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89章 生忧怖

  沈玥一瞧见了他的身影,方才那一身撑在脊梁骨里毁天灭地的劲儿,就全数都散在了风里。

  直至此时,他方才觉出了冷,疼痛顺着脚下涌上来将整个人都吞没其中,几乎连站在风里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若非实在舍不得闭眼,唯恐这眼前人不过只是临终前的一场幻梦,他整个人险些当场直接晕倒,栽下数丈的高台。

  萧亦然冲进来的时候,恰听见沈玥那荡气回肠的绝命词,而后就见着他奋不顾身地要跳下高台。隔着八百石阶,一时来不及接人,拿出当年抗军旗的功底,拼尽全力将手里的银枪掷了出去。

  他挥鞭策马冲进人群,踏着不知是谁的脊背,冲到台下,放出鹰爪钩,借着冲劲三两下越上高台,一把抱住了沈玥,稳稳当当地将人揽进怀里。

  疾冲之势过猛来不及泄力,萧亦然重重地撞在了二人身后的祭台上,撞得祭盆火星四溅。

  萧亦然闷哼一声,肩背霎时溢出一片殷红。

  他面无表情地站着缓了口气,顾不上看自己,低头瞧着沈玥煞白的脸色。

  萧亦然小心地拿颤抖着的手指,轻轻地探了下沈玥的脸颊,被寒风吹得冰凉,乍一摸上去竟冷得没什么温度。萧亦然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打了半辈子的仗,比这更惊险百倍的情境也不是没遇到过,还是头回觉出后怕来。

  “仲父……”沈玥扬起脸,虚弱地轻笑了一下,扯着他的前襟,止不住地呛咳。

  萧亦然被他这么一喊,才回了魂儿。

  这一脸惨淡的神色,浑身上下冷得像块冰坨,沈玥何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受过这样的委屈?

  亏他还能笑得出来。

  萧亦然脸色铁青着,有心要好生训斥他一番,可瞧着怀里的人思及他才失了师长,又是被至亲之人逼上了绝路,一时话到嘴边,连半个字的重话也说不出口,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抱紧了!”

  萧亦然将沈玥揽在怀里,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上,拿氅衣裹得严严实实,低头瞥了一眼他缩在礼服下赤着的双脚已经冻得发紫,复又扯开胸口的前襟和腰带,让他曲起腿弯,剥开里衣把脚揣进来贴身捂着。

  沈玥从寒风料峭的地府,整个人陷进了萧亦然的怀里。

  宝顶庄严的大殿静谧了一瞬。

  沈玥轻挣动了两下,立时换来一记眼刀,反被勒得更紧了。

  萧亦然拔出钉在地上的银枪,顺势将上头钉着的那封罪己诏甩进火盆里烧了。

  高台之下,黎氏的御林军正与群臣对峙,萧亦然带来的数十名随行的骑兵被尽数拦下,刀剑之声不绝于耳。

  萧亦然背着银枪,稳稳当当地抱着沈玥顺着高台石阶一步步往下走。

  他身量颀长并不算高大伟岸,却能挡得住世间的一切刀剑风霜,将沈玥和这高台之下的纷争隔绝开来。

  “仲父……”沈玥头埋在他的颈边,喃喃地低絮,“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萧亦然的心这会儿还在高台边上悬着,双唇抿紧,冷峻的神情堪比倒春寒的遽风,身体靠过来的温度却极暖,仿佛怒火都烧成了灼灼的热度传过来。

  “先前走的时候,陛下可不是这么答应我的。”萧亦然面色不虞,声音压得很低。

  “是我的错。”沈玥轻笑了一下,也知道他心里窝着火,从善如流地认了错,“我没想到……仲父会回来的。”

  “我不回来,你便要走绝路不成?”

  萧亦然才将听了他当众下了罪己诏,现下又从他嘴里听到认错的话,冷硬的神情几乎要蹿出火来,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下颌紧绷成一条线,现出侧颜锋利的棱角。

  “若是护不住陛下,那我这仗不打也罢!”

  “仲父说气话。”沈玥抿着唇小声说。

  他忍着心肺的剧痛,冷汗氤氲着鬓发,神色恹恹地闭上眼睛。

  萧亦然感觉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缓缓地松了力道,抬腿颠了颠怀里的人,轻声唤道:“子煜……别睡,会着凉。”

  沈玥恍惚着,他先前能从病榻上爬起来,又经历了死别悲喜,还能强撑着走上这百阶高台,全凭心底里悲愤之下的那股子精气神儿在顶着。

  现下见着了他仲父,沈玥心底里最后那一丝遗憾也被抹平了,骤然松懈的精神便再也撑不住了。

  他每每要睡过去的时候,萧亦然就会轻轻地颠一颠他,轻声唤着他的表字。

  “子煜……回家再睡。”

  沈玥枕在他的肩头,昏昏沉沉地跟着他一道走这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家的路。

  他父亲在世时,东宫上下将他养的很仔细,民间讲究小孩子若是在外面的路上睡着了,会容易将魂儿丢在半路上,回去后难免会发热惊梦。

  于是每次在外面玩累了,宫人们都会这样抱着他,一路喊着他的名字将他抱回去。

  那时候,若他能一直挺到回屋还没睡着,大伴就会给他一颗栗子酥糖含着。

  后来,一场大火,物是人非。

  再没有人会在回家的路上喊他的名字。

  ……

  沈玥一直在高热中煎熬着,病情反复来势汹汹,甚至比前几日最坏的时候还要凶险些。

  他并不记得后来萧亦然如何同太后交涉,又是如何平定了文臣与黎氏之间的冲突,只记得萧亦然一直在他的耳边呢喃着唤他的表字,每一次他快要陷进深渊的时候。

  沈玥就这样浑浑噩噩地靠在萧亦然的怀里,夜里每次咳得喉咙干痒想吐药,就会有一双捂得温热的手,轻轻打圈揉着他的胃口,再仔细地喂给他一小口梨膏。

  沈玥几次迷茫着烧得失了神志,呼吸渐弱,又被萧亦然硬生生从昏迷中拉了回来。

  人大约都是如此,了无牵挂之时不觉得这一己性命有什么要紧,刀山火海也敢去闯上一闯,可但凡有那么一个人在身后拉上一把,哪怕前头是绝路也是能咬牙撑着挺过来的。

  即使病得再厉害,沈玥的睡相依旧不如何安稳,时不时就要抓着他的手,就算烧得没了意识的时候,他也要凭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本能,固执地确认他还在不在。

  萧亦然就会轻轻地回握住他的手,低声地喊他的字。

  “子煜……”

  子煜,是他父亲对他的期许,希冀我子光辉明亮,昼夜烬明,照耀万方。

  这表字从他仲父的口中喊出来,就带着些不一样的意味。

  萧亦然惯常对他并没有什么很高的期许,甚至是无条件的纵容,于是呢喃的耳语,在阒寂的深夜里,只剩下了可以一直被依靠的亲密。

  他贴过来的温度那样灼热,恍若孤单的逆旅行人,在寂寥的寒夜中互相依偎。

  而这一夜,宫中上下并不太平。

  武扬王自江北离营回京,在祈天殿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枪挑了嘉禾帝的罪己诏,彻底改变了黎氏干政的谋划。

  他甚至没有与黎氏多言,只给了她和琅琊州两个选择。

  退,或是杀。

  他此行归返中州走得仓促,身边无兵,手上无权,虽不能治黎氏逼宫篡权,但若黎氏不退,定要一意孤行,便只能先越过他的尸体。

  一旦他死在琅琊黎氏手上,漠北沧云关的铁甲和南边江北的大军定会同时逼近。

  一路拿下中州,另一路灭掉琅琊,便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他是在用自己的性命,绑着沈玥的命。

  这个近十年来,被九州公认为胁令诸侯的阎罗血煞,在政变之时千里归返,以自己的血肉之躯,镇住了所有想要觊觎皇权之人。

  萧亦然抱着沈玥,刀枪不离身,枯坐整夜。

  他在等着黎氏太后做抉择。

  四下无人,夜色寂静。

  沈玥还发着高热,被他一直捂在怀里发着汗,整个人滚烫地贴在他的胸口。

  很多时候,他很难说得清是当初自己从大火里救出了沈玥,还是这个一直被他捂在怀里的人暖了他的心。

  他从不觉得沈玥是他的累赘。

  如果当初没有怀里的这个团子,他也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孤身一人面对千里追杀,他根本撑不到回漠北,更不会步履维艰地走到如今。

  他几乎无法想象,若今日他来得再迟上那么一时半刻……

  萧亦然垂手摩挲着刀上的明珠,在看到天边启明星升起的时候,突然福灵心至,明白了这么多年沈玥这些年夜夜不得安眠的噩梦是从何而来——由爱生忧怖。

  他就是惊扰了沈玥这许多年的噩梦。

  原来小狐狸那些百转千回的心思里,最惊惧的事就是与他生死别离。

  原来不止是沈玥一个人,在悄无声息的岁月里渐生执念,无止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