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91章 事死生

  嘉禾九年的夏初,雨霁云开。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名满天下的庄大学士送葬出殡。

  漫天的钱纷飞,素日僻静的临安坊前站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少年天子身着孝服,白色发带高束青丝,白布系在额间,手捧牌位走在最前,身后跟随着一道棺木。

  哀乐大作,棺木所到之处,两侧百姓渐渐如潮般跪伏在地,纸灰如蝶,遍街缟素。

  秉笔作文章者,多与世相离,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说的便是如此,文声与民心多半不可兼得。

  雍朝百年迄今,从未有一学者能得声望至此,也从未有一书生,能以一人之身挡叛军于城门之前。

  雍定门前的声声怒斥,令天下人和意图摆布天下的人,都看到了古来文人墨客一直被轻视的力量——笔墨与喉舌皆是利刃,不逊猛虎,可退万军。

  是日,满城静谧,天子扶灵,十里长街相送。

  沈玥一路抱着恩师的牌位,踏过他血溅的石阶,走过被大水冲垮的雍定门,一直送至入土下葬。

  季贤略通易礼,在城外山高水秀的一处学田旁,为庄学海置办了墓地,此处山云辽阔,半山私塾书声朗朗,风过叶鸣,水秀山青。

  沈玥素衣席地,俯身叩首。

  至此,一代大儒魂归山水。

  沈玥撑着膝盖,缓缓地站起身,大病初愈的身体尚有些虚弱,冷汗浸湿了后背,风一吹单薄的孝服便贴在了身上,王全在旁赶忙上前为他披上氅衣。

  黎融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方,一路看着沈玥,他对这个本应荣享天下至尊之位,却仍要坚持前来扶灵送葬的天子表弟很是不屑一顾。

  如今天下文人的脊梁都撑在了雍定门前静坐相抗,亏得武扬王拼死相护,祈天殿前那一纸被火焚毁的罪己诏虽未能传遍九州,但却无疑是在舆论鼎沸的烈火上又浇了猛烈的新油。

  若沈玥坚持抱病,无法前来为恩师送葬,则文坛之上必会再起风波,于笔墨口舌之上,烧得黎氏再无容身之地。

  生前是万人敬仰的儒家大学士,死后不过是一抔无关紧要的黄土,谁来捧这个牌位又有什么要紧?

  黎融面上并不显露出一丝嘲讽之意,甚至颇为恭谨地在坟茔前揖手施礼,撒上一把填坟土,只是转过头颇为挑衅地看了沈玥一眼。

  新魂入黄土,凶者行祭奠。

  沈玥紧紧地握住了双手,看着眼前讽刺的一幕。

  他从前不懂,甚至有些许不解他仲父为何要放弃追究天门关之变的真相,如今亲身站在仇恨和卑下的世道里,沈玥才终于切身感受到当初鞑挞的那一把火,烧在他仲父身上的创痛。

  再也不会有人像萧亦然那样,被仇恨的烈火烧得面目全非,却还能保持最后一分忍性,用自己的身体,抵住仇恨的车轮碾过他身后的所有人。

  至少,此刻的沈玥很清楚自己做不到如此。

  他恨不得能将黎融、河北的谢家、城外的府军一刀一寸剐下最后一分血肉,连血带泥填进雍定门垮塌的城墙里。

  不止沈玥,在场所有前来送葬的人,皆面露悲愤之色。

  “道丧千载,圣远言湮——!”

  一声悲愤的高呼刺破坟茔前的晦暗,直冲白日青天。

  人群一片哗然。

  众人纷纷朝后方跑过去,杜明棠古稀之年,先历天灾、又经人祸,痛失老友,肩上还担着内阁的担子,终于再难撑得住,一口老血呕出,摇摇晃晃地栽倒在地。

  沈玥回过神来,想要上前,却被身后人拉住了衣袖。

  黎融不紧不慢地看着他:“陛下……人群纷乱,您过去又能帮得了什么?”

  沈玥冷冷地甩开他的手,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直到此时,黎融还坚持提防着自己,唯恐他趁乱与前朝串通。

  黎融被他眼中的寒意刺得脊背生寒。

  有这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阎罗血煞的影子。

  “黎融表兄,朕曾经很羡慕甚至仰慕过你,朕私以为你有文士之风姿,不屑于党同伐异之争。

  但今日,朕方才看透了你,你与严氏一般无二,无论你平日里如何伪作素雅高洁之态,骨子里仍是卑劣不堪的小人。

  你以为朕会如你一般,以师长的葬仪作为筹码。你以为朕怯懦无为,被逼到绝路,却还不得不放你们全身而退。”

  沈玥上前一步,逼近他的身体,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冷声道:“朕便实话告诉你,若将来有朝一日,待你行至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请你务必记得,虽不是朕亲手杀你,但你是一定是死在朕的手里。

  而表兄的死因——就是因为今日。”

  黎融猛地后退一步。

  他就知道,季贤和太后所谓的出兵河北,根本就是拿他顶罪的一步死棋!

  沈玥丝毫不掩饰眼神中的杀意,冷然道:“黎融表兄若是怕了,现在带着你的三万府军,滚回琅琊去,倒也还来得及。”

  杜明棠几乎撑着整个大雍朝廷的半边天,众人们纷乱嘈杂地失了章法,想去掐人中又不敢真下重手,远在城外一时又请不来郎中。

  沈玥远远地站了,冷声安排王全将自己的车架送与杜阁老回府,请人快马回宫唤御医前来接应。

  此时,几个官员已经站起身,怒斥黎氏弄权干政,圈禁朝臣。

  沈玥面无表情地与众人擦肩而过,黎融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故而沈玥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通政使司张庭略一贯是个脾性死轴,不知变通的人,但却在掌了大半年的通传后,出乎意料地领会了圣意。他振臂一呼:“阁老都病倒了,内阁之事也不必议了!”

  众人义愤填膺地随声附和。

  万民相送的葬仪过后,一场轰轰烈烈的罢朝文喧,开始初现峥嵘。

  *

  萧亦然这一整日都在沈玥的寝宫里,整理着他翻出来的舆图。

  中州这一场洪水漫进了皇宫里,御书房的藏书和文牒被淹了大半,即便如此,太后依旧派御林军守得水泄不通,不许任何人进出。多亏了沈玥四处乱放东西的习惯,和他惊人的记忆力,方才从不知哪个角落里,翻出了一纸被水浸泡模糊的九州舆图。

  萧亦然重新用笔在纸上勾勒着陵峡口的山川地貌,意图复盘袁钊与北上铁甲的战况。

  虽然他在所有人面前都笃定着袁钊定无险忧,沈玥与季贤也曾分析过河北的战况和形势,但他一日见不到确切的军报传回,心里始终忧思难安。

  比起未知的军情,他更忧虑的是河北谢家的那位主将——那个曾经被先帝永贞一纸诏书,用一场冥婚许给他的女子。

  那场血溅三尺的婚仪,最开始便是这位蒙在盖头下的新娘,率先对着他亮出了锋芒毕露的剑光,他还没看得清她的模样,便匆匆带着沈玥逃离了中州。

  而后,谁也不曾想到的是,在缺水断粮,苦苦支撑数月之久的沧云关,也就是这位在婚仪上对他亮刀子的谢二姑娘,自河北州向西北跨入万重戈壁荒漠,打通了被鞑挞封锁的粮马道,为沧云送来了一批救命的口粮。

  因这一批意外而至的粮草,他方才重新回想过婚仪那日,谢二近在咫尺却刺偏了的那一剑,多半也是为着警醒他脱身。而他当时日夜守在城墙之上,也未曾来得及前去谢过。

  说起来,他虽阴差阳错之下,从未见过这位谢家的女郎,但却也能猜得出,一个闺阁女子能在世家与漠北翻脸之时挺身而出,定是位极有胆识、且聪慧的姑娘,大约与浪里淘沙的那位姜淼不相上下。

  袁钊那个大咧咧的性子,对上这位心思缜密的谢二,又是深入敌后的战况,怕是没有什么绝对的优势可言。

  沈玥回来的时候,天近黄昏,夕阳恰如其分地穿过雕花的木窗,在窗边人的身上洒落出一片温暖的金黄。

  他仲父无论做什么事都极为认真和投入,不论是持刀枪杀人,还是此刻执笔墨凝思,从容的镇定仿佛能抚平一切焦躁。

  沈玥不由自主地靠过去,将身上披着的氅衣罩在他的背上。

  “回来了。”萧亦然抬起头,向里侧给他挪了个位置。

  “嗯。”

  窗边的小几不大,盘坐两个大男人显然有些挤,沈玥本想给他披上衣服就坐到对面去,可他仲父往里这么一挪,他便立时抬不起腿了。

  沈玥就势坐过来,靠在他的肩头看他重新勾勒出的地图。

  “仲父还是担忧河北的战况吗?”

  “是。”

  萧亦然坦然道:“陵峡口一役,就算阿钊堪破了谢二的埋伏,分兵而上,可也很难占到优势,更不用说自那以后他便一直在敌后与谢家周旋。

  他深入虎穴,势必要急进急出,一再回旋,令谢家摸不着他的踪迹。

  这种打法讲究的是一个灵活,对地势熟悉和行军周转的速度要求很高……”

  萧亦然下意识地停顿了少倾,偏过头去看了沈玥一眼。

  这是他早年给沈玥授课时的习惯,按照他幼时那样差劲的兵法水平,通常他说了这许多后,小沈玥便要开始眨巴那双迷茫的大眼睛,扯着他的衣袖开始撒娇。

  沈玥很自然地顺着他的话接下去道:“一来是袁大将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比河北军更熟悉地势,二来是漠北军为克鞑挞的骑兵身负重甲,以人马重甲冲锋制敌取胜,所以速度和灵活并非铁甲军的优势。袁大将军一旦有个闪失,便会被谢家抓住尾巴,继而圈到包围里压着打。”

  “……”

  萧亦然默了片刻,继而摇头轻笑了一声,点头称是。

  他这一声轻讪来得莫名其妙,呼得沈玥耳边发烫。

  沈玥转头看了他一会儿,方才意识到了什么。

  他羞恼地哼了一声,“仲父……士别三日,朕也是可以略通兵法的。”

  “陛下高才,岂止略通。”

  萧亦然放下纸笔,叹道:“臣纸上谈兵了一整日,仍旧没有多少把握,只能等张之敬深入敌后,探明军情传回来后再做打算。

  如今河北战况不明,陛下与季贤提出的北上之战,在黎氏那里便难行得通。与其北上打这一场没有把握的仗,倒不如认了谋逆的罪,南下回程,至少还能留得江山在,以待来日。”

  “都知道南下是生门,但朕偏要他们走死路。”

  沈玥笑了笑,“朕原本以为自己要孤军奋战,却没想到季少师也提了北上之战,他倒戈相向,那此事朕便有五成的把握。

  剩的五成么……今日阁老在恩师的葬仪之上晕倒,文渊阁借此罢朝,六科和都察院文喧,这把握朕便有了十成。”

  萧亦然蹙起眉:“元辅可有大碍?”

  “阁老倒是无碍,朕一路跟着送回了府,太医看过了才回来。”沈玥道,“但他毕竟年事已高,又连遭变数,还是告病休养一段时间才好,朕也不想再将他牵连进与太后的纷争之中。”

  先前囿于赈灾政务,且忌惮着深宫之中的天子性命,杜明棠一力牵住了满朝文武忍辱负重,暂居太后之下。

  而今武扬王归返,保住了沈玥,前朝文臣已无后顾之忧,又有民愤奠基,此时罢朝文喧,便是集满朝之力向黎氏施压,也是彻底与太后闹翻了脸。

  舆论闹得沸反盈天,黎氏再想全身而退、归返琅琊的路便会被彻底堵死。

  依照太后先前清扫黎元明父子贪墨一案的雷霆手段来看,为平民怨、复朝会,她再推府军北上顶罪的可能性便大得多。

  “丢车保帅,于太后而言,简直再熟悉不过了。”沈玥幽幽地说,“只要能保全自身,是要三万人的性命,还是要三个人的性命,又有甚么分别?”

  萧亦然默了片刻,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罢朝可以,算着时日,广川的那一队铁甲也该回来了,也可压着黎氏不敢随意动武。只是也要告诫六科和御史,奏本也切勿写的太过直白了,我朝以孝治天下,太后毕竟是陛下的生母,该留的情面还是要留。”

  “黎融表兄看得朕死紧,连一句话都不许朕与外臣说,就算朕想劝,又如何能劝得了。”沈玥赌气似地说,“天下人自有天下人的说法,和朕有甚么相干。”

  沈玥素来行止进退有度,如今敏感的局势下,一粒沙石落地都能掀起滔天骇浪,他于外人面前不得不收敛起所有的情绪,也就只有在萧亦然的面前,方才会吐露出一两分这场荒谬的闹剧给他带来的伤害和屈辱。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天下人需要天子,但不需要沈子煜,倘若此刻他连这一点情绪都无处安放,那和戈壁荒野上的孤石又有什么两样?

  沈玥见他许久没有说话,正要犹豫着如何把方才的那几句气话往回收,萧亦然突然抬起左手。

  二人并肩而坐,贴得极近,他这一动,沈玥以为他是要拍自己一巴掌训诫两句,于是挺着身子,不闪不躲地坐在那里。

  不成想萧亦然直接握住了他的手,横贯掌心的疤痕和手上因常年握刀枪磨出的茧子粗粝地擦过他的手心。

  沈玥挺直的脊背瞬间僵住了,他小心翼翼地看过去,萧亦然垂着头,没有看他,侧脸也瞧不出什么喜怒,只是沉默地握着他的手。

  过了许久,他方才放轻了声音道:“自祈天殿那日回来我便在想,陛下之所以能如此决绝,枉顾性命,是不是受了我一直以来不畏生死、以命相博的行事作风影响。”

  “当然不……”

  “陛下也不必急着否认。”萧亦然出声打断他的话。

  “就算天下人和这一己之身于陛下而言都不要紧,都可轻易割舍。”萧亦然偏过头去看着他,眼神幽深地像一汪含了珠光的深潭。

  沈玥察言观色的心思何其敏锐,他一时心如擂鼓,不受控制地开始狂跳。

  萧亦然看着他,低声问:“那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道丧千载,圣远言湮——朱熹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顾贞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