笑着看他。

  烈烈暖阳照得他的笑意里,都带着燃烧万物而生的明光。

  沈玥回头见他站着,便抬手去拉他:“仲父怎么不再睡会儿?”

  萧亦然没什么表情地就着他的手坐下。

  沈玥这才摸出了他这粗粝的掌心里,竟生出了一手的冷汗。

  沈玥抽出身边的帕子仔细地给他擦着手:“仲父……便是朕想要乱跑,太后也不会允准的,仲父且再安心地睡一会儿。”

  他自己还是个病人,这些照顾人的事却做得极顺手,手指裹在帕子里轻柔地撩过他的掌心,萧亦然方才被他惊出的火气都给擦了个干净。

  萧亦然撇了他的帕子问:“什么人非要急着现在就要见?”

  “季贤。”

  沈玥从容地解释道,“北营的铁甲回来之前,总得把鸠占鹊巢的府军撵出去,眼下能帮朕走这一步活棋的,也就只有季少师了。”

  “琅琊肯给陛下当枪使,与河北州正面冲突?”

  “若是没有仲父拼死护着朕,那自然是不肯的。”沈玥淡淡地笑了笑,“仲父肯为了朕,舍弃江北才打下的战场,豁出去性命回援中州,这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

  也正因如此,朕才能留得江山在,还能得以走下河北这一步活棋,以待来日。”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这话若换做除了沈玥之外的任何一位帝王来讲,都是不言而喻地猜忌之意——如果没有武扬王统兵摄政,那他这个皇帝,连龙椅都坐不稳当。

  放在往常,萧亦然是不屑因此而辩驳的。

  但他出乎意料地接了沈玥的话,平静地说:“是。于臣而言,性命可以舍,江北也可以舍,但是陛下绝不能有半分差池。”

  ……

  沈玥闻言先是吃了一惊,那些遥远地恍若隔世的情谊,霎时顺着沸腾的心血翻涌上来。

  回想起二人临别前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那个在凄风苦雨里塞过来的糖油果,和前夜里相互依偎的暖意,烧得他从脖颈到耳边红成一片,能言善辩的嘉禾帝硬是一个字都没能接得下去。

  沈玥微微咳了两声,目光闪躲着朝窗外看去。

  红墙绿瓦,万里无云,翻晒铺盖、桌椅各式物品的宫人忙碌着一眼望不到边。自这一场洪灾接着政变之后,他还是头一回在宫里见着如此热闹的情景。

  被风雨打落的树枝上生出了新芽,逼入绝路的人得以新生。

  就如那场漫天的暴雨和无休止的狂风,似乎一切劫难都在悄无声息地翻篇过去。

  萧亦然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对着一个才刚失去了至亲的人,这时候站出来说什么海誓山盟,无异于踩着他的伤口趁虚而入。

  谁都明白,任何人,哪怕再亲近的人,都永远不可能取代逝者的存在。

  沈玥渐渐地在那长久的注视里红了眼眶。

  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平静地咽下这些血泪,一字不提地向前走——规划好下一步的路,重新整肃起蛰伏的朝廷,安顿好老师的身后事,平静到近乎有些冷漠地面对恩师的离世,直到时间过得足够久,久到能够磨平这一切的时候。

  直到他看到一个瘦弱的小太监,垫着脚从箱子里小心地搬出一摞古书。

  一个在春夏之际再寻常不过的画面,突然就杀进他眼帘,将他的平静击碎地溃不成军。

  他近乎无措地笑了笑。

  而后捂着脸,用力地低下头去。

  “……老师他,他也喜欢在这样的日子里翻书出来晒的。”

  清风朗日,书页随风舒展,日子仍是过去的时光。

  但直到这一刻,沈玥才终于在锥心的剧痛里意识到,留在那一场滔天大水里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