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74章 琼华宴

  春雨萧萧瑟瑟的下着,夜间冻成了纷飞的大雪,直至次日也未放晴。

  铁甲军自北营浩浩荡荡的开拔,走得正是大雍官道,一路蛮横地一个驿馆一个驿馆的荡平过去,势要借此清田之机,将谢家的封锁连根拔起。

  文武百官在朝堂之上因为清田吵翻了天,一时间谁也没顾得上前来相送。

  等沈玥收到回信时方才知晓,他那位口口声声保证过绝不冒进的好仲父并不在铁甲军中。萧亦然没带一兵一卒,身边只带了个老姜头和小平安,一老一弱乘着一叶扁舟顺河南下,全然失了踪迹。

  夜色更深时分,周遭万籁俱寂,河面上倒是仍旧热闹着。大雍九州往来封锁已久,河道一朝得通,虽船只有限,常年淤堵载重不深,且民船多半荒废了,以致于往来费用极高。但总归是多了一条路走,船行便捷平稳不说,不必去碰铁马冰河的刀子,虽然夜深,但仍有民商船只时不时不时与他们擦肩而过。

  萧亦然站在甲板上,临风而立。

  小平安捧着他的氅衣走出来,这些时日的相处已经不如何怕他,甚至还敢多嘴问上一句:“黑灯瞎火的,王爷在看什么呢?”

  萧亦然接过来披上:“河运打通,若能打通海运,那这条河上承接的就是我大雍的国运。”

  小平安不解:“是因为运河疏通了以后,便能给漠北运军粮了吗?”

  萧亦然:“能是能,但不仅在于这一点。世家囤积居奇,左右民生关键就在于九州不通。通则达,达则兼济天下,九州都会因此而获利,这便是国运所在。”

  小平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萧亦然收起远眺的千里眼,招手道:“回舱吧。”

  小平安正垫着脚,也要试图从风平浪静的水面上瞧出几分厉害来,诧异道:“王爷这就不看了吗?”

  “嗯。”萧亦然推着他进船舱,“在兼济天下之前,通则达的前一句是什么?宫里的师父有没有教过你?”

  小平安兴奋道:“穷则变!”

  船身猛地一晃。

  萧亦然反应极快,一个闪身横刀出鞘,羽箭擦着小平安的太阳穴被拦腰劈成两截,深深地扎在船棱上。

  变故——这就来了!

  第一波箭雨过后,河面上七八艘商船从黑暗里悄无声息地冒出,团团将他们这艘小舟围在中间,数十名精壮汉子手持刀枪顺着鹰爪钩攀援而下。

  船舱里安静地没有半点声音。

  劫船来攻之人是做惯了潜伏刺杀的死士,彼此间有着极高的默契,三两步逼近船舱,变阵换弩,互相掩护径直踹开舱门入内。

  船舱不大,至多能容纳四五人同时入舱,一眼便能尽收眼底,舱内横七竖八地堆了些杂草,丝毫没有行船住人的痕迹,四下乱七八糟的羽箭几乎要将船舱钉成刺猬,地上未见半分血迹不说,方才还在船内的两人竟毫无踪迹,在他们的包围之下凭空消失了。

  “有诈!”

  为首之人立刻飞身后退,但船舱空间狭窄,一时无法辗转挪腾。

  一支箭簇带火的羽箭划过夜空,照亮了黑漆漆的河面。

  轰隆一声!

  整个小舟被瞬间点燃,在深夜的河面上轰然炸裂,连带着包围船只的几艘商船也被这爆炸之威波及,船身猛然摇晃,熊熊烈火霎时烧着了半边天。

  火光之势下,隐匿在运河最深处的轻舟,仿佛是从河底冒出来的一般,浮出水面,反将这几艘船只包围在内。

  “剁了这波杂碎!”

  袁征率轻舟划过,带着一众军卒,鹰爪钩也不用,二丈长的苗刀飞起直接插在船身上,顺势跃起,飞身上船,抽刀转身一个利落的回旋将身后之人劈倒。

  铁甲军神兵天降,电光火石之间,连发讯求援的机会都未留下,河面上便已再度恢复宁静。

  萧亦然抓着船底的绳索浮出水面,顺手捞了身后的小平安一把,登船上了甲板。

  萧亦然进舱脱了湿衣,泡进事先备好的药浴里,方才从河底滚过一遭的四肢百骸这才在热水的刺激下,缓缓地恢复知觉。

  老姜头推了舱门,一人一碗滚热的姜汤递过来,埋怨道:“才刚过三九的天,河面上冻的冰坨子都还没化干净,这一泡得受多重的寒气,落下病根儿可不容易好!”

  萧亦然一口气干了姜汤,笑道:“有姜叔的神医圣手,只在水下走这一息的功夫,哪有如此严重?”

  老姜头冷哼一声:“你已经鬼门关滚了多少回的了,还有甚么好说?老汉心疼的是我们小平安嘞!年纪轻轻的身上没有二两肉,跟你泡那冰水哪能遭得住?下次再有这事,你喊征哥儿去!他皮糙肉厚的紧!”

  袁征擦着刀低头进来,正准备讨功,便顺着听了一耳朵,笑道:“自从有了平安,姜叔都不疼我了,以后怕是大肘子都没有我的了呢!”

  老姜头低头在萧亦然的肩上扎针,头也不抬道:“大肘子站远些,莫挡光!”

  袁征避着灯站开了,回禀道:“王爷,弟兄们已经把人收拾了,半个活口都没走漏。只是下手太快……还不知到底是哪一方派来的?”

  萧亦然浸在热水里,唯独半边肩被扎得毫无知觉,冷热交加,滋味分外难捱,这些身体上的病痛经年磨砺,至多走到他脖子上的青筋,便不再向上表露,他面上依旧镇定地解释道:“无论是哪一方派来的都不碍事,只要九州将目光放在我的身上,中州的压力便能减轻些。”

  袁征撇撇嘴,抱着刀在门口席地坐下:“小平安有姜叔疼,小陛下有王爷管,状元郎不在,就唯独我是个没人要的,只能下冰水里泡着诱敌了。”

  萧亦然笑了笑:“至多便是这一两日,后头征哥儿就是想泡,也没人来往你的枪口上撞了。”

  “为何?”袁征不解。

  “明日酉时日落西山开琼华夜宴,九州地方对清田是何态度,朝廷作何反应,便都摊到了桌面上。两相博弈之下,朝廷势必要打出一记比我等南下更有力度的牌,方能令九州明了清田的决心,等四大家和地方官从这一场博弈里抽身而出,我们的船早就已经开到了金陵。”

  袁征挠了挠头:“小陛下……他手里除了留守中州的大哥,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牌可以出吗?”

  “这么快就忘了先前你入水师,和陆飞白那一纸莫须有的《与君书》都是怎么来的了吗?”萧亦然从容地闭上双眼,平静地说,“你家小陛下他什么样的牌都可以有,端看时局能让他选择打什么牌罢了……”

  *

  话虽如此,但时局能够留给沈玥的筹码并不多。

  九州督抚在会试放榜前便已入中州述职,六科议事也分外热闹,那一纸震动九州的《清田策》一出,九州尤其江北、浙安两州督抚更是吵翻了天,两位封疆大吏险些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以死明鉴。

  萧亦然率铁甲军开拔之后,木已成舟,单耍嘴皮子抗议已然无用,两州地方官便干脆告假称病,无人来朝。

  这时,实干派的清流官员们方才得以从互相攻讦中抽身,谈论起清田国策执行的细节。

  雍朝高祖出身微末,知民生困苦,编“鱼鳞册”清理田产,登记土地,造册解府,征收税粮。此法一出,清出大量隐匿田产,赋税大幅增加且收税有据,成效显著,直至天下粮仓借天灾人祸大量收购,世家崛起,鱼鳞册形同虚设。

  而今再起清田国策,户部一致奏请可用高祖鱼鳞册法。

  沈玥谕旨允准,并提出眼下更迫切的问题:“开道南下、弹压地方之事朕已派武扬王率军启程,然登记造册,丈量田亩却非军卒可以胜任,自地方抽调又无法避嫌。

  若要在今秋收粮前造册完毕,则所需人力更甚,户部可有合适之选?”

  户部尚书修亚新躬身道:“此事臣等也已议过,高祖当年动用二百监生巡田,臣请效法高祖启用国子监生南下丈量造册。”

  吏部侍郎复议:“今科榜首陆飞白之《清田策》檄文一出,九州学子群情振奋,甘为先卒。且江南两州久在严姓治下,民心不稳,臣以为若此时启用监生南下,一则清田、二则育民,再合适不过。”

  其余几名阁员纷纷复议。

  沈玥却并未展颜,叹道:“诸卿都是走过琼华宴,经九州大小中正递交吏部入仕的官员吧。”

  众臣虽不解其意,依旧躬身称是。

  “今日朝会,九州上官皆告病不朝,诸卿何以认为今日酉时的琼华宴能如时开宴?

  中州朝廷能吸纳的学子毕竟在少数,一旦九州学子入仕选拔的琼华宴被封死,诸卿又何以认为,明日的国子监生依旧会如今日这般一心向朕,为生民解难?”

  众臣面面相觑。

  三年一度琼华宴,九州学子、世家百官齐聚中州。

  科考会试后,三甲登科者不行殿试,先上琼华宴夸功,论门第、评策论、讲时政……龙舟大宴七日不歇,九州中正官游走于众学子之间,许以高利,任贤选能。

  宴后,九州中正官递选学子名册于吏部入仕,各奔前程。

  若琼华宴不开,九州不取学子入仕,寒窗十载,一朝功名无望……朝廷在面对世家施压之前,势必要先承载莘莘学子的失望和怒火。

  清田才落地第一日,诸方压力便如潮水滚滚而来。

  沈玥疲惫地捏着眉心:“且散了吧,酉时是否开宴,时辰一至,自有分晓。”

  众臣躬身退出,面露隐忧。

  五军都督府急调禁军卫,以防酉时河边琼华夜宴未开,学子群起而闹事,禁卫军急匆匆地从一干众臣身边走过,自清晨时便开始加大四城巡防。

  众人见此情形,皆心中暗叹。

  不必等到日落也明了,两朝琼华宴,定会断在今日。

  铁甲军开拔南下,这是要借清田一统九州之势,先前朝廷借九州学子的悠悠众口传开清田国策,得以顺利实行,而今则必要承担琼华不开宴的反噬。

  杜明棠几次御前会议里奏谏沈玥缓行清田国策,都被驳回,今晨他索性和地方督抚一道告了病,去临安坊找庄学海理论去了。

  庄学海从容地摆开茶盏,给小炉添了银丝炭,煮沸水添上茶汤,听他拍桌子泄愤。

  “志明兄教出来的好学生!冒进贪功,佞贤不分,还不比做纨绔时更省心!”杜明棠自年前憋出的火,拍着桌子,一股脑地倾倒。

  “先前为着百姓要北迁,伙同萧三先斩后奏,到底是数十万条人命,我认了,也帮了。志明兄你说说看,他现今这又是为着什么?

  清田清田,这国策激进与否我也不消议了,但凡陛下他再忍几天,过了今年的琼华夜宴再下这国策,难道这严家地里的春苗还能一夜里窜出二丈高?”

  庄学海用茶镊夹了瓷盏,递到杜明棠身前,不疾不徐地说:“清田自然是不急的,但唯庸想过没有,陛下为何非要冒此大险,赶在琼华宴前下国策?

  他自是预料到世家会选择不开宴来威胁朝廷,要借此之机一并废了九州自行取仕的规矩。

  得人才者得天下,朝廷既然要同世家开战,将取仕晋升一道捏在吏部,重开殿试,九州流官,这才是正道。”

  “正道和舍身殉道是两码事!

  我知道你们师徒俩一个比一个激进,一向觉得我杜唯庸谨慎过了头,可我在朝这么多年,形势大局的拿捏我看得准!”杜明棠一口干了茶,烫得呵气,他顾不上那许多,摆摆手示意庄学海续茶。

  “陛下要废琼华宴,大可等那萧三做了马前卒,打的世家抬不起头,无力反抗后下个三年琼华宴时再废。届时九州清明,谁敢出来说半个字?

  现在废止,刚得来的民心又拱手送出去,简直得不偿失!”

  庄学海擎壶给他续上茶,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杜明棠捏着茶盏,缓了缓,又说道:“不消你说,我晓得他怎么想,萧三身入江南腹地,陛下舍不得他那位好仲父,定是要激进些,替他担一半的攻讦。

  只是陛下才初亲政,政绩鲜少功不抵过,撬开世家控制取士的刀刃,一旦遭民心反噬,又当如何?莫说再等上三年,就算再等十年八年又何妨?

  志明兄,我实非怯懦畏战,只是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步当初东宫之祸的后尘。”

  提及旧事,茶室一时静谧。

  先东宫沈卓明经擢秀,光朝振野,彼时四大家气焰熏天,天门之变萧三入中州祈粮,满朝避而不谈,视之如洪水猛兽,唯有先东宫为之奔走筹谋。

  彼时气焰熏天的四大家,自然不会坐视立场明确、胸怀大志的沈卓继承大统,他对天门八万将士的态度,便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便有了十年前,萧三婚宴上的那一把大火。

  那场火,既是冲着他漠北萧家,也是为着同样有清除世家之心的太子沈卓。

  只是彼时谁也没有想到,名不见经传的庶子萧三能带着小太孙逃出升天,并在两年后卷土重来,力扶沈玥登基上位。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沈玥给了他们第二次机会——一个在晦暗无光的朝局下,穷尽一生,以求匡扶社稷重回正轨的机会。

  杜明棠隐忍再三,谨小慎微,诸方制衡,只求能护住这一丝希冀。

  “唯庸,你我都可以等,陛下也并非不能再忍这三年,可眼下的形势难等。漠北老国公年逾古稀,沧云关还能撑几年?

  我们在休养生息,鞑挞也在喂他们的兵马,萧三去年筹粮费了多大的力气,江北多少生民罹难你我都有目共睹。拖一年,拖得那是万千生民的性命。”

  杜明棠意欲反驳,庄学海压住他的手,缓缓地摇摇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千金之子不坐危堂,陛下不该冒此大险,可唯庸有没有想过,忍——难道就是最稳妥的路吗?

  你我忍了,东宫也忍了,忍到云开月明那一天了吗?

  过往有萧三横在陛下与世家之间,有他在,朝中只会有倒萧拥帝这一派,世家的仇,万万也不会冲着陛下来。

  可陛下亲政之后,他政令清明,势必会与四大家有摩擦,你又如何能确保,世家不会再冒一次险,放一把当初萧家的火?”

  飞雪如絮,炉水滚沸。

  杜明棠沉默良久。

  他花白的须发颤抖着,宛若窗外白雪。

  “釜底抽薪,逆风持炬……势必是要烧死人的。”

  “是啊。但自古以来,又有哪次变革是不死人的呢?”庄学海抬起头,也看着窗外的纷飞雨雪。

  “若能以命燃灯,焚世间邪祟,照天地清明,是吾辈毕生之大幸。”

  风雨如晦,时渐日暮,狂风骤起锋芒乍现。

  九艘龙首大舟静静地停在逍遥河边,灯火未亮,大宴未起,传承了上百年的宴仪一朝静默,以这样的方式宣泄着对当权者肆意落下铡刀的不满。

  前来观舟起宴的百姓们不由得失望而返,却在回城途中听到了更为震撼的消息。

  国子监三千监生与会试考生一道,长跪于大雍门风雪之外。

  无论会试做得如何漂亮的锦绣文章,取得何等光宗耀祖的名次,琼华夜宴不起,九州不录取仕,这些年的寒窗苦读便成了世家与朝廷博弈之间,最先牺牲的一代人。

  朝廷为如何安抚他们而忧心忡忡,禁卫因唯恐他们闹事而严阵以待,元辅担忧他们有损君威而谨小慎微。

  但此时,星光泯灭的漆夜里,这些未有前路的学生长跪于风雪,齐声奏请。

  “古来度圣贤诗书者,当为生民立命,清田丈量治田地兼并,解国库忧难,此为功在社稷、利在万民之圣举,然九州地方利益所囿,反制国策难行。

  今——特请行高祖之国策,三千监生齐下江南,巡田亩、量田产、编黄册,为社稷谋福祉,为万民求生路。”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世家可以不起琼华宴,吾等可以无功名、无前程,但九州变革之星火,绝不可亡于今时、今日。

  第一批燃灯者,破釜沉舟以身献祭,挡住了时代前进之时向新政奔涌而来的洪流,睁开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