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71章 清田策

  春闱放榜这日,中州城万人空巷。

  大理寺那日的抗议声势浩大,虽被季贤规劝而返,但铁笔判官之子辨对抄袭一事闹得人心沸腾,一时将春闱和礼、刑二部推至风口浪尖。

  此时,无论家里是否有学子入考的都挤在礼部的贡院门口,想看朝廷骑虎难下之势,究竟能给天下学子一个什么样的说法。

  陆飞白一早和袁征在贡院门口的茶楼坐着,静待放榜。

  茶已经续了三回,然贡院大门迟迟未开,等得众人心焦不已。

  “不介意我坐这儿吧。”

  谢班仪不请自来,她笑了笑,不待二人回话,身后的两名侍从立时搬来一把椅子,她施施然地坐下,顺着窗子望向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

  “辰时已过,仍未开门,瞧这架势,今日的这榜放的艰难。”

  袁征捏着拳头忍了又忍,重重地哼了一声。

  谢班仪转头笑道:“家父繁忙,况且这位袁小副将凶名在外,若今日来的不是我,怕是小将军要当场掀桌子。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要问上一句——陆公子当真宁可赌上功名,也不肯替我谢家指证那位萧阎罗短道劫财一事?”

  “喂!”袁征腾地一下站起身,“你当小爷是死的吗!说话放客气些!”

  谢班仪冲他竖起两根手指,轻轻地“嘘”了一声:“当年天门之变,粮马道被断,漠北断粮之时,是我扯了嫁衣,扔了盖头,亲自带人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地将第一批军饷送到了沧云关。

  若没有我,你们王爷早死了,便是今日他在这儿,我也敢叫一声阎罗,给陆公子一条活路走。陆公子考虑的如何?”

  陆飞白温和地笑了笑,递上一盏清茶。

  谢班仪抬手欲接。

  陆飞白手腕一转,连茶带盏,撇在一侧的地上。

  “恩是恩,仇是仇,怎可同日而语?”陆飞白面不改色,依旧挂着平静的笑意,从容道,“我奉圣命南下,为生民开道,天下大道千万条,不必劳烦谢姑娘为我论道。”

  谢班仪笑容凝滞。

  “小白说的好!”袁征在旁拍手相庆,他怼到谢班仪的身前,“谢二,你莫不是还以为这是十年前,世家可一手遮天的时候了吧,小陛下会还我们飞白一个公道的!”

  “公道?”谢班仪指向下方的人群,冷笑道,“人心叵测,世人之心更险于山。陆小公子不会当真以为今日他们凑在这里,是想要替你证道的罢?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①。人性天然就愿意相信皎洁之月必有脏污之处,一生公断的铁笔判官因亲子抄袭而晚节不保。

  比起为你讨还所谓的公道,今日这一场万众瞩目之下的清名有损、天才坠落——才更令人期待。”

  *

  “治身莫先于孝,治国莫先于公。”沈玥御驾亲临,端坐上首,歪着头听今年钦点的几位考官争辩,“诸卿的奏对朕已经明了,既然此次会试的几位主考官一致认了,那便该按照公允来排名放榜,无可厚非。”

  李元仁奏道:“陆飞白文章锦绣不拘于小节,解民生之难不流于空谈,可占鳌头。然此次辨对争议令无数学子震动,若赐甲等投名,恐再起风波,惹人非议。”

  沈玥问:“陆飞白的辨对是李尚书做的,他的文章可有抄袭?”

  李元仁肯定道:“绝没有的事。”

  “既事实如此,何惧非议?”沈玥道,“春闱举贤举能,有才者居魁首,本是理所应当。”

  季贤躬身道:“陛下此言不虚,但既有非议,便该将其呈文拿出来,以事实服众,抄——或是没有抄,一目了然。”

  沈玥颔首:“少师所言有理。李尚书,便请启封学子呈文,将陆飞白的文章与杏榜一并贴出,昭告天下。”

  李元仁犹豫道:“……臣私以为,此文若昭告,恐有不妥之处。”

  季贤当场驳斥道:“公示呈文,有何不妥!莫非当真如传闻所言,李大人偏袒藏私不成?”

  “……你!”

  李元仁气得胡子颤抖:“季贤!当着圣上的面,你怎能如此血口喷人!”

  季贤昂首道:“陛下——臣请启封陆飞白呈文,公之于众,以平众怨!”

  李元仁连辩驳的话也不屑讲,拱了拱手退出去,亲自拿了钥匙,请来封存的呈文,撕开封条,拍到桌上。

  “季大人看看清楚——文章可有抄袭,本官可有偏袒,此子可当魁首?”

  季贤拿起桌上的文章,一字一句地看过,脑海里“嗡”地一声炸开。

  [惶惶史册,汤汤人心,唯我朝家国分裂,半数落于贼手。而今北有鞑虏,南有饥荒,海上时有盗贼来侵——盖因沉疴积弊之重,究其根本唯田一字。

  民间之田半数赐于勋爵,半数耕于桑茶,余下田亩不足半数之半,百姓田不足亩则不足矣果腹,佃户无粮纳贡则国库亏空。

  田亩不清,兼田漏税日益猖獗;丈量不明,九州国土皆充一家之私产。

  此清田一策,为朝廷计,为九州苍生计,清田量亩,归纳私田,以明税供,还田于民。]②

  ……

  通篇文字,洋洋洒洒,没有一个字是传言之中那份有理有据抄袭任卓奏对而来的《与君书》,而是将天下粮仓所侵之田亩重新丈量,收归国有的《清田策》!

  此文一旦被朝廷公之于众,便是默许要将严家连根拔起之意,恐会引起比抄袭更大的风波,令九州为之震动。

  这是公然向江北、浙安两州开战!

  季贤咬牙,袖袍下垂着的手都在颤抖。

  沉默半晌,他放下文章,面色凝重道:“陛下,抄袭一事小,国本之事大。臣以为,宁可将陆飞白魁首之名夺斥,也绝不可将此文公示。”

  沈玥笑了笑:“怎么……季大人这样快就改变主意了吗?”

  *

  万众瞩目之下,贡院的大门终于开了。

  嘉禾九年的春闱杏榜,姗姗来迟。

  谢班仪饶有兴致地看着下方的人群挤做一团,争先恐后地上前。

  她回过头,冲二人笑道:“不若我们来赌一次,你的名次会不会被褫夺?”

  袁征提着拳头怒道:“喂!你别以为小爷不打女人!”

  “征哥儿。”陆飞白抬袖按住他的手,看向谢班仪,清秀温润的书生面庞上现出一丝锐利的锋芒。

  “当年我父亲为抗严家罢官,母亲因此早亡,我秉承母亲遗愿读圣贤诗书,以文心发愿,毕生之志便是除奸佞、辟良道。

  此次春闱并非是我陆飞白的终点,我之一生,仍有热血可抛、笔墨可争,但世家沦丧至此,已是穷途末路。

  无论今日我能否得功名,千古人心、定有公论,自不必与姑娘来赌。”

  谢班仪笑意缓缓凝住,她身后两名侍从愤然上前,提刃相向。

  袁征一脚踩在凳子上,手握横刀,分毫不让。

  “陆飞白——一甲头名!”

  人群轰然炸沸,声浪一层高过一层,如潮水般涌到四面八方。

  谢班仪的脸色倏地变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一纸杏榜。

  “绝无可能!纵使小皇帝再如何激进,也绝不可能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九州学子的悠悠众口,将你封为头名!”

  “有什么不可能?”袁征下巴要翘到天上去,喜不自胜地攀上陆飞白的肩膀,“我们家飞白天赋异禀,读书用功,才高八斗,在国子监做监生时就是数一数二的,自然配得上会试的头名!

  莫不是你以为,就凭你那些下三滥的小手段,也想祸乱春闱,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袁征喜气洋洋地捏着陆飞白的衣袖:“以后我们家小白可就是状元郎了!果真我天不亮去抢的第一份状元糕有好彩头!”

  陆飞白笑着点头:“是了。这头名的功劳多亏了征哥儿。”

  “那可不!”袁征喜滋滋地应了。

  二人旁若无人地笑闹着,谢班仪面色铁青地捏紧手指。

  若非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她今日绝不会来此自取其辱,但眼下的情形,显然已经脱离了掌控,甚至隐隐有向着不虞之难发展的态势。

  经过最初的震动,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御驾亲至,三甲杏榜放得比往年晚上两个时辰,既然能力抗非议将陆飞白列在头名,则想必是要给众人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王全从贡院门口走出来,手里捧着一纸文书,上有才启封的封条。

  “奉圣上口谕,今次春闱谣言四起,朕亲监启文,公示头名呈文如下……”

  杏榜一侧贴上《清田策》,署名陆飞白嘉禾九年春闱呈文上作,礼部侍郎官高声诵读其文。

  清田、丈量、纳贡、倒严……

  陆飞白站起身,静静地听着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字。

  日光下无新鲜事,这些话并非是他首次提起。

  早在永贞三十年,御史台四人联名上疏奏谏清田,午门杖毙。

  永贞三十二年,天门国耻,雁南沦陷,江北数十名学子入京联名奏谏,暴毙中途。

  ……

  百年世家,血债累累,不计其数。

  直至嘉禾九年,借春闱这一场风波,清田倒严之论才终于承万民期许,踏先人骨血,以笔为锋,以墨为刃,拨开冗雾,来到万人之前。

  春日艳阳,万里无云,风声俱籁,暖阳温和地洒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整个贡院门前就这样安静地听着。

  唯有礼部侍郎铿锵之音朗朗,刺破霞光。

  “好啊……”

  终于有人轻轻地发出一声感叹,声音轻地仿佛连着自己也不敢置信一般。

  谁也不曾想到,原本是一场抄袭风波,翻开后竟是一柄捅破天的利剑。

  清田倒严、注定载入千秋青史的这一天,居然是以如此闹剧似的风波登场。

  场下多数是九州前来参考会试的学子,读过圣贤诗书,通晓政事,自然明白前有浩浩荡荡的流民北迁,河道得开之举,此时这一纸呈文被公之于众的意义非同凡响。

  谢班仪捏紧虎口,声音哑涩:“……陆公子,你可知道你自己写了些什么?”

  “提笔做文章,只需秉承文心载世。我知道比起污人清白,公义昭彰、政治清明——才是天下人真正想要看到的,不是吗?”

  陆飞白平静地看着下方渐渐重新涌起的声浪,一声接一声的“清田”呼声震耳,响彻云霄。

  “现在……九州万方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白居易

  ②:清田策参考朱元璋丈量土地、张居正一条鞭法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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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