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72章 季思齐

  街巷之上震耳欲聋的呼声穿过厅堂,沈玥侧耳听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在桌案上。这是他随萧亦然的习惯,思考时或多或少都要做出点什么声音来,以便于随时能从思绪中冷静地抽离。

  堂下几名主考官半躬着身子,静静地候着,时不时以袍袖轻按着额间的冷汗,谁也没想到今天这一场普普通通的抄袭风波,竟能演变到这个地步。

  贡院之外的郎朗之声,仿佛一柄利剑,在和煦的春风中打着旋,犀利地割开了大雍朝廷最深层的弊病。

  季贤握着广袖袍服,自这一字一句之中听出了沈玥的野心。

  先前秋狝之乱中他没有斩阎罗、夺军权,朝堂权谋内耗纷争,他视若无睹。不谋一隅、不争权柄却剑斩黎家,收归内库,复通水运……

  嘉禾帝并非真纨绔,也不奉行无为治,而是将天子剑悬在了大雍九州之上。

  大雍朝历经十二帝至今,从抑商重农、不允冠带,到奢靡浮华、九州自治,再到世家掌权、左右时局。

  古今政史千载,从未有商贾世家凭借银钱商贸便可专权至此。

  他要掀开四大世家把持朝政的所有筹码,将其一一碾碎,要九州政治清明,再无世家干政,商贾乱权。

  这是一条亘古未有的路。

  季贤在外轰然震天的欢呼声中撩起衣摆,缓缓地跪了下去。

  李元仁和几位考官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沈玥挥了挥扇子,屏退众人,走下堂前。

  “所以……少师,当真是你。”

  季贤艰涩地垂下头:“是。”

  春闱抄袭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世家自然不可能毫无缘由的出手栽赃。

  早在辨对那日,他便借职务之便,暗自启封查看过陆飞白的呈文,确认实有抄袭包庇行径后,方才指使谣传散出。

  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飞白的辨对内容是有意外传,故意设下圈套令他们抓住马脚,那一封伪作的《与君书》,也是故意放在那儿让他看的。

  今日,自李元仁手里看到那一纸《清田策》,他便明了,这是一场针对他而设下的连环局。

  九州学子汇集中州,借这一场风波倒严确是与天下粮仓宣战的大好时机。

  而在清田前,借此风波设下圈套,顺势将他这一隐藏在朝的内鬼彻底拔除,以绝后患,朝廷方能放手一搏。

  沈玥绷着下巴,后退了一步,沉默许久,方才道:“朕想不明白,少师未及而立已掌三司之一的都察院,年轻有为,广负盛名。

  再过两年元辅致仕前,一定会将少师提拔入阁,朕对你信任、敬重远胜杜英,户部尚书修亚新朕也应了少师的举荐,假以时日未来内阁首辅的位子,非少师莫属。

  朕不明白……若你在秋狝之乱后收手,朕或许永远都抓不到你的把柄。”

  “一步歪,百步斜……哪有上了贼船还能自如来去的道理?”

  季贤长长地叹了一声,“秋狝大围那一夜,臣与杜英一道规劝陛下时,便已露端倪,是从那时起,陛下就怀疑臣了罢。

  难为陛下年纪轻轻却有容人之城府,能一直隐忍不发,直至今日。”

  “是。中州严家火起,朕便猜到朝廷之中定有内应,要在里应外合之下在秋狝取仲父性命,胁朕亲政。

  只是朕日日都同仲父待在一起,以至于你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直至大猎开围前,杜英和少师方才寻到一丝空隙,前来试探朕的态度。即便朕当时将计就计,与杜英的伪制铁甲一齐摆了仲父一道,少师为确保一击得手,仍不肯罢休,勾结上林苑,纵熊入围。

  只是少师没有想到,仲父明知有诈仍恪守与朕的约定,以至于少师的熊进错了方向,若无仲父拼死相护,朕早已命丧熊掌之下。

  朕当时虽有所怀疑,但仲父伤重,朕的心思乱了,无暇顾及其他,没能在第一时间握得住证据,揪出少师里通外贼的把柄。”

  沈玥捏着扇骨,神情寥寥地摩挲着。

  说到秋狝,他双腕上的入骨伤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那天,萧亦然一身是血的倒在他怀里,生死未卜,是他究其一生也无法自渡的梦魇。

  季贤轻声道:“陛下对武扬王的情谊之深,着实令臣等不解。彼时若非陛下一力相护,武扬王伤重濒死,臣等大可当场将其斩杀,辅助陛下亲政,不必闹出后面百官身死的乱局……”

  “而后看着朕在中州严家的掣肘之下,为了求他们开张粮铺,为了一粒米、一口粮而不得不妥协,继续做个如先帝爷一般的傀儡吗?”

  “臣……”季贤下意识地要反驳,却没能说得出口。

  诚然,唇亡则齿寒,武扬王手中的铁甲军,才是最令世家恐惧的存在,一旦萧亦然倒了,铁甲军与皇权之间的唯一纽带便断了。

  无军之政,危若累卵。

  若那时没有武扬王挺身而出,用最决然的法子,斩杀一干世家贪墨官员,封停九州政令,启封中州四城……严家借秋狝设下的以粮胁君之计,几乎就是无解的死局。

  傀儡皇帝不想杀摄政王夺权,而摄政篡权之臣宁死也要保全沈玥的君主之位。

  ——谁也不曾想到,这二人龃龉四年之久,竟能在生死关头化干戈为玉帛,同心共济,这才是天下粮仓输掉此局的根本所在。

  自此后,一两银被查出,城摞城暴露,流民北迁、河道得开,谢家落败……世家一步步从占尽上风行至穷途。

  “少师只是没有想到,仲父能如此坦荡无畏地还政于朕,和朕站在一条船上,军政一统、流民北迁令严家彻底慌了。

  以至于为了保下少师这条线,甚至慌不择路地借着流民生乱,想要将这‘一两银’的干系栽赃到谢家的头上。”

  “……是。”

  季贤无奈道:“这确实是一步不得不走的死棋。陛下当时步步紧逼,武扬王手下的那些个老兵几次要顺着这条线接近真相,臣已然没有什么别的好法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能瞒多久是多久。”

  “……”

  沈玥没有接他的话,别过头深深地吸气,压抑着胸口呼之欲出的情绪。他沉默许久,终于在越忍越怒的火气中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他仲父那样好的忍性。

  沈玥“啪”地一声摇开折扇,冷声道:“少师是永贞年最后一批进士了吧,朕记得少师便是江北人,家贫但擅学。幼时家母纺纱卖布为你买丹青筹学费,这才有了当年琼华宴上那一副惊艳众生的《山河社稷图》,被元辅看中而入仕。”

  季贤默默地垂下头:“……是。不孝之子,枉负家母教诲。”

  “少师去看过那日流民入京没有?万千百姓如枯骨行走……少师本该是最解民生疾苦之人,你算计朕便罢了,少师怎忍心对这些人下手!

  难道少师就不会从其间看到幼时的自己,看到辛勤抚育你的阿母吗!”

  “季思齐——!你良心何在!文心何存!”

  季贤一语不发地低着头,沉默地受下了君主诘问的每一个字。

  不是所有从苦难中行出之人,都仍旧能够秉承初心、为生民立命,亦有人究其一生机关算尽,只唯恐坠落半步。

  他——季贤,便是后者。

  季贤沉默地叹了半晌后,低声问:“是流民生乱,让陛下确认了臣的身份吗?”

  “是。”沈玥平静地应了。

  “那一两银的栽赃做的委实粗糙,说明幕后之人已是穷途匕现。朕便一步步复盘这些时日来,究竟是谁能够做到即便站在了悬崖边上,却仍能让朕相信他并无恶意的人。

  朕思来想去,朝野上下与此事有瓜葛,又能令朕真心信任,以至于可以一次次瞒天过海的——除了仲父,就只有少师。”

  季贤垂眼,“……臣,有负陛下信赖。”

  “嗯。你确实辜负了朕许多。”

  沈玥沉默了一会儿,火气倏地散了。

  “朕之一路走来,生父早亡,生母逐利,一干皇亲无一不是盈盈算计之人,时时刻刻欲从朕身上牟求私利。唯独朕承自先父的东宫师父们,一腔真心相待,但朕心中也明了,其多半是因先父荫庇,和朕的天子之尊。

  即便是在一干师父里,少师的课业最少,但朕总是私心偏信于你。

  少师或许认为你当初入宫授课,是元辅在为你铺路,与朕亲近的安排,其实是因为朕仰慕少师大才,执意要学丹青画作,请少师开课教导的。

  元辅和庄大学士都不赞同朕痴迷笔墨,此非天子之道,唯恐朕如宋徽宗般不务正事。是朕又去央求了仲父许久,一再做了保证,磨得仲父心软,才出面做主替朕请了你做少师。”

  季贤平静的面容终于出现一丝震动。

  他恍然忆起初入宫的那日,彼时只有桌腿高的小天子,在炎炎夏季里穿着繁复的宫服,十分严肃地板着稚嫩的小脸蛋儿,规规矩矩地走到他面前,毕恭毕敬地对他行学生大礼。

  他当时也长不了小沈玥几岁,行止仍有些少年气,看着他热得通红的小脸和鼻尖的汗珠,便偷偷摸出帕子将人揽在怀里擦了,又借口广袖繁复,难以施展笔法,脱了他那身厚重的外袍。

  于是,下一次授课前,小沈玥便投桃报李,垫着脚捧给他一套名贵的端砚。

  季贤神情惨淡,抿紧双唇,艰难道:“得为陛下讲学……此,臣毕生之幸。”

  “少师方才说的不是。”

  沈玥自嘲地笑了笑:“朕并非是隐忍不发,朕只是一直在劝说自己,这或许只是个巧合,又或者是为扶朕亲政不得已而为之。少师一心为朕,断然不会对朕使如此阴狠之计。

  时至今日,朕仍旧想给少师最后一次机会,若你今日能够参透这一局,不再插手,朕便不揭你的底,寻个由头贬你去守皇陵。

  说到底还是朕过于天真了,从秋狝生变,到流民之乱,再到此次春闱,少师一步一杀招,须臾不曾顾忌过与朕的师生情谊。”

  沈玥索性撩起衣服,坐在了堂前冰冷的矮阶上。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徒生感慨。

  “自古以来,唯有能臣方行大奸大恶之举,少师应是我朝难得之贤臣,何至于此。”

  沈玥幼时惊艳于那副在琼华宴上名满天下的《山河社稷图》,长三丈六的巨制宏图,水榭亭台、烟波浩渺,堪称鬼斧神工之作,因此而醉心笔墨丹青,多番波折方请季贤入宫,亲授笔墨技法。

  彼时的季贤年少成名,春风得意,一腔热血,不拘礼法,带他临山水、摹檐宇,于笔墨间观山河雄伟壮阔,自丹青中揽众星孤月气魄。

  季贤的授课是一干先生里,除却萧亦然外,沈玥最热衷的课业。

  出于对师长的崇敬之心,他也曾拜读过季贤入会试辨对的文章。

  与一干学子洋洋洒洒,唯恐不足以展露毕生才学志向的长篇大论不同,季贤呈文简练,仅短短百字而已。

  [余年少家贫,无屋蔽身,严冬酷暑,时难入眠,倾尽家产,唯黄牛一条,推磨拉车,鞠躬尽瘁,本应赡养终老,为筹银钱入京赶考,母不得已牵牛入市。

  屠刀起、牛首落,血喷涌、眼残泪,历历在目,常伴行途,从不敢忘。

  余行千里,方见高山。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季贤,两榜魁首,才名冠绝九州,作天子帝师,受天下学子崇敬。

  先帝亲赐字“思齐”——见贤如此,当思齐。

  十年后,沈玥望着他拖着镣锁、锒铛入狱的背影,看到了这篇惊绝之文的结局。

  [余唯恐成刀下老牛,沉沦泥沼,终至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