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48章 眉间雪

  镇北大将军从青山上救下小三娃儿的时候,他已经杀脱了力,倒在及踝深的血泊里。

  钟伦压在他身上,替他挡了一刀,一边笑一边往外咳着血沫子。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三娃儿,你别睡……”

  小三娃儿耳朵进了血水,听不清他说什么,他想睡,可是一闭上眼睛,眼前恍惚着都是分不清敌我,面目全非的尸骸……

  萧镇北亲自给他拖下青山,捏了捏周身的筋骨,没有受要紧的伤,当场就给他按在帐前,毫不留情地打了二十军棍。

  袁钊不服,扛着吊起的右臂,拄着拐棍,单腿蹦到镇北大将军的帐前替小三娃儿喊冤,也被按着一起挨了打。

  两个半大的小子,第一次从战场上下来,还未来得及回忆那些惨痛的血腥,就龇牙咧嘴地和伤员趴到了一起。

  上药的军医是个糟老头子,脖子上挂个酒葫芦,手重的很。

  袁钊脸憋得通红,又不好意思在小三娃儿这丢了面子,还硬撑着宽慰他:“三娃你要怕疼你就喊出来,喊出来就好了。”

  小三娃儿一声不吭地咬着牙。

  末了,军医给他收拾了带血的衣裳,从怀里掏出一包饴糖,甩到三娃儿的脸上:“你二哥让我捎给你的。”

  “谢谢姜叔。”三娃儿艰难地打开糖包,和袁钊一人一半分了。

  袁钊吃着糖,含混不清地问:“咋?没听你说过你还有搁哥呐!哪个营的?”

  “二哥在天门关,大哥在雁南。”

  “你家里当兵,为啥让老二冲到最前头?”

  “大哥在家地位最低,打赌输了,没抢得过二哥。”

  “那不乱套了吗!我家里我是老大,我说啥我弟就得听啥,不然我就揍他嘞!”袁钊一挥胳膊,疼地直嗷嗷,缓过劲儿来又来推他,“瞧你这娇气样儿,感情你家最大的是你呗?”

  “嗯。”三娃儿头点的很坚定。

  他身上疼,又起了烧,本来不想说话,只想好好睡一觉,但架不住袁钊在他的耳朵边像个蚊子一样絮叨,被他哄着他说了很多在家时的事。

  他小时候长在外面,五岁时才进了家门。

  最初时,他在外面长的不好,是个小药罐子,动不动就头疼脑热。家里两个哥哥都很好养,从没见过这样娇气的小孩,于是哥哥们天不亮就拉他去上学,带他练武健体。

  他长得还没枪杆子高,敲上一棍要疼半天,练得眼泪汪汪,说什么也不肯再去。

  他老爹也很纵容他,他不肯去,就让哥哥们扛着他去。

  于是他在家的时候,从学堂到武场的路,都是趴在大哥和二哥的背上,睡过去的。

  “你爹也太惯着你了!难怪三娃儿你连个枪都扛不动!我家征儿要是像你这般,我一定打得他不敢吭声!”袁钊捏着拳头,义愤填膺。

  “我爹偏心的事还多着呢。”三娃儿又塞了一颗糖豆嘴里,给他讲花朝节的时候,两个哥哥把他抗在肩头上去看灯,给他买糖人吃,结果刚一撒手,他就眼巴巴地跟着人家舞杂耍的走丢了,害得家里人一通好找。

  “咋样!这回你挨揍了吗?”袁钊一脸期待的问。

  “没有。”小三娃儿摇摇头,补充道,“但是我大哥和二哥因为没看好我,都被爹揍了。”

  “嘁!我要是你哥,我指定揍得你再也不敢乱跑!”

  “嗯。做你弟弟真可怜。”小三娃儿在他瞪眼前,慢悠悠地补充道,“我爹也觉得如果这次不教训我,以后肯定还会乱跑,就罚我和哥哥们一起跪了祠堂。”

  结果……他还没跪上半个时辰,就歪七扭八地睡着了,后面似乎枕着哥哥的腿睡了一夜。第二天他大哥扯着被他口水濡湿的袍子,笑话了他整整一天,说他做梦都在吧唧嘴嚼糖吃。

  只是后来他哥哥们到了入编的年纪,他们全家再也没有一起去过花朝节,但是他哥哥还是会托人给他带各种新鲜的玩意儿,和小孩子喜欢的吃食。

  “我爹要是知道大哥打了我,一定会揍他的。”小三娃儿已经半梦半醒地睡着了,呓语似的嘟哝着,“我……我才不给他求情。就让爹打他。”

  袁钊一愣,猛地推了他两把:“你说哥打了你,你哥是谁?小三娃儿,你有名字吗?”

  “唔……别吵。”小三娃儿不耐烦地拍开他,迷迷糊糊地反驳道,“我当然有名字。大哥镇北,二哥平疆,我是亦然。我爹说,有哥哥们在前头顶着,我只要随着哥哥们就好了,不必去打仗,打仗会死很多人。”

  袁钊:“……”

  他两个眼睛瞪得铜铃大,天下九州都知道漠北萧家一门三将,卫国公虎父无犬子,生了两个儿子,镇北平疆,战功赫赫。他还有个鲜少见人的庶三子,国公爷老来得子,娇惯的没边,一直养在身边准备伺候他养老送终的。

  ……

  就是连枪都扛不起来的小三娃儿?

  这一晚上睡不着的还有威名赫赫的镇北大将军,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偷偷摸摸地踱进了小三娃儿的营帐。

  小三娃儿的脸上身上都带了伤,最重的还是他那二十军棍,萧平疆要回天门关戍守,脱不开身,特意送来了他帐下最好的姜神医。

  姜叔包扎的很仔细,给他裹成了一个团溜溜的小粽子,他身上疼,睡得难受,手不自觉地扯着身上的绷带。

  萧镇北握住了他的手,不许他乱抓。

  薄薄的一层茧子。

  入伍的这半年,小三娃儿硬生被练脱了一层皮。

  他还以为要不了两天,小三娃儿就会顶着一大包眼泪汪汪的去找他诉苦,喊着要回家呢。

  钟伦吊着胳膊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瞧见白日里铁面无私的镇北大将军,小心翼翼地将小三娃儿裹进被子里。三娃儿白日里上了战场,梦里还在和鞑子较劲,喊打喊杀,一拳头锤在大将军的脑袋上。

  钟伦赶紧上前,萧镇北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一同出了营。

  沉默地走了许久,萧镇北先说道:“听说往日里你对三娃儿很照顾,多谢了。”

  钟伦先前对他的身份就有怀疑,见此情形已经了然,笑了笑:“应该的。何况这次我们几个能活着从青山上下来,多亏了三娃儿。”

  萧镇北苦笑道:“三娃儿从小到大,家里人也不曾让他受过什么委屈,在营里吃苦受累我没帮他出头,从战场上九死一生下来却挨了我的打,他心里一定怨我这个做大哥的。”

  “军纪严明,三娃儿会懂的。”钟伦想起自己家里那些争得你死我活的弟兄们,不禁有些唏嘘,“如果我弟弟胆敢这样拿性命去冒险,我也定会狠狠打他一顿。”

  “但愿我父亲也能如钟总旗这般想。国公爷估计正星夜从沧云往这儿赶,要揪着耳朵教训我呢。”

  知父莫如子。

  卫国公一路风尘仆仆地杀过来,将镇北将军的桌子拍地山响:“我把三娃儿托付给你的时候怎么说的!让你好生照看着你弟弟!结果呢?他什么时候跑进了埋伏圈你都不知道!你这个大将军怎么当的?三十二旗若没有三娃儿去捞这一把,早被鞑子包圆了,你还有脸对一个孩子使军法!这是我们漠北军的作风?真出息了你萧镇北!你那脸皮扯下来都能去糊城墙!”

  萧镇北跪在下头,举着铜盆给他爹净手洗脸:“倒也不是为着他偷的那点三瓜俩枣,他立了大功,本可将功抵过的,不罚他也不是说不过去。”

  “你也知道说不过去!”萧康胜冲他瞪眼。

  “父亲有没有想过,三娃儿为着几个日日欺负他的,就能生往埋伏里闯,什么性命军法军纪都不管不顾。来日若碰上了他在乎的呢?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他掀翻了天?

  千金之子,不坐危堂,他这脾性不改,父兄又能护他到几时?”

  一连串的反问让萧康胜也沉默了少倾,叹道:“三娃儿随了他娘,心太软,脾气却硬,瞧着软绵绵的好脾气,怎么惹他都不吭声,实则是个最刚强的性子。过刚易折,他这脾性,迟早是要吃大亏的……”

  萧镇北宽慰道:“三娃儿聪明的很,还未必谁吃亏呢!头回见着鞑子偷营,就能摸清他们的走向,甚至把我和他二哥的打法都算计进去了,时机、局势都估算的分毫不差,差一分他今日都下不来青山头!

  我让他抗帅旗,还真不算埋没了三娃儿,以后往哪打,大军都跟着他,准没错!”

  萧康胜:“三娃儿就亏在了……”

  没有一个好的出身。

  不然他何至于做个无名的扛旗小卒?

  当着长子的面,老国公没将后面的话说出口,转身也摸进了小三娃儿的营帐,搂着发热浑身滚烫的小小少年,喂了他一口药酒。

  那夜,小三娃儿的梦里是将他死死压在身下,替他挡了一刀的钟五爷。

  血流了他一身,又温又热。

  他好像在这温暖里,回到了小时候。

  除夕夜,全家人在一起守岁,院子里大雪纷飞,哥哥们唱着喑哑苍凉的塞下曲,他偏要偷偷爬上供桌喝那甜甜的糯米酒,醉得摇摇晃晃坐不稳当,一个倒栽葱摔到了父亲的怀里。

  于是,原本还有些感伤的一家人,都纷纷笑起来。

  阖家团聚,大抵就是如此幸福的模样。

  后来,有死别,也有生离。

  永贞三十二年,鞑挞攻破天门关,八万守军阵亡,鞑挞斩其左手以计军功,后纵火焚城,守将萧平疆战死,死无全尸。

  他赶去驰援之时,城池已破,只来得及从火海中抢回一杆银枪。

  同年,雁南关破,沧云告急,卫国公当胸中箭,生死难料,萧镇北双腿尽断,不复威名。

  他千里奔袭一路杀回,也只拼死守下了一座残城。

  永贞三十四年,帝崩,他率军南下,拥立新帝。

  卫国公开祠堂,亲手将他的名字从族谱上抹去。

  他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面目全非,眉间落满霜雪,再无岁月可回头。

  小三娃儿,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