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55章 分尸宴

  沈玥将会面的地点定在了户部的广盈库。

  户部众人清点赃银,来来往往,铁马冰河的谢大当家,和姜淼带着两位长老已然恭候多时。

  沈玥先在下首位安置了萧亦然,而后吩咐内侍布下清茶。

  沈玥举盏道:“户部吃紧,岁贡的青芽,委屈诸位,将就些。比不得诸位府上的名贵。”

  谢嘉澍与萧亦然一般,不动外食。

  姜淼浅尝一口,笑道:“茶汤清亮,贡茶自是茶中精品。”

  “精品虽好,却比不得极品名贵。”沈玥顺着她的话音开诚布公,诚恳道,“朕近日得了一批极品的好货,要走南洋填补些私库的亏空。

  今日便是来与诸位谈一谈,这批极品,怎样送,如何分。”

  沈玥这“三分哄”也当真是真金白银下了血本的,一开口,便给会面定了调。

  正如他在诏狱之中对黎沐所言——黎姓失鹿,共逐之。

  这是一场尸骨未寒的嗜血盛宴。

  谢嘉澍极沉得住气,垂眸凝神,一语不发。

  谢家这么多年的垄断,并非纸上谈兵,他笃定这批赃官和黎元明查抄的珠玉瓷器等一干珍宝,若要运送南下,必然只能走铁马冰河的路子。

  纵使面对天子,他也有资本托大拿乔。

  萧亦然冷言道:“既是极品,价值连城,此番南下山高路远,为防路上有个万一,臣举北营的铁甲军护送,更为稳妥,还请在座的各位多多配合,事后朝廷自会论功行赏。”

  沈玥眨眨眼睛,暗自在心中为他仲父这一招,竖起一个大拇指。

  他想借铁马冰河的道走,谢嘉澍必要趁机宰他一刀。

  可萧亦然上来就直接抢了谢家的活路,要冲开谢家赖以为生的官道封锁。

  两相权衡之下,谢嘉澍自然只能掉头,选择他原本相对温和且互利的借道提议。

  人性一贯如此,不掀了房顶,便不会同意开窗。

  谢嘉澍蹙眉,举起茶杯掩饰性地浅啜一口。

  姜淼秀眉紧蹙:“王爷此举,虽说有违当年之约,但毕竟此行走货实在珍贵,我等自是没有什么意见,只是……”

  姜家长老适时地咳了一声。

  姜淼歉意地笑了笑,咽下后话不表。

  萧亦然:“铁甲军此番南下只为替陛下运货,事关国库,用之于民,想来诸位可以理解。若有什么需求,也可在此提出,陛下与本王自会酌情考量。”

  沈玥用力点头:“仲父说的是。江北、浙安连年减产,今年又报了大旱,诗画古玩玉器毕竟不能拿去赈灾,此事干系数十万百姓生计,生民之事不可谓不重。”

  言尽于此,谢嘉澍不好再继续袖手旁观。

  他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慢条斯理道:“陛下应该对金玉良缘这些年的走货多少有些了解,除却每年海上回来的岁贡,其余都是走着谢家车马。

  虽比不上此番送货珍贵,但毕竟老马识途,倒也不必为这等小事,令北营的将军劳心。”

  不愧是他仲父。

  三言两语,人就已经上套了。

  沈玥摇着纸扇,垂眸暗笑。

  萧亦然冷哼一声:“并非本王信不过谢大当家,只是兹事体大,放眼雍朝九州,还有何人敢犯我漠北铁甲的军威!”

  他言语森然,落地似有金石铿锵之声。

  谢嘉澍从容以对:“铁甲之名固然威震九州,然每年军需供给成千上万,也是我谢家的车马一车一人拉到漠北的,现下这今年的军粮,也还正走在我家儿郎的路上。”

  一记软刀直戳萧亦然的软肋,他立时怒目。

  沈玥适时地出来打圆场,将最初那份提议再次抛出:“若能将这一批珍玩顺利送至大西出港,如何送,怎样分,皆可商议。”

  萧亦然一掌拍在桌子上,冷斥道:“商议什么!谢当家好大的口气!北运军粮抽调了多少人?

  铁马冰河还有多少人手能护送此番南下?

  今年初雪下的早,万一在路上耽搁了,是区区一个谢家能担待的起吗!”

  他说翻脸就翻脸。

  言辞犀利,声音铿锵,被他压制的厅中众人,面皮上都隐隐有种如临刀锋的冽痛。

  但有那么个人是不怕他的这身煞气的。

  甚至于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凑过来冲他没心肺似的笑。

  “仲父息怒……息怒,护送军粮自然是要放在首位的。”

  沈玥边安抚边替他打着扇,笑眯眯地将问题点给谢嘉澍。

  “谢当家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人力自然也是能够调配协调的嘛!”

  他说的轻巧,仿佛上嘴皮一碰下嘴唇,谢嘉澍便能凭空生出上万车马,去给他运珍宝、换钱粮。

  调配协调与无中生有是两回事。

  在座的各位心里都清楚,若铁马冰河当真能有如此的人力、物力,同时吃的下军粮和这一批赃物,那这九州恐怕都要跟着姓了谢。

  二人唱|红白脸,一硬一软,以退为进,逼其做出权衡。

  他若想要分这批赃,就得割肉放血,做出让步。

  他要是不想分一杯羹……

  那还真不行。

  旁边还有个阎罗血煞和他的五万铁甲虎视眈眈,只要他敢说出半个不字,立刻就要打破旧约,挥师南下。

  这哪里是什么大手笔、许好处的分尸宴,分明就是赶鸭子上架,逼公鸡下蛋——强人所难。

  但今日这一开局,又有价值连城的天大好处压着秤,谢嘉澍甚至连翻脸都没有道理。

  ……

  谢嘉澍沉吟不语。

  再强人所难,他也要迎难而上。

  这哪一方,他都丢不得。

  铁马冰河不同于其他三大世家,有绝对无可取代的资源和矿产,仅仅是依靠霸占了九州的官道往来,做这走商护送的买卖。

  强买强卖的营生,一旦破开一个口子,雍朝九州便再无谢家的立足之地。

  姜淼从旁递过来一记良策:“每年的军粮,都是铁甲和谢家共同护送,既然王爷如此看重军粮,不若再抽调一个分队与先前的护粮队汇合,也可为谢当家腾出些人手。”

  谢嘉澍眼前一亮。

  江浙驻军纪律散漫,倘若调动他们押货,怕是连车都能给他生吞了。

  铁甲军倒是军纪森严,不会妄动一丝一毫。

  但若当真放他们南下运宝,走的是官道。

  保不齐人一过逍遥河,这群兵痞就撒丫子飞了,在江浙两州横冲直撞,甚至趁机灭了两州督抚也不是没可能,是万万不可能放他们走这条道的。

  但粮马道与官道不通,且一路多山,五里一驿站,一路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倒不是不能冒一次险。

  他们能想得到的,萧亦然自然也明白。

  阎罗血煞谁的面子也不给,桌子拍得山响:“我等北营的将士身兼护卫皇城之责,中州刚出了这样的乱子,要抽调本王的兵去拉马车,绝无可能!”

  分明这人刚才还要调兵马去押送那批珍宝南下,换做押粮,却又断然不肯了。

  其心昭昭,人尽皆知。

  姜淼尴尬地笑了笑。

  沈玥殷勤地递过来一杯清茶:“仲父喝茶,消消气,慢慢地议。”

  ……

  萧亦然态度强硬,连消带打,一番争议下来,会面不欢而散。

  临别时,引路的内监特意带着几人自广盈库侧方绕了一圈,瞧见往来人员清点盘库。

  大风掀起盖布的一角,露出二尺高的红珊瑚,坠着各色珠玉。

  重利当前,谢嘉澍也算沉得住气,先去了信与各方总舵商议,确信铁甲军南下运粮队只走粮马道,不至于威胁官道封锁。

  而后他才私下与沈玥和姜淼密会洽谈,得利分成皆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方才拟约签字。

  小皇帝先斩后奏,武扬王被三方排除在外,最终不得不“勉强”接受了小皇帝的调令。

  萧亦然从北营抽调八千铁甲军快马南下,与先前秦朗带领的两千护粮队汇合,从铁马冰河的手中接手军粮,自行押粮车入中州。

  严子瑜想借军粮敲一笔竹杠,令其不得不认他取代严裕良,成为中州严家的无冕之主。

  沈玥便借黎家和贪墨案抄家而来的珍宝,占了铁马冰河的车队。

  谢家贪心有余、人手不足,不得不默许铁甲军南越逍遥河,替其押粮。

  ——军粮握在了铁甲军自己的手上,任何想以粮为刀,掣肘漠北的势力,皆被粉碎。

  早已接到陆飞白传讯的袁征,与严新雨送家主令入金陵,在保证军粮调出后,便与龙舟分道而行。

  袁征与陆飞白挟姜帆和任卓继续南下,九艘龙舟则孤身返航,沿邗沟入海。

  改道后的龙舟顺风顺水,现下已经走入了琅琊境内。

  【蛟龙入海卷潮回,得偿浅滩之志。】

  萧亦然侧卧在榻,看着窗外的纷纷扬扬的落雪,将手中的回信扔进面前的炭盆里。

  锦囊三计中的第一计,已悄然奏效。

  *

  随着黎元明的畏罪自杀,武扬王交出除北营外所有明面上的官职和权柄,沈玥于朝堂的政令得归正轨,亦在有条不紊的推行之中。

  先前沈玥态度强硬,朝中上下风声鹤唳,皆以为他会承袭武扬王的作风,继续削官查贪,甚至重开镇抚司的风声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他却并未轻举妄动。

  天子剑矛头一转,借着黎家不得已而退让,太后的迁宫,以内府库的贪墨案作小切口,撬动起一场影响后世九州的大民生之举——以开源节流为准的嘉禾新政。

  当朝天子虽年岁尚轻,却跟随武扬王历过战火,挨过饥荒,见过最真实切肤之痛的民间疾苦,深知激昂之文易显空泛之理,新政出乎意料的接地气且实用。

  沈玥从大内宫制用度削减开始,仅以宫中贵人须着换洗旧衣的小事着手,改制过往后妃帝王衣不必盥洗,冠带帕袜用一次即废的行止,裁剪织女绣娘上千余人——仅此一项便节省宫中开支数十万两。

  宫中开了节约的源头,内阁随即效法。

  先永贞帝在位四十载,崇道尚乐的奢靡之风,被强力扭转。

  嘉禾新政温情与决断并行,沈玥亲至大理寺升堂公审,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将秋狝乱臣的赃银尽数列举,详尽至查抄的每一封官银都清点在册,宣告其贪墨之巨并将名单张贴于市。

  大理寺外静坐抗议的闹事者,吃准了历来朝廷于大案要案之上的模棱两可,却在未煽动起更大的骚乱之前,便被朝廷公开的铁证如山死死钉住,成为新政稳固的奠基石。

  四大家出乎意料的配合,朝堂上下众人一心。

  一场风暴,精准地绕过所有可能爆发的区域,被沈玥牢牢地拿捏在了朝堂之上。

  *

  此后一连几日,大雪封门,整个中州被笼罩在一片素白之下。

  初冬来的格外早些,提前昭示了这必然是个严寒至极的冬天。

  萧亦然一早去信递到宫里,提点沈玥除却备粮备荒之外,也应多备炭火木柴,南城民众多贫苦,每逢落雪要加守备巡城人手尽早清扫,以免积雪过重压致房屋倾塌。若城中人手不够,尽管去北营外调。

  沈玥日日忙得不可开交,得讯后还是特意微服去了趟南城。

  他手下可用的人手不多,经过秋狝大清洗后也未曾再补,朝会上有谏言提起,也被他以赈灾为要推脱了。

  萧亦然隐约猜到几分他的意图,只是眼下他囿于伤病,被关在王府中闭门静养。

  沈玥自从那日听他送药给袁钊的老母亲之后,此后送来的补药皆是两份。

  老姜头收了药材,一点不吝惜地日日给他变着花样的熬煮,银针几乎将他扎成了刺猬。

  “老汉先前给你配过八枚毒丸,近日用了两次,剩余的六个全部交上来,少一个都不行。”老姜头黑着脸,递过药汤。

  “好歹给我留一两个,以备不时之需罢。”萧亦然绞着眉一滴不剩地灌了个水饱,试图讨价还价。

  “若非关键时刻,我绝不滥用。”

  “一个不少。”老姜头收回碗,不为所动。

  萧亦然迟疑片刻。

  “少一个,老汉就告诉阿钊,叫他写信给你大哥。”老姜头面无表情地祭出杀手锏。

  “……”

  “好,好。我交,一个也不留。”

  萧亦然无奈,一五一十地招供了自己□□的冠带,佩绶,发簪……

  老姜头一一撬开验了,尽数扔进了炭盆里。

  老姜头照例给他扎过一遍针,收针以后却没走,吩咐道:“去叫所有撒在外头的人,一个时辰内务必都赶回来,逾期不许再进。

  明晨什么时候喊开府,什么时候再许人出入。”

  老姜头自行抱着酒壶,宿在了外间。

  萧亦然肩伤过重,伤了元气。

  今夜……怕是最难过的关口。

  *

  夜里,蚀骨毒发和飘然大雪不期而至。

  萧亦然周身的经络被银针封着,气血不通,以求尽量减轻毒发灼痛,避免蚀骨毒随血气游走涌进了伤处,血流不止。

  他四肢冰冷,满怀冰雪,一腔冰寒顺着呼吸流下,似乎冻住了五脏六腑,僵冷的像经久不化的寒冰。

  冷并不比痛容易捱。

  他浑浑噩噩地熬着。

  似乎在挣扎中咬破了舌尖,唇齿间全是满溢的血腥味儿。

  他浑身没有半分力气,就连松口的气力好像也被冻住了。

  他将自己的心封在了漠北的雪夜,只带着一副空壳坠到血海里沉沦。

  他鲜少有梦,也从不敢回头,唯恐见故人,也唯恐……闭上眼,无人可念。

  他几乎都要忘了二哥的模样。

  这会儿,萧平疆就站在风雪交加的寒夜里,银枪尖儿挑着一杆暖融融的风灯。

  萧平疆笑着俯下身:“小三娃儿,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他茫然地站着。

  萧平疆回头见他一动不动,白花花的大雪落满了肩头,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愣着做什么?上来呀!二哥背你回家。”

  他没来得及说话,手里便塞进来那杆银枪。

  萧平疆脱下身上的披风,劈头盖脸的罩下来,将他捂得严严实实,一把揽到自己的背上,稳稳地站了起来。

  “别瞧不起你二哥,虽然二哥生的晚了两年,没有大哥长的高,但小三娃儿我还是抗得动的!”

  风雪在耳边呼号,两个人,一盏灯,慢慢地走着。

  “……二哥。”

  “嗯。”

  “……我们回家吗?”

  萧平疆低低地笑起来:“不回家你回哪儿?爹和大哥四处找你,母亲包了饺子,你最爱吃的青瓜馅儿,从秋时就放在地窖里冰着,我们哪个都不许碰,就只给你一个人吃呢。”

  “我分给二哥吃。”

  “二哥沾了三娃儿的光,得谢谢你!”萧平疆拍了拍他的腿,“下次出门,可不敢再这样乱跑!”

  “……嗯。”

  他疲惫地垂在二哥的肩头。

  回去吃青瓜馅儿的饺子。

  父亲要罚他们三个跪祠堂。

  大哥怀里还藏着一包集市上买来的饴糖。

  加了杏干熬的,听说是中州里最时兴的吃法。

  ……

  原来他都记得。

  一直都没忘。

  卫国公府门有两个高大的石狮子。

  右边的那个缺了一颗牙,是他拿二哥给他做的弹弓打掉的。

  这里是他的家。

  萧平疆在门口的石阶上给他放下来,站定在他的面前:“小三娃儿,回家吗?”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风雪里,艳羡地看着国公府的高悬的明灯,慈爱偏宠他的嫡母,熟悉的官将……和身后漆黑寂静的寒夜。

  萧平疆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看什么呢?那里还有人在等你吗?”

  他在来这里之前,写好了致仕辞呈,交出了掌握多年的权柄,筹谋许久的新政也已顺利开展……

  似乎……已然了无牵挂。

  他可以回家了。

  “……没有的。”

  “没有人在等我。”

  风尘仆仆的夜归人,没什么比家的诱惑,更让人希冀。

  他几乎无法遏制身体趋光的本能,挣扎着握住了二哥的手,一道走上石阶。

  这一夜大雪不停,雪压枯枝,四野无光,夜色寂寥得恍若无声的浓墨。

  王府外,一辆马车卧在小巷里,静静地候到了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

  爱你们,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