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54章 破心防

  沈玥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他神色平静地放下手中的笺牍。

  时间才是世间最有力量的存在。

  时过境迁,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生母皇太后当做痴傻呆儿,关进东宫偏院,却仍旧还抱有一丝幻想的那个孩童了。

  他从昨夜脱下的外衫里摸出两封一模一样的圣旨。

  【黎元明掌内府库贪墨之巨,朝野震惊。

  然我朝以孝治天下,朕不忍令生母皇太后受骨肉胞弟死别之痛,故特赦其父子性命,幽闭不得出。

  父母有役,子女服其劳。

  朕愿代偿其过,内府库收归户部,此后十年不开,不留私银,减免用度,衣食节俭,以安民心。】

  另一封则简短的多。

  【太后干政失德,着即刻迁于京郊行宫。】

  沈玥面无表情地将第一封圣旨扔进炭盆里。

  火舌惨淡,缓缓将他最后一丝亲情奢望吞噬地一干二净,空余飞灰。

  ……

  沈玥低下头,看着炉上热着的粥,眼底终于升起一丝暖意。

  他从未发觉自己竟然是如此地依赖萧亦然的存在。

  能让他在心灰意冷之时,给他一处窝身,递上一碗热粥,暖他心意的人,也就只有他这个嘴硬心软的好仲父了。

  沈玥笑着端起碗,喝完了粥,他起身欲走,却蓦地发觉那根他宝贝了许多年的红绳,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的腕子上。

  沈玥握着手腕,怔怔地愣了片刻。

  他用这根红绳拴回了萧亦然的命,却在他转醒后迟迟不收回来,本就藏了几分不可与外人道的私心。

  他年幼丧父,是萧亦然在火海里给他接过来。

  他很清楚萧亦然待他,除却不得不背负的责任外,多出的几分情感至多如兄似父,于他而言已是弥足珍贵。故而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自己那些本不该有的贪婪,唯恐一旦曝于人前,连这一分真心都会被消磨殆尽。

  沈玥目光微黯。

  连这一丁点奢望都不留给他。

  他长舒口气,拿起纸扇轻轻敲着胸口,强行将心头那些肆意疯长的喧嚣妄念压回身体里。

  萧亦然自外间换完药,披着衣服进来。

  沈玥背对着他,迅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笑意盈盈地转过身:“叨扰仲父一夜,仲父休息地可好?”

  “无妨。”萧亦然见他已经醒了,便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今日无朝会,陛下可有什么打算?”

  沈玥还拿捏不好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心思,能被他收留一夜就已经很不错,也不好再如往常般强赖在他王府不走。

  他轻点了两下那张笺牍,如实道:“托了仲父的福,如今朝廷少了这样一批害群之马,暂且可以安生几日。金玉良缘的态度朕已明了,是时候该会一会铁马冰河的谢大当家了。”

  萧亦然身形一顿:“陛下要面见谢嘉澍?”

  沈玥点头:“是。朕说过不会让严子瑜嚣张太久,不彻底解决了仲父的后顾之忧,朕不会就这般轻易地放你致仕的。”

  “陛下对谢嘉澍此人,了解多少?”

  沈玥坦诚道:“此人行事低调,年纪又大了,鲜少出面,朕多方打探过,也只知道明面上的那些。”

  萧亦然:“铁马冰河账面上瞧着,是四大家里最弱的一个,实则九州十八路分舵战力显赫、族人齐心,且常年在九州各地走货,家族中心放在河北还是中州,于其影响并不大。

  故而即便谢嘉澍身在中州,依旧能牢牢把控着谢家的权柄,从未闹出如金陵严家分派别而治的事端。

  要想从铁马冰河来抓他的弱点,几乎不太可能。”

  他一边说着,推着轮椅,从钟伦遗留的箱子里翻出几份文书,递给沈玥。

  沈玥点点头,认真地翻看。

  萧亦然:“铁马冰河是干苦力做起来的,河北州与漠北相邻,民风彪悍,谢家人磨砺下一代掌权人也与漠北相差无几,甚至要更难些,都是放到底层历练起来的。

  谢嘉澍那一代,恰逢世家最辉煌的时候,他走南闯北,上三道、下九流都拿捏地极好,不恋权势,敛财有道,散财有术,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是个难得的人物。”

  彼时天下纷乱,群雄辈起,铁马冰河因时而起,当年萧亦然生擒四大世家入中州受审,之所以能令九州为之侧目,便是无人相信他能在谢家的封锁之下,悄无声息地将杀手埋进了世家之中。

  也正是那一天,武扬王站在他这位挂名的岳丈肩上开始了他的铁血摄政生涯,而九州则纷纷流传出这样一句话——在朝武扬王,在野谢嘉澍。

  寒微草莽出身,与当朝摄政王相提并论,可见一斑。

  “仲父鲜少这样评价过谁,看来上代的世家之主果然与如今的严子瑜、姜帆之流有霄壤之别。”

  沈玥放下手中的记文,正色道:“朕也有所耳闻,当年仲父清洗世家时,铁马冰河基本未受多大损失,从天门旧案中摘得干干净净。

  若不是谢嘉澍的手里捏着各州督抚的干系,铁马冰河也断做不到如今这般放肆地垄断九州之路。”

  萧亦然直言道:“谢嘉澍能从我手里挖的走钟五爷这样的悍将,臣虽不知陛下预备如何应对,但先前我们对付黎家、拉拢姜家的那一套,丢到铁马冰河这里,压根儿不够看。”

  “朕……朕也并未有什么良策,只不过是浅浅地挖了个坑给他跳。”沈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坦白地承认,“对上这样的老奸巨猾之辈,无非是三分哄七分骗,朕其实……也并不是很有把握。”

  萧亦然笑了笑。

  这可不就是这崽子拿来对付自己的招式?

  他长舒了口气,沉声道:“事关数万流民的生机和性命,臣与陛下同去罢。”

  沈玥征了一下:“仲父……要见谢嘉澍?”

  当年先帝赐婚于他,虽未礼成,可毕竟也许了谢家的二姑娘给他,算是他名义上的……岳丈。

  “有什么问题吗?”萧亦然反问。

  沈玥有几分为难地看向他:“仲父的伤……”

  “只要不当场打起来,就无妨。”萧亦然笑了笑。

  “好。”沈玥见他神色轻松,心里有了底气,也跟着露了笑意,“那朕便下旨,宣谢嘉澍觐见。”

  萧亦然着手收拾了桌上未处理的兵部文书,递给沈玥,示意他顺便带回去。

  沈玥极有分寸地照应着他上了马车,行止有状,并不如从前一般亲近。

  萧亦然点到即止地送还了他的心意,沈玥亦心照不宣地与他拉开些许距离。

  只是一路上,那封致仕的辞呈,被他捏在手里反复地揉搓,几乎要搓出了毛边。

  萧亦然侧目打量着,终于在那张可怜的纸张被他抠出破洞前,伸手将辞呈拿了出来。

  沈玥正发挥着他那超乎常人的记忆力,于脑海里忐忑地反省着自己这些时日的一举一动,是否有在他面前泄露过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被他这一拉扯,方才回过神来,规规矩矩地管好了自己的手。

  沈玥恭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悄然打量着他的神色。

  他将红绳还给自己,究竟有没有猜到他的心意?

  倘若他猜到了,又知晓到了什么程度?

  沈玥脑海中的纷乱,一时间不受控制地掀起轩然大波。

  不幸的是,他在这人三番五次险些丧命在自己眼前的刺激之下,就趁着他仲父睡着,胆大包天了这么一次,便被抓了个现行。那层他小心翼翼护着的窗户纸,早被捅了个稀碎。

  好在,萧亦然虽是个不解风情的铁疙瘩,但还有几分呵护他自尊的心,知晓了他的心意后并未苛责,也不曾点破,只是委婉地提点他最好就此放弃。

  萧亦然将他那一点不自然的反应尽收眼底,暗暗头痛。

  似乎……这种程度的提醒,于沈玥而言,并不足够直白?

  二人各怀心思,气氛有些微妙地尴尬。

  沉默片刻,沈玥终于忍不住,试探道:“朕能问仲父一件事吗?”

  萧亦然似有预感地偏头看向他:“陛下请讲。”

  “朕知道……秋狝于仲父,打击极大,仲父伤重,军政矛盾达到顶峰,一触即发。”沈玥艰涩地组织着自己的言语,尽量避讳地说,“仲父是如何能够确信,袁大将军会与朕联手以对,而不是……”

  ……而不是一刀剁了他。

  萧亦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若他在朝,执政掌兵,中州城外的北大营就是忠心护国,荡平九州的国之利器。但若他就此致仕,甚至撒手归西,仅凭沈玥手里那点还未握紧的政权,又该如何牵制袁钊和他的五万铁甲?

  届时,利器亦可窃国。

  “朕……朕并未有指责将士功高震主之意。”沈玥见他良久不言,解释道,“朕得有今日,全都仰仗仲父的一力相护。所以朕才想要知道,那些在朕看不到的地方,仲父都为朕做了什么。”

  他还不死心。

  十个谢嘉澍绑起来,也不比沈玥更难缠。

  萧亦然深知沈玥这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性子,若要他自己揣度,难免会想出更多弯绕。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臣不过是将陛下赐的些许药材,转手送与了袁钊,为他八旬老娘亲调养身子。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袁大将军行正坐端,定会护陛下周全。

  至于臣,秋狝生变,交权致仕,都不过是形势所迫。说来惭愧,臣并没有提前为陛下预备什么万全的筹谋。”

  沈玥瞧着腕上的红绳,长出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他是如何猜出了自己的心思,但他仲父当真是连避嫌都避得这般毫无技巧。真是唯恐他不知道,自己这层窗户纸已经漏了。

  沈玥此刻就像已被判了刑期的案犯,反倒没什么可忐忑的了。

  “仲父的确有心了。”

  沈玥“啪”地展开纸扇,直戳要害:“可朕当年,身上不是还背着蚀骨散的嫌疑吗?朕赐药,仲父也敢随意相送?仲父就不怕袁家老太太……撅过去?”

  萧亦然:“……”

  他若开口反驳,不亚于直接承认,他其实从来就没有相信过那份指证沈玥下毒的口供。

  这四年来,沈玥一直耿耿于怀的冷漠和疏远,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明知道蚀骨毒的目的就是要离间君臣二人,此人又能潜入内廷,将钉子埋在陪同沈玥长大的太监身上,若他不与沈玥切割开来,这一次是蚀骨毒,下一次又会是什么?这一次下在他的杯中,下一次会不会落到沈玥的口中?

  当时沈玥才不过十四,他如何能将这种话对一个孩子说出口,让小沈玥也跟着自己那样日日活在谨慎忐忑之中,连一口水,一块糕饼都要小心翼翼地提防吗?

  如今沈玥大了,也有了自保之力,若是没有秋狝里那个小心翼翼的吻,就算承认了也无妨,可他才婉拒了沈玥的心思,这个时候承认了这些,怕是才刚推回去的那一尺,立刻就能被淹回来一丈。

  萧亦然长长地出了口气。当初教沈玥兵法时,那种熟悉的气闷感又噎回到胸口。

  沈玥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又或许是……正因为朕身上背着蚀骨散的嫌疑,仲父才要如此为朕提前筹谋罢。毕竟,一旦蚀骨散的事情瞒不住,仲父就得用这些年代朕赐药的恩情,来保证袁大将军气急之下,不会一刀剁了朕,是吗?”

  “所以……仲父是因为要护着我,才烧毁了何内监指证我的口供。”沈玥低下头,“仲父宁可毁掉线索不再追查,也不留下一丝一毫对我不利的证据,可我……可我那时候,却还因为仲父毁了口供,对仲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沈玥说着就红了眼眶:“不仅是那次,我还三番两次地质疑过仲父为何不信任我……明明仲父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就算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我,就算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仲父也为我规划好了一切……我以为是自己输了,其实仲父一直在让我赢。”

  萧亦然无言以对。

  他头一回觉得,这人太聪明,随便摸着一点由头,就能将前前后后的瓜葛尽数翻出,实在不是件什么好事。

  沈玥把头埋进臂弯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问:“仲父……还为我做了什么别的筹谋?”

  “……都是已经过去很久的事了,陛下现在想报恩就不必了罢。”萧亦然听他的声音有些沉闷,捏了他的脖颈一把,想要给他揪出来看看。

  沈玥缩在臂弯里,固执地不肯抬头:“过去的这四年,仲父过的好吗?”

  “……还好。”萧亦然沉默片刻,补充道,“不用教陛下兵法,不用给陛下抄字帖,也不用为陛下捏泥人,臣过得还算不错。”

  沈玥听出了他刻意回避不提这些年蚀骨毒的折磨,和那些为他挡过的明枪暗箭,闷闷地笑了笑:“我就那么让仲父头痛吗?”

  “人贵在自知。陛下现在知道,倒也不算晚。”

  “已经太晚了……”

  他迟来了四年。

  他让心心念念的这个人,生受了四年的蚀骨之痛,一身铮铮铁骨消磨成元气大伤,提不起枪,负不了甲……但即便身处如此绝望的境地里,萧亦然仍在尽其所能地维护着他,维护着他这个被所有证据指认的元凶。

  可那时候他在哪里?他又在做什么?他又为他做了些什么?

  在理所应当地受着他的庇护,在因他的避而不见质疑委屈,在自怨自艾中对他心生觊觎,甚至一门心思想要占有他,让他再也不能如此轻易地丢弃自己……

  纵使迟钝如萧亦然,此刻也已察觉到了沈玥声音里的酸涩。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伸出手,轻抚上沈玥钻进臂窝里,只露出一个软绒绒的后脑。

  圆润、饱满,是聪慧至极的骨相。

  “陛下还这样年轻,怎么就会晚呢?莫不是这四年受了什么了委屈,要向臣诉苦的吧。”

  “比起仲父,我那些算得了什么委屈。”沈玥负气地说。

  “委屈就是委屈。”萧亦然轻笑着,“刀砍在身上,不论轻重都是一样的痛,哪有什么委屈是更了不得的?”

  他声音低沉如钟暮之鼓,轻柔又沉重地敲在他的心尖上。

  沈玥愣了片刻。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不一样的……我不要紧。”

  萧亦然摸着他后脑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你若当真不要紧,下次再翻王府的墙,我就叫护院放箭了。”

  沈玥被他拍地有些发懵:“那我对仲父来说……也是很要紧的?”

  “……”

  萧亦然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他不过是断了沈玥的旎念,了却他那些本就不该有的心思,方才只受了一分挫,这崽子就能露了十分的委屈给他看。

  他不知道自个儿要不要紧,那个在秋狝时,理直气壮地割开腕伤,以自伤来伤他的小没良心又是谁?

  “陛下问这话,还有没有心?”萧亦然搁在他后脑的手,说着就又给了他一巴掌,“臣的忠君之心都喂了狗了?还是说我不觉得你要紧,你就不拿自己当回事?非得众叛亲离,高处不胜寒了,你才满意?才觉得这皇帝没有白做?嗯?”

  他说一句,就拍他一掌。

  沈玥被他拍地做不了鸵鸟,被迫抬起头,看着他。

  他曾信誓旦旦地顶撞过恩师,他仲父之心,永远可测。因为……不可测,也无妨。

  他知道权欲惑人,人心难测,也知道主少国疑,权臣摄政的下场多半是你死我活。他翻遍史书,博览古今,想要寻一条出路,为心尖上的那个人求一个善终,然亘古未有,闻所未闻。

  除非——让他来做那个输家。

  他小心翼翼地送出一颗真心,并做好了被伤害、被辜负的准备,他愿意如此,并甘之如饴。可他当真对这个人,没有一丝半点的期待了吗?

  大约还是有的罢。

  原来他一直都在被这样无私的私心偏爱着。

  终于有了那么一个人,从未有一刻,放弃过这样的自己。

  沈玥经年累月铸起的心防,在这一瞬间,崩塌地猝不及防。

  他突然就觉得这些年习以为常的事,那些被忽视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尽数翻涌上来,冰冷的王座,刺骨的人心,权欲的争夺……早已将年少的他压得不堪重负,难以喘息。

  他猛地扑过来,在萧亦然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力地将他抱在怀里,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仲父……以前要仰赖你护着我,以后都让我来为你筹谋,好不好?”

  萧亦然不由怔了怔,僵硬地拍了拍少年人的后背。

  这话沈玥在他面前说过不止一次,笑着闹着的,插科打诨的,一向是他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但不知怎的,这次哽咽的声音里,似乎隐约有几分真心流露。

  “仲父信我吗?”沈玥没有得到回答,又急切地问了一次。

  “……信。”

  沈玥松开环住他的手。

  冬日的暖阳在这一刻照进摇晃的马车。

  他终于可以和那个被遗弃的孩童,和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