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53章 渡往生

  萧亦然耐着性子,放轻了声音:“可是哪位大人给陛下气受了?”

  沈玥看了他一眼,诧异道:“仲父不在,还有谁能给我气受?”

  “……”

  萧亦然被他堵的无话可说。

  若不是刚才捡到他的时候,沈玥那副好似天塌了般魂不守舍的模样,他现在就想给这崽子扔到外头去吹凉风。

  他还顾忌着沈玥那些莫名的心思,有心避嫌,与他拉开些距离,不动声色地侧目打量着沈玥。

  胃口似乎还不错,除却脸脏了点,瞧着没有什么大碍,便不再管他,复又回到桌案前写奏疏。

  沈玥吃完放下碗,凑过来看他。

  “仲父在写什么?”

  “致仕,还禄位于君。”萧亦然头也不抬地答。

  “……什么?”

  萧亦然写完奏疏,盖上自己的印章,交到沈玥的手中,平静地解释道:“先前在南苑,臣与元辅做了交易,以臣之性命换内阁襄助,现下漠北军务未定,元辅也还有用得着臣的地方。

  但陛下既已亲政,臣便该交出手中的一切权柄,彻底退出朝堂,此为制衡之道,陛下应该明白。”

  沈玥愣了片刻。

  帝王之术,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懂。

  但他并不想因此而妥协,在众臣的反对之下次次据理力争,摆开功绩情理,甚至不惜一再打压忠心护佑他杜明棠,只为了能给他一个相对公平的退路。

  萧亦然始终都不曾逾越过王座半步,可若这份辞呈递进了文渊阁,他在南苑秋狝的所为,便是板上钉钉,成王败寇的谋逆之举,再半点无回旋的余地,将会被世人乃至后世史书反复拉出来鞭挞。

  原本他还在小心翼翼地庇佑着萧亦然心头仅剩的这一点余晖,却不曾想,他早已做好了殉于山河的准备。

  他将仅剩的忠心肝胆都留在了南苑的那个雪夜,平静地处置遗留的军务,安置手下的部将,为自己准备着一场无人知晓的葬礼。

  萧亦然平静地给自己的坟茔上添砖加瓦:“陛下为臣争了这些时日已经足够。此番清洗贪腐官员,世家吃了大亏,元辅及一干保守派阁臣也做出了不小的妥协和退让。朝局官场之上当和光同尘,一方气势过剩,东风强压西风,迟早要遭反噬。四大家若反应过来联手以对,这些时日的筹谋皆会功亏一篑。

  过去因臣在朝摄政,中州只有倒臣与亲臣两派,臣退出朝局,这些被压制的势力才能渐渐付出水面。陛下也才能着手理顺官场,徐徐图之。”

  沈玥蹲在火盆边,并不接他的话。

  他沉默了许久,才没头没尾地说:“仲父的身体可还好吗?算着时日,还有十余日蚀骨散便会再次发作,仲父伤重未愈,损了元气,只怕难捱。”

  他抬起头,看了萧亦然一眼,就知道他根本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蚀骨散也好,朝局也罢,他向来孤身应对这些虎视眈眈的深渊,随时都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以至于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无声无息地坠落。

  “姜叔当年是御医出身,又是杏林世家,有他在会没事的。”萧亦然以近乎诚恳的态度,随意敷衍了他一句。

  能在蚀骨散之下撑多久,他其实也并没有多少把握。

  萧亦然看着他幽深的目光,忽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就此打断沈玥那些旖旎的良机.

  他话锋一转,罕见地吐露了几分强悍表象之下的艰难:“蚀骨之毒阴狠,即便不再服毒,好生调理,臣也撑不了多久。陛下……也该早日习惯,没有臣挡在你身前的时日。”

  沈玥已是心如火焚,却没想到他的好仲父居然还能在火上再放个炮仗,把自己炸个粉身碎骨给他看。

  他站起身,微微踉跄了一下,顶着萧亦然的目光,接过那份堪比遗书的致仕辞呈,仓惶地转过身,推开了门。

  “仲父保重。”

  沈玥头也不回地走了。

  ……

  萧亦然被他决然的背影狠狠刺了一下。

  莫非自己这条岔路走到了尽头,这崽子还真要随他一同跳崖不成?

  十二岁初入伍时,就敢孤身一人往鞑挞埋伏圈里闯的武扬王,在灯下反复辗转纠结了半晌,几乎是以视死如归的架势,推着轮椅,追了出去。

  沈玥失魂落魄的身影在凛风肆虐的寒夜里,显出几分孤独的可怜,连萧亦然什么时候抓住他都未有察觉。

  沈玥愣愣地转过身,眼框红得滴血,却依旧妥帖周道地关切道:“仲父……怎么出来了?外头风大,不必相送,朕送你回去罢。”

  萧亦然按住他冰冷的手:“出什么事了?”

  沈玥声音涩哑,扯起一丝勉强的笑:“朕无碍。”

  萧亦然对他这种锯嘴葫芦实在是无计可施,板了脸严肃道:“说实话!”

  沈玥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朕……今夜在等大理寺的传讯,自己等着焦心,这才前来叨扰仲父。”

  他支支吾吾,话不肯说尽,萧亦然只得自行分析。

  秋狝里他迫于形势,未审先杀,如今还留有命在,被关进大理寺诏狱的就只有黎国舅一家,能让沈玥流出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陛下在等黎家出手灭口,杀了黎元明?”

  “嗯。”沈玥点点头,低声说,“朕一连几日都在诏狱提审舅舅和表哥,黎家日日被朕这般敲打,也该做出些反应。明日便要开堂公审,若要有行动的话,就在今晚了。”

  他诏狱亲审做了表态,黎家若要在公审前有什么反应,能压着他出手的就只有慈安宫的太后。

  萧亦然又气又不解,斥问道:“陛下明知……即便你不出手,内府库的事被掀到明面上,金玉良缘也必然会与黎元明做出切割,陛下又是何必非要把自己与慈安宫一并牵扯进来?”

  “……对不起。”沈玥静静地听他说完,垂着头轻声说,“朕以后不会这样任性了。”

  萧亦然被他堵地胸口生疼。

  沈玥登基前,曾被太后幽闭于东宫,从一个胖乎乎的小团子,瘦成了一根干瘪的小豆芽,弱不禁风,浑身挑不出二两肉。他从不曾诉过苦处,似乎一直都是那个满嘴甜言蜜语的小狐狸,肯听他的话,对太后也依旧照常拜见。

  他就像没有经过风霜磋磨的俊朗少年,那两年的幽闭,就像浪打沙滩,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只是从他日日不停的噩梦,被伤到的胃口,时常感染风寒高烧的身体……透露出那些曾经不该发生在一个孩童身上的事,真真切切地给他留下了伤害。

  说什么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那都是骗人的话。

  有些坎坷,就是需要用一生去跨越。

  沈玥亲手将刀递到太后手里,就是想看看,她会不会像当初对待自己那样,可以随时抛弃掉毫无用处的卒子。

  他还想在对黎家下手之前,重新给黎太后一个做出选择的机会——是血脉至亲,还是弃子。

  萧亦然心头一紧。

  沈玥夜半翻墙,也要躲进他这里寻求一丝宽慰,恐怕自己……声名狼藉、人见人怕的阎罗血煞,就是他唯一的能依靠的人了。

  “进来等罢。”萧亦然退让一步。

  沈玥顺从地推着他进了书房,远远地跪坐在火盆前。

  馀烬旺盛地燃烧着,断断续续地冒起丝缕轻烟,万籁俱寂,满室如春。

  沈玥深手埋住了脸。

  萧亦然半靠在榻上。

  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在更深人静的寒风中,卸下防备,相依为命。

  ……

  夜阑人静,月没参横。

  内廷宫门早已下钥,慈安宫中仍留有外客,纷争不休。

  黎太后丝毫不为这些纷争所扰,她一袭素衣,不着环钗,跪坐内厅的蒲团之上,闭目诵经,脊背挺得笔直。

  黎仲仁痛心疾首地劝道:“长姐!虽说是大哥做了糊涂事,非要掺和进秋狝这烂摊子,可他杀阎罗,清君侧,这都是为着谁?陛下一心当我们是贪他内府库的蛀虫,可他不当家怎知柴米贵,这些年大内万千宫人的嘴要养活,朝臣上下要打点,这些哪一项不是要银钱的?做的多错处便多,横竖都是为宫里办事的,纵然咱们家有千错万错,上不得台面,可那也都是一心为着陛下,家里面好吃好喝好玩地供着他,何曾亏空过陛下半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关起门来什么事情不能商量,陛下立威竟拿自家人开了刀,沐哥儿的三个手指头活生生地齐根切了。明日又要三法司协同会审,大哥和侄儿没有功名在身,上了堂审那必然是要受大刑的,这可真是他阎罗血煞教出来的铁石心肠!

  要是真闹上了公堂,平白叫外人瞧了笑话不说,日后咱们家还如何在中州立足?如何能震得住下辖州府?这事长姐您万万不能坐视不管!”

  末了,黎仲仁拂袖冷哼一声,“若是儿子大了,一心要做仁君贤主,不服长姐管教,那我们也不必顾忌什么脸面,干脆便闹到都察院去!要论罪,也该先论一论那萧三秋狝谋逆,斩杀百官的罪!”

  黎太后双目紧闭,手捻佛珠,诵经不停,对外头的争端置若罔闻。

  唯独手下的木鱼在听到“不服管教”时,重重地落下一记清脆的梵音。

  黎融伸手轻拉了他父亲一把,轻轻摇头示意,太后与皇帝母子不睦已久,直言此事无异于驳太后的颜面。

  论什么武扬王的罪自然都是气话,沈玥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眼下自身难保,更遑论其他。若此时再惹恼了太后,那明日会审第一个要被攀扯进去的,便是身担金玉良缘家主虚名的黎仲仁父子。

  黎仲仁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黎融陈情道:“姑母,诏狱那边递过来的信,陛下今日提审了沐哥儿,口供大略誊写过来我等瞧过,陛下想要看的远不止内廷府库贪墨几两银钱的这点小事——前几年琅琊盐铁的私矿的矿难,秋狝死的那些官员家里的妾室通房姑娘们,平日同内阁迎来送往的账目名册……这些事情要上了公堂,可不止千钧重。

  事发突然,先前未有防备,明日三司真要堂审沐哥儿和大伯,怕是要撼动了整个金玉良缘的根本。

  到底是弃车保帅还是毁棋翻盘,肯请姑母三思,早做决断。”

  黎太后依旧没有回音,厅内一时沉寂,唯余佛香袅袅,诵经不停,木鱼不急不缓地敲在众人的心头。

  黎仲仁等得心下焦灼,他来回踱步,冲着内屋大声道:“长姐!保二哥还是保黎家,您就给个痛快话罢!”

  黎太后不疾不徐地念完了一整卷经书,方才罢手停歇。

  她久居深宫养尊处优,保养得当,又年纪尚轻仍在盛年,仪表雍容华贵,行止高雅得体,灯下却依稀可见,沉寂的眼角已有斑驳细纹。

  “无量天尊。”

  黎太后轻声念了句佛号,将手中的经书递给身侧跪侍的女官,轻声道:“今日俗事叨扰,诵经不诚,且将这卷哀家的手抄经拿去焚了罢,权当给佛祖赔罪。”

  女官恭谨地捧了经书退出。

  木鱼声声清脆再度响起。

  被晾在原地,半句回应都没听着的黎仲仁霎时心头火起,他正要闯进去,扔了那劳什子的砧槌,黎融却不动声色地拉了他一把,冲他使了个眼色。

  女官捧着经书走到二人的身前,驻足少倾。

  靛蓝的封皮上,太后金粉朱笔的字迹——《地藏经》。

  佛祖亲告众生,临终渡亡者,念诵《地藏经》,渡恶人化业障,救亲者于恶道。

  太后长跪佛前,焚香诵经,是为着——渡往生。

  大风呼号撕扯了整夜,卷落枯叶无数。

  沈玥在武扬王府书房客座的蒲垫上窝着,不大的一个小蒲团,姿势并不如何舒坦,他却难得没有噩梦惊扰,睡得深沉,清晨醒来的时候,萧亦然已经不在书房。

  他身上盖着萧亦然的氅衣,面前的小炉上温着一小碗米粥,桌上压着一纸笺牍。

  沈玥披着氅衣,上前拆开了笺纸——黎元明与独子黎沐因贪墨内府库巨额官银,于十月朔日晚,畏罪自戕于大理寺诏狱。

  ……

  沈玥还未醒盹,眼神带着些许迷蒙的疲惫。

  他垂头捏着这一张薄纸,两条人命,平静地露出一丝轻笑。

  果然如此。

  从来如此。

  无人不可死,至亲亦可杀。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觉得太后娘娘酷酷的(小声说)

  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