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73章 见春山

  傍晚时分,春雨溅落。

  淅淅沥沥的雨点,并未浇透一众学子的胸腔热血,众人听过《清田策》后纷纷聚起,自告奋勇地汇聚一道畅谈国策,甘做笔墨先锋,要在这一场亘古通今的清田变革中酣畅淋漓地战一场。

  学子们三五成群地纷纷各自而去,贡院前的人群渐渐散了,李元仁虽政绩稀松,但极擅揣测上意,知道皇帝多半是与那位素来耿直的季贤生了什么龃龉,心情欠佳,因此遣散了贡院内的一干人等。

  沈玥沉默地坐在廊下的石阶上,看着贡院里的老桃树,高祖弘文帝手植,并亲自提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此后两百余年,这棵老桃树就在此观天下学子往来。

  而今,它也默默见证着今日这一场燎原星火,必将在极短的时间内,以最迅疾的态势,横扫大雍九州。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寒凉,雨点渐渐冻成雪粒,打在身上冰寒入骨,沈玥恍然不觉地坐着,将头埋进膝间。

  一柄素色油纸伞,从廊下的雨幕里伸进来。

  萧亦然托着一个油纸包,撑着伞,站在他面前,发顶箍着那枚金玉珠冠,在阴沉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沈玥避过他的目光,莫名觉得此刻的自己分外狼狈。

  “仲父怎么来了?”

  萧亦然笑了笑,没说话,宽大的纸伞安稳地将他罩了进去。

  沈玥从骤然偃旗息鼓的冷风里回过味儿来,萧亦然比谁都知道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的痛楚,故而特意前来,为他在凄风苦雨里撑一把伞。

  “陛下还没有用过晚膳吧。”

  萧亦然顺势坐在台阶上,打开手上的油纸包递过来,“姜叔新炸的滚糖酥油果,虽这一路上有些软绵了,但还是香的,陛下先吃两个垫垫。”

  沈玥并不想吃什么油果子,但他一贯很难拒绝萧亦然朝他施来的回护之心,还是伸手接过来,慢慢地咬着。

  萧亦然擎着伞,耐着性子陪他坐着。

  如他这样从战场里滚出来一身伤病的人,是极憎恶这样阴寒雨重的天气的,身上每一处裂开又弥合的骨头缝似乎都在吱呀地泛着疼,就像一柄钝刀卡在身体里,连路都走得艰难。

  二人各自品味着伤痛,谁也没有说话,檐下坠落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

  沈玥沉默许久,说道:“大理寺的人是从后门押送人走的,没有大张旗鼓地将季贤槛送诏狱。朕顾全了他的颜面,却对不住仲父,仲父秋狝被他所伤,至今未愈,朕不配吃仲父的油果。”

  萧亦然偏头看他,沈玥垂着头,吮着油果里溢出的糖浆。

  可见不配吃,倒也并不影响他吃。

  萧亦然笑了他一声,沈玥头埋得更低了,耳朵尖隐隐发红。

  萧亦然道:“季贤在学生里声名颇高,仅次于庄学海,清田在即,此时揭他的底难免会生是非。说起来,前些日子学生们去大理寺门口闹事,还是季贤据理力争,将人劝回去,平息了事端。”

  “朕想不明白,他在朝为官,一向清正耿直,会试前多少人要拉拢他都不曾动容,就连此事也是他一力替陆炎武出头,他怎能做到一边如此刚正清廉,一边又行暗害忠良之举?

  朕不知是他先前伪装的太好,还是……”

  “做好官是向前走,行恶举是怕落人后。”

  萧亦然轻叹道:“人性如此,惯常难以琢磨,好人会做恶事,恶贯满盈之人也会有惜花之举。陛下若要走这条路,日后失去的远不止今日一个季贤。”

  “……朕明白。”沈玥仰头看着雨滴落下,怅然道,“朕先前杀国舅,送走太后之时,朕就想过。天子之路,注定孤家寡人,不过好在有仲父——给朕送油果子吃。”

  萧亦然笑着摇摇头,尽职尽责地递给沈玥一方帕子。

  沈玥瞧着他递来的青丝绢,并不舍得用,团了团塞进袖子里,拿衣袖按了嘴角的油渍。

  阴雨黯淡昏沉无光,萧亦然撑着伞,对他随手顺走自己帕子的行止恍然不觉,宽慰道:“陛下有这样的觉悟便好,今夜过后,内阁便会下清田的诏书,届时臣带兵南下清田,中州便只能靠陛下一个人扛着。”

  “嗯。”沈玥点头。

  “一旦臣在南方下了狠手,世家无可奈何之下,必定会裹挟陛下来逼臣收手。

  所以这一局虽战场在臣这里,实则最凶险的地方仍在中州,袁钊虽忠勇,但筹谋局势还需陛下做主。”

  “朕知道……朕知道仲父放心不下朕,横竖还有老师和元辅在,朕会兼听诸方,必定撑到仲父功成而返。”

  沈玥侧过脸去,见他仍蹙着眉,笑道:“朕年幼时,与仲父一道经历沧云守城之战的时候,仲父还记得对朕怎么说的吗?”

  萧亦然回想了片刻,战事艰难,他守城守得心力交瘁,能顾全沈玥这个小豆丁就已经很不错,至于还对他说过什么,便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仲父当时给了朕一柄弯刀,对朕说,朕是大雍朝的东宫太孙,不可畏战,就算是怕,也要一边哭一边把刀捅到敌人的脖子里去。”

  萧亦然笑了:“是了。这话臣还是记得的。”

  无他,当初老国公给他踢到雁南关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

  “所以仲父大可放心,朕就算真招架不住,也会咬牙把刀捅进世家的脖子里去,绝不会掣仲父的肘。”

  沈玥轻轻地叹了一声:“镇北大将军在北方为朕顶着外贼艰难,今春鬼赤可汗病危,鞑挞群龙无首,朕与世家博弈又屡占上风,这样好的时机朕若是败了,日后再想清田倒严,就很难了。”

  沈玥低头,将最后一个油果子塞进嘴里,甜腻的蜜糖在唇齿间爆开,他低声嘟哝着:“仲父到底为什么喜欢吃这么甜的东西?”

  “有的吃就很不错,还要挑挑拣拣。”

  萧亦然不出意外地伸出两根手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沈玥偏头要躲,晃得油纸伞“哗啦”一声,落了他一脸水。

  萧亦然笑道:“我比哥哥们小太多,入编又早,所以他们总拿我当小孩,时常偷偷给我带糖吃。”

  “后来呢?”

  “后来么……以至于连小孩子,也会给我糖吃。吃多了就习惯了,什么都一样,没什么稀奇的。”

  萧亦然无所谓地笑了笑,当时沧云关那一战打得太过惨烈持久,等到鞑挞退兵的时候所有人都耗尽了心神,无力欢呼。他不眠不休地顶在城墙上,银枪绑在右手的腕子上和虎口处崩裂的伤口黏在一起,一时间挣脱不开。他拖着银枪和疲惫的身躯寻了处干净些的角落靠着墙根坐下。

  一个灰不溜秋的小矮团子灵活地绕开地上散落的箭矢和碎石,叉着腰站到他的身前,掰开他的下巴,小心翼翼地塞进来一小块饴糖。

  “大个子,最后一点了,给你吃。”

  萧亦然抿了抿干裂的双唇,丝丝甜意在唇齿间慢慢化开。

  他别过头去,安静地任由似火的夕阳洒落满身,周围是残缺的尸体,铁锈气的硝烟和尚未熄灭的战火仍在蔓延。

  劫后余生的一点甜,最是让人沦陷。

  ……

  沈玥知道他说的那个小孩子就是自己,笑道:“糖不白给欲..演,仲父等下要给朕做面片汤吃。”

  萧亦然摇头:“陛下还真是……”

  打蛇随杆上,半点能耍赖的机会也不放过。

  “嗯?”沈玥硬气起来,“仲父要抗旨吗?”

  萧亦然想到他年节时那一大长串清单,无奈地问:“……还有吗?”

  “还有,此次战事难免,仲父得跟朕保证,不可亲上战场,不可服蚀骨毒,也不可以再添新伤。”沈玥坐直身,看着他衣领下仍裹着绷带的左肩,突然觉得很有必要给他的保证再加一层筹码。

  “若仲父伤了,朕便去信给沧云关,请老国公训诫。”

  萧亦然:“……”

  沈玥这招式,多半是同老姜头学来的,瞧着小平安这内侍,着实是没有白送。

  萧亦然:“陛下的手伤,已经全好了吗?”

  “仲父送朕的伤药很好,已经弥合了,行文作画都没什么影响。”沈玥不自然地捋了捋袖子,遮住了腕上的红绳,而后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萧亦然一眼,正巧撞进那一湾深潭。

  意识到自己遮掩的动作已经被他抓了现行,沈玥索性大大方方地露出来,自嘲地笑了笑:“朕……冒犯仲父了。

  朕并没什么旁的意思,前路如何艰难,朕都有计可施,唯独仲父——若仲父此次南下清田,再如秋狝一般……”

  沈玥及时地将思绪断在深渊之上,很有些苦涩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神色晦暗。

  世家如何在中州作乱,他总归是力有能及,但萧亦然南下清田,身负蚀骨毒,深入虎穴……他甚至连思绪都不敢往下溢散半个字。

  萧亦然深深地看着他,眼底似有波澜翻涌。

  那日沈玥因他伤重,当着他的面撕开伤口,血流不止,至今仍令他心有余悸。不必他说萧亦然也知道,若他当真在南方清田清出个三长两短,依着沈玥的性子,只怕是什么偏激的事都能做的出。

  萧亦然:“臣虽不知陛下为何对臣倾心,但臣……本应回避陛下的心思,不该与陛下如此亲近,以免徒增陛下烦忧。臣又唯恐冷落陛下日久,会令陛下伤心难过,故而臣进退两难,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无论如何,臣都希望陛下能够爱惜己身,平安康健。”

  沈玥抬起的手僵在半空。

  沉默片刻,他方才低声地说:“仲父不必烦扰,这样……就已经很好。”

  不必事关风月,能够如寻常知己,闲话往事家常,也能如至亲之人,体贴关怀……于他而言,就已经很好。

  “若仲父实难自处,便如当初那样,与朕生分割离,只做君臣,朕也是可以的。”

  沈玥苦涩地笑了一下,在膝间摊开他的折扇,看着龙飞凤舞的“见春山”。

  “追风赶月莫停留……朕明白仲父对朕的期许,不希望朕为你驻足费心,也不想朕因儿女之情惶惶自伤。朕都明白,朕也并非没有尝试过对仲父断情。”

  沈玥平静地揭开自己掩藏多年的秘密,索性将自己的心意和着那早已不存在的窗户纸,摊开了揉碎了捧在他仲父的面前。

  “大约是仲父自幼疼爱,一朝疏离后,朕就在遗憾里慢慢生出了旁的心思。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自那以后我想了这许多年,解了这许多回,从未赢过你一次,也从没有真正地能断掉过。

  “仲父想要朕如何都可以,朕都会照做,唯独……相思二字,朕实难自控。”

  沈玥侧过身,认真地抬起头,看着他,看着这双重新燃起火光的眸子——这一身铁血杀戮的壳子下,傲然而立的铮铮铁骨。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

  他未出世,却已见过最惊艳的人。

  “朕想让仲父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朕都与你站在一起,不管仲父走到哪里,朕一直都在这里。”沈玥褪下所有的掩饰和隐藏,就在这一个眼神里,悉数奉上心底最炙热的渴望。

  萧亦然一听到他这样不依不饶的执拗就头疼,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转头去看他,却迎面撞见沈玥眼底的渴求和爱意翻涌,就像是无尽汪洋上永不止歇的浪潮。

  年少时的感情,似乎就是如此的浓烈且不讲道理。

  一眼情就成了执念,一句话便可许终身,不计前程,不论得失,一门心思地往前闯,划开双腕发下大愿,从命运的手里把他抢回来,说他一直都在这里。

  少年人永远赤诚以待,在情窦初开、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独自一个人沉默地忍下汹涌的情潮,为自己戴上千重人伦枷锁,做好看着心上人娶妻生子的准备,苦涩又孤寂地走完这一生。

  不求回报,不惧回绝,不必回应……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眼神里,做得了南墙。

  他在这一眼回望中,看到了心跳轰鸣,冰雪融化,死灰复燃,废墟中生出小花,钢骨铁铸的防线决口崩塌。

  ……

  此时,天渐黄昏,日光正一层层的下坠,冰冷的雨水夹杂着雪花纷飞渐落,冷冽和炽热在二人身前交叠云涌,翻滚如潮。

  心动是最容易的事,尤其是对这样蓬勃热烈的少年郎。

  但不管心脏在这一刻跳动地有多热烈,他的理智和责任都决不允许情愫越过世俗的鸿沟——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有身份、地位、责任,还有近十年的年龄差。

  这十年的错位,注定了萧亦然永远站在时光的前头,回望着这个本应朝气蓬勃的少年,因追赶自己的步伐而放弃大千世界,放弃他原本的坦途,走上这条龃龉独行、艰难晦涩的路。

  甚至于他身上日渐深重的蚀骨毒,连回首看少年成长的时间,都没剩下多少。

  “臣一直认为,在陛下年幼时,还需要臣庇护的时刻,出现在陛下的人生里,是臣的毕生之幸。

  能够与陛下冰释前嫌,再次为陛下征战四方,也是支撑臣在被蚀骨散折磨的深夜里,熬过去的信念之一。”

  沈玥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他居然就在这样一个阴寒绵绵,雨雪交加的恶劣天气里,听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人,轻飘飘地承认了他的重要。

  “但不是未来人生中的每一段路,臣都能够有幸与陛下一道携手共度。将来,一定会有人对陛下倾心相待,四季相伴,三餐好眠。”

  萧亦然在最短的时间里,掐灭了那朵初生的小花。

  恍若晴天降下霹雳。

  风雪紧随而至,来得猝不及防。

  沈玥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看着他眼睛,艰涩地问道:“为什么那个人……就一定不会是你?”

  “为什么一定就要是我呢?”

  沈玥话一出口,几乎转瞬间就开始后悔起来。

  然后,他便听到萧亦然的声音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一定就要是我?”

  “陛下现今年少,臣的一碗面片汤便足矣哄得陛下开心,一个季贤也能令让陛下黯然感伤。但未来陛下平定九州,回首过往,现在困扰陛下的执念,都将不值一提。”

  沈玥想要开口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他并非是年少浅薄?

  又或者为将来并不会发生的事情而辩解?

  他现在许诺什么将来,都只不过是妄言,所谓承诺在情爱之事里,是最不值得信任的东西。

  沈玥沉默着,勉力忍耐胸口那团被熄灭的烈火,比夹着雪的春雨还冷些。

  “臣同陛下赌一次吧。”

  “赌什么?”

  “臣赌终有一日,陛下历经世事千帆,便会觉得今日的油果索然无味,也赌臣薄情寡性,不配做陛下勒马停留的春山。”

  “赌吗。”萧亦然问。

  赌我之后,必有他人如我,四季三餐,远胜于我。

  “我赌。”沈玥答。

  赌你之后,再无一人如你,世间万千,远不如你。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