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49章 吾往矣

  沧云关之战后,萧亦然扛起了整个漠北的大旗。

  他将小沈玥送还中州的时候,转交书信一封,上述漠北现状,并直言道:若沧云不保,则不出三月,雍朝必亡。

  此文上表后,九州震动。

  固若金汤戍守雍朝百年的漠北三关,终在各方算计之下险被倾覆。

  为免唇亡齿寒,国门不保,鞑挞撤军半月后,断水断粮三月之久的沧云关,终于见了补给。

  此后,他就靠着这一点微薄的供给,撑着漠北渡过了最艰难的两年。

  最初的沧云关城门屡次被破,城墙被炸塌大半,萧亦然多方筹谋,笼络了先太子的旧部,以彰先太子遗志,肯请雍朝各州督抚抽调人手、杂役支援漠北,不论是死囚、工匠、流民一律接收,日夜赶工修筑城墙。

  那个冬天,他们是一口雪水一口谷糠,用人墙硬生生地抗住了鞑挞的铁骑。

  青山戈壁,处处忠魂。

  整个沧云关,一寸砖石一寸血,寸土不让。

  漠北军从鼎盛时期的三十万众腰斩半数。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取代父兄,成为漠北萧家横空出世的下一任国之栋梁,戍守北疆。

  他却在稳固沧云之后,卸下军职,挥刀南下——清君侧,立新帝。

  漠北之困,不在外敌,攘外则必先安内。

  若只反战而内乱不平,则战火永世不熄。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说服忠肝义胆的卫国公,放弃了他这个最疼爱的幼子。萧康胜用那双斩过鞑挞可汗的手,亲手划掉了萧亦然的名字,以古稀高龄披甲带胄,重新捍守在了沧云关城墙之上。

  那一夜,萧亦然挂起帅印,脱下铁甲,走下城墙。

  数不清的漠北军卒挤在城墙下,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负甲。

  “今日这一走,生死难料,中州波云诡谲,一步踏错便会万劫不复,而从今往后,没人会再记得我们是守家戍国的功臣,千秋史书里,我们都将是叛乱谋逆的乱臣贼子,永世不得翻身!”

  “但只要一人尚在,则必将战至终焉!”

  钟伦带着袁钊和六耳,站在所有人最前方,替他举起了血染的漠北军旗。

  众人抬起右手,敲上左肩,行军礼,呼军号。

  他们将铁甲留在了漠北,舍弃了脚下这片毕生为之浴血厮杀的土地,远赴千里,为天门关那一场滔天的大火,为冻饿而死的漠北军卒,为无故沦丧的国土……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此后八年,五万铁甲镇守中州,镇住了阴谋作祟的四大世家,左右摇摆的昏庸朝廷,和风雨飘摇的大雍江山。

  ……

  “所以……究竟是为着什么,钟五爷与这么多漠北军一道,想要我的性命?”

  萧亦然平静地问。

  他未有丝毫波澜,唯独声音有些许不稳,但似乎……也仅仅就是如此了。

  仿佛被最亲近之人背叛,从毫无防备之处插上一刀,也并不足以破开他那一身钢筋铜骨的心防。

  沈玥的目光紧黏在萧亦然身上,有些后悔让他还带着伤就来了。

  他们都以为,萧亦然早知道铁甲之中有叛军的存在,也已亲自布下围局,引蛇出洞,应当是早有准备,能受得住这份打击。

  但他太了解他的仲父了。

  他是长|枪、横刀,是漠北铁甲,是荒凉大漠的烈日和凛风,是不畏世事绝不妥协的勇气,是死亡、战乱、病痛、孤独……都无法撼动的信仰——这一切,都基于他深陷战火和硝烟的家乡。

  为了漠北可以免受战乱之苦,冻馁之虞。

  为了九州不起战火,不必经受漠北今日之苦。

  “可不是所有的漠北军,都是漠北人……”钟伦的眼睛也红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喉咙里剜下来的诛心之言。

  “我是河北人啊!”

  袁钊火冒三丈地冲过去,揪着他的衣襟质问道:“你他娘的现在说这话什么意思?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话!大家什么时候把你当过外人!”

  “阿钊!”萧亦然出声喝止他。

  “你是钟五爷!是你一手把我和老三带出来的,你扯什么漠北河北……你说什么……”

  袁钊松了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扯开他的衣服。

  累累伤疤,历历在目。

  “你身上的十六道箭伤得有十四道都是为了护着我和老三的,你现在说的这是什么屁话……”

  他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上,八尺高的人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伸手捂住了脸,失声哽咽。

  钟伦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想要伸手去扶他,却又被镣锁扣着动弹不得。

  “阿钊如今军衔比我都高了,没得让人看了笑话。”

  他顿了顿,觉得可能说不清楚这件事,于是重新问道:“你知道漠北军里,有多少是其余八大州府参军过去的吗?”

  “不到十分之一。”袁钊闷声闷气地说。

  “是啊。一万人放在十万漠北军里,或许算不得什么,可他们也是人,是做儿子做兄长做父亲的,是家里仰仗的劳力,他们去参了军打了仗,伤了残了死了,背后这一家人的生机,又该怎么办!”

  钟伦缓缓地说道:“天门之战后,朝廷的抚恤金至今未曾发放,王爷与老国公千方百计地供养漠北在役的兵,可那些退下来的,和回不去的呢?

  在中州和漠北,吃不上饭的上不了工的尚可求助于我们,那些回原籍了的,就只能过着衣食不保的生活,甚至于连一封救命的书信都送不出去,就连向我们借一点救命的银钱,都会被铁马冰河的封锁拦回!

  活着的人尚且如此,那些为国捐躯的弟兄们呢?家里垂垂老矣的父母被饥荒饿死,无人耕田交不上佃租被划成流民,遗孤被掠走当做婢仆贩卖,寡妻……”

  钟伦很难再说下去,他艰涩的话音顿住,长久的沉默着。

  “正因为我是河北人,是铁马冰河的附属州,我才清楚的知道,这背后的十分之一,十分之一背后的妻子父母儿女弟兄,都经历了什么——是数不胜数的罪孽!”

  帐中无人应答,灯火晦暗,秋风尖利地哀嚎。

  萧亦然盯着那一盏摇摇欲坠的烛光,手脚冰冷。

  恍若置身深渊。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从地狱走出来的,经过天门国耻,历过萧家大火,没什么能够再让他感到浑身冰冷又无计可施,直到今天钟伦用自己的背叛,向他揭开了残忍的一角。

  ——鞑挞屡犯边关,朝廷贪墨懒政,四大家唯利是图,这些阴谋算计他提起刀枪,终究是有落下的方向。

  可生民之艰,兵卒之冤……只要漠北战火一日不熄,九州一日不归朝廷直辖,他就无力回天。

  他如何不知,官豪乡绅借着铁马冰河的封锁肆意兼并小农之田,天下粮仓之粮田年年改茶改桑以博重利,余下粮田不足半数且多半都要供给军需,赋役沉疴,致使九州饥荒流民不断……

  然四大家根深蒂固,铁马冰河的封锁一日不断,他便一日不能将四家九州连根拔起。

  即便每年庞大的军需消耗令九州不堪重负,他也不能封停漠北的粮草供给,一旦沧云关守不住,雍朝九州都会沦为鞑挞铁骑下的亡国奴。

  杀十分之一人,救天下万万人,他的选择永远都只能有一个。

  从某种程度讲,他也可算得上是帮凶。

  “是朕的过错。”

  沈玥上前,握住了萧亦然的手。

  一股独属于少年的温热,包裹住他冰冷的手,沈玥挡住了他身前那一点灯光,只投下一个漆黑的影子,将他稳稳当当地罩在身后。

  “钟将军所言,世家霍乱,抚恤缺失,以至民生艰难,是朕年少无为,治国有失。如果朕猜的没错,钟江军应当是与铁马冰河达成了某种私下里的交易,以此换得对漠北离役兵卒的照顾,此大义之举。”

  “大义?”

  钟伦愣了片刻,无声地笑了。

  “钟某人私贩铁甲,里通外贼,擅自离营,泄露军机……桩桩件件都是十恶不赦的死罪。漠北铁甲威震八方,不该有我这样的叛徒苟活于世。”

  钟伦抖了抖手上的镣锁,眼神意味深长。

  他与铁马冰河达成了协议,以投效河北谢家为条件,换其在七州的驿站和驻所对漠北军卒和军属的襄助。

  钟伦负责听命行事,是与铁马冰河勾连明面上的人,同钟伦联系的谢家人,在他暴露之后即刻自尽而亡。谢家幕后牵涉的势力,那些连他也接触不到的地方,又藏有多少阴私?

  前日围场之中,他私盗售出的铁甲,如何送进了杜英的府邸?

  北营五万人,还有多少是他的同党?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传讯命其劫夺圣旨,站在中州和秋狝之间的那个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钟伦坦然道:“今日我离营出兵,已经暴露于众人之下。若我还活着,各方势力都不会心安,一旦谢家因我而迁怒于七州的弟兄们,那我这些年我手下做的恶,岂不都白做了?

  我这些年所为和我手下的名单,皆已记录在册,三娃儿你是再聪明不过的人,有了这些,想必你定能从谢家的手下,保住这些年我在七州的建树,继续襄助那些曾经为国浴血的兵卒。”

  萧亦然自长久的沉默里,抬起头看着他。

  “从你倒戈的那一刻起,你就想过会有今日,这些都是你早已准备好的结果。

  前日围场里铁甲倒卖被揭发,你便猜到我定会有所作为,你率队出营之时不是不知道我在算计你,引你暴露,但你依旧欣然中招,不伤广川他们一人。

  期间你不是不能逃走,而是你从那时候就在等,等着我来带人抓你。

  因为你要顺水推舟,死在我手里,来换这些阴谋公之于众,替我抹平一切后顾之忧,是吗?”

  钟伦没有回答他。

  他笑着说道:“小三娃儿,给我一杯酒喝,送我一程罢。”

  萧亦然看向袁钊:“送古漠春来。”

  袁钊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冲出营帐,带人摆进一桌酒肉宴席,解了钟伦的镣锁。

  四人围桌,席地而坐,举碗共饮。

  “古漠春,大漠逢春,敬战斗和自由。”

  杯盏在灯火下清脆的碰撞,迎来送往。

  他们热热闹闹地饮酒吃肉,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莫看三娃儿和阿钊如今出息的很,当时一个年纪小扛不动旗,一个一身蛮劲射不中靶,时常被罚练到三更天嘞!”

  “真的吗?袁大将军也曾如朕一般,射不中靶?”

  “那又怎样?我长|枪、大刀、骑术,样样都是全营第一!”

  “阿钊带头欺负人也是第一的,我少时经常被他踢出帐,还要五爷用他的口粮接济我才有饭吃。”

  “老三你有没有点良心?我后来吃什么、干什么没想着你?你跟二十一旗的人打架是不是还是我帮的你?我跟五爷都挂彩了!瞧瞧,瞧我这俊脸上,现在还有道疤!”

  ……

  酒过三巡,欢声渐落。

  “落雪了。”

  钟伦看着帐外,下了整日的雨,寒风骤降,水汽在深秋的凛风中凝结成片片飘雪。

  他低声说,“瑞雪丰年,但愿明年,会有个好收成。”

  沈玥脸颊绯红,双目却透着澄澈而坚定的光:“肯定会的。朕保证,这一定是世家被诛前的最后一个凛冬。”

  “好。”钟伦无奈又苍凉地笑了笑,“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待这一日到来时,一定替我大江南北好生看一看,看看九州归一,若不想我托梦敲你们两个毛头小子,切不可忘了我钟五爷。”

  他说着,眼睛就红了。

  萧亦然握住钟伦的手:“你还没有回答我,到底是为着什么。”

  他眼底的平静终于借着三分酒意冲破了围栏,涌出惊心动魄的火光。

  “我从入编的那一刻,就在钟五爷的手下。大哥忙于军务和身份,无暇管束我,是你拿我当亲弟弟一样,教我骑射武艺,教我好好扛旗,告诉我不能辜负大家的性命,多少次战场上为了救我都险些丢了性命……”

  “五爷……你,你是我最亲的人,你为着他们你为什么不同我说!你为什么就,你有千万条路走,为什么就一定要走绝路!”

  萧亦然声音沙哑,胸口剧烈地跳动着,他捂住嘴角,一口鲜血迸溅在袖间。

  沈玥慌忙上前揽住他。

  钟伦没有说话。

  他沉默了良久,看着帐外幽幽的说道:“落雪时,确实看不清每一片雪花落地,可总会有那么一片,尽管微弱如斯,但足已压垮毕生的信念。”

  “三娃儿,你说……三百六十行都在追名逐利,凭什么当兵打仗的就活该饿死?”

  “六耳,是我从街上买回来的杂役,我说要当兵的时候,全家都拦着,只有他收拾了包袱就说要跟我走。我不过给了他一口饭吃,他就一辈子都要跟着我,跟着我去了漠北,又一路来了中州。

  小六儿在守沧云关的时候,受了伤,没吃食没药材,落下了病根,治不好了。

  到死,他只想吃一口胡饼,撒着芝麻的那种,咬一口,香香脆脆的。可等我买回来的时候,他瞪着眼睛,已经走了。死不瞑目。

  他是我手底下最机灵的兵,能顺着刺棘丛挤进鞑子的营帐里,偷他们的马奶酒,他的马快得鞑子都追不上。他就一边跑,一边喝酒,一边笑。

  鞑子的刀没杀了他。他死在了几百年都没见过战火的中州里。

  到死,都没吃上一口胡饼。

  他是无足轻重,他是连个名字都没有,就像其余七州的那些老兵一样,他们就是一群苟延残喘烂泥野草,写进军报谍文里,不过就是个数字而已。

  谁会在乎他们是一万人还是十万人?又有谁会记得,当初他们是站在漠北三关里,顶着风沙烈日,守着国土家门的人?

  家国有难,漠北铁甲,虽千万人,吾往矣。

  可要是他们有难呢?

  整个雍朝九州的人,谁不在看我们笑话,谁给我们了一粒米吃!谁给我们了一个援军?

  没有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粒粮,只有无穷无尽的算计和忌惮……

  天门关八万人,小六儿,七州的老兵遗属,他们都是死在了谁的手里?是死在了我们拼死护着的生民在后的手里!

  生民如刍狗,人命比草贱,这大雍九州早就已经坏了,烂了,锈到了根里,无可救药!

  我不信三娃儿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们到底,到底为什么,又是为了谁要打这个仗!”

  ……

  沈玥看着萧亦然,仿佛透过他支离破碎的表象,瞧见了他被戳得千疮百孔的一颗心。

  天门国耻,裹了阳城疫病尸身的粮袋,被刻意传入漠北军的疫病,天门关被焚之一炬的真相……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他所相护的雍朝八大州府,是如何以丧尽天良的手段背叛了整个漠北。

  以至于,他不敢也不能将这份更沉重的真相掀开,诉之于人前,为先人讨回一份公道,他只能将这一切和着血泪生生咽下。

  他就是这样——十年如一日,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家国社稷。

  萧亦然衣袍下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看向钟伦。

  “我不能告诉你,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因为我也时常会心生魔障,去质疑我身后的这些人,这些所谓的生民和官员,究竟是否值得我们付出血的代价去护佑。

  我只能问一句,如果再来一次,鞑挞犯我国土,屠我子民,钟五爷是否仍然愿意弃笔从戎,立于万万人前,征战沙场?”

  钟伦怔了片刻。

  他抬起右手,重重地敲在左肩。

  一下。

  两下。

  三下。

  虽九死,其犹未悔。

  人之一生,如船行渡口,各有各舟。有人迷航未返,有人殊途陌路,有人苦海回身,有人初心不改,有人重塑梁骨,而终有行至彼岸之时,回望浩瀚海海,不过尔尔。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钟伦,先行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别离》陆龟蒙

  我构思的时候每次想到这章都会热泪盈眶写到这段的时候哭惨了

  付出被辜负,初心被磨灭,但仍愿砥砺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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