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22章 古漠春

  沈玥上前一步,璀璨似星的眸子柔和地看着他:“仲父,朕要你的性命做什么?朕要的是……”

  萧亦然打断他的话:“陛下要是再提关于棋局的半个字,臣现在立刻就从门口给你扔出去。”

  “……”

  沈玥登时闭了嘴,郑重其事地点头。

  好容易达成联手,又忧心他得知真相后心中不快,沈玥多少有些忧心他自己一个人面对这揭开的旧怨,故而闹着折腾,赖在王府不走,说什么也要与萧亦然共饮一杯,以庆盟约。

  酒还未温热,张之敬便带着那日茶楼中蒙着面的说书女进了王府。

  袁征跟在后头,一个箭步窜进来,闷了萧亦然眼前的酒:“王爷,你要背着姜叔偷喝酒,我可再不替你瞒着了。”

  沈玥摇着扇子,眸光微闪:“仲父,朕怎么不知道这王府里,谁都能给你做规矩。”

  袁征委屈地说:“小陛下你不知道,昨天我同王爷偷溜出去,被姜叔抓了现行,晚上连饭都没给我吃。姜叔说,我要是再不好生照看着我们王爷,三天都不给我饭吃。”

  萧亦然抬腿给了他一脚:“少在这里装样,晚上只少吃了半碗饭,半夜就窝在房里啃肘子,能饿着谁也饿不着你。”

  袁征被他说红了脸,逃也似地走出堂屋,一把将候在外面的张之敬拖进来给他解围。

  张之敬上前一步,揖手施礼道:“陛下、王爷,说书女带到。”

  那名女子依旧蒙着面,跟在张之敬的身后,垂着头,一言不发。

  萧亦然命张之敬从外面关上了门,挡住袁征好奇的目光。

  萧亦然道:“后院前日住着礼部两位大人的偏房已经腾出来了,王府的医官每日会去为唐牧云诊治伤情。姑娘脸上的疮疤,可一并治了。”

  他不问案情,只安排住行和医官。沈玥闻言微微欠身,话到嘴边却又跪坐回去,忍住了未说出口的话。

  那名女子轻笑一声,抬起手,将蒙面的斗笠扔在地上,凛然喝问:“我脸上的疮疤,是幼时家中染过阳城疫病留下的,也是当年唐如风行灭口之事,暗中留下的唯一证据,是严家在军粮中散播疫病的铁证,王爷当真要为我医治吗?”

  “萧某不才,南下中州行至今日,虽无大能,但也绝不至于需要当众揭开一位女子的疮疤,才能达成目的。何况眼下外敌未除、内乱未平,还远没有到能够大张旗鼓掀开此案,为亡者叫屈的时候。”

  女子定定地看着他:“王爷好意,民女心领了。这些年我行走在外,也曾得遇良医要为我诊治,是我自己不想治。”

  沈玥轻声问:“姑娘为何……”

  “家国深仇,不敢相忘。”那女子目光炯炯,看着二人,声音铿锵有力,恍若金石,掷地有声。

  身体比灵魂更忠诚。

  仇恨烙在皮肤上,伤疤会永远记得。

  可一旦受伤的人习惯了与伤痛同行,世人就会因为他们不再喊痛,从而心安理得的开始遗忘。

  萧亦然摩挲着自己左手的银锁扣,偏头看了沈玥一眼。

  世人惯会叫人放下屠刀、苦海回身,可沈玥却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然很支持他的复仇。当年陆炎武抬棺上座审理天门一案,还没有桌腿高的小沈玥,就踩着脚凳一笔一划地亲笔描摹了圣旨,盖上玉玺。而今多年过去,沈玥仍然会为了天门旧案的人证而筹谋奔走,甚至不惜因此而背上嫌疑。

  他一个金尊玉贵的东宫太孙,万乘之尊,却一直都能和创伤感同身受,能清楚地知道就算时间过得再久,就算永远不再触及,经历过的那些痛苦、背叛、煎熬……也不会被抹平。

  走出创伤,带着仇恨活下来的人,早已面目全非,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

  萧亦然捡起地上的斗笠,正色道:“这么多年,姑娘宁可顶着被毁的容貌,也要保留这些,无非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沉冤旧案,替你的家人鸣不平。这一点,萧某敬佩之至。

  血海深仇要报、灭门之恨也要偿,可在此之前,姑娘首先是一个女子。若你的家人还在,也不会希望你为了替他们伸冤,便活成了一个行走的证据。”

  “王爷所言句句诽腑,民女感念,但也不必再劝我。”

  女子接过斗笠,却并未戴上,坚定地看着他:“我自愿如此,并未有丝毫勉强。并非世间每一个女子都想要姣好的容颜,华丽的衣裳,也有女子心智坚硬,向往战斗和自由。

  深仇未雪前,放下是最容易的事,我宁愿直面仇恨,与痛苦和伤疤同行,也不愿有片刻相忘分毫。”

  萧亦然笑了笑,不知透过她的目光看到了谁的身影,他抬手倒上两碗酒,起身亲自递到那女子手里。

  “古漠春,大漠逢春,敬战斗和自由。”

  “严新雨。”女子端起碗,看着他说。

  “空山新雨后。好名字。”萧亦然颔首一笑。

  二人在疮疤和仇恨中碰杯,烈酒从喉咙滑下,灼烧感一路燃尽五内。

  严新雨昂首问:“敢问王爷一句,我这名字,什么时候能出现在呈堂证供之上?”

  “当铁甲军南下逍遥河,收复江北、浙安两州,平定天下粮仓,令九州归一之时。彼时,烦请严姑娘于三军阵前,替我的兄长、你的家人、和那八万将士们,喊一声冤。”

  萧亦然抬起右手,屈指成拳,在左肩上轻敲三下,施以军礼:“九州一日不归,血仇一日不忘。”

  “好。”

  二人交手击掌,郑重许诺。

  沈玥在清脆铿锵的三声击掌声中,默默低下头,饮尽了自己的杯中酒。

  尽管在亲审假唐如风前就已经知道了萧亦然的选择,可当人证物证都摆到桌面上后,沈玥仍不死心地想要看他是否会更改。

  明明诸事俱备,只差他往前迈出这么一步,便可得见天光,沉冤昭雪……

  “傻子。”他如是想。

  当年萧亦然率五万铁甲南下中州,本可以借战火和夺嫡之争,暗中清除世家做天门之变的叛国罪人,神鬼不觉。可他偏要将人千里迢迢地抓来,槛送京师,押入诏狱,交予大理寺以大雍律例审理,明正典刑,以示国法昭彰,告慰那八万将士们的在天之灵。

  开铡问斩后,国法昭彰了,亡者告慰了,他自己却因此落了个阎罗血煞的恶名,从此青史无功绩,只留弑杀止婴啼。

  义不负心,忠不顾死,萧亦然向来如此,从不低头也绝不妥协,一身傲骨永远顶天立地的挺着,撑着他在风口浪尖上,做了大雍朝整整十年的中流砥柱。

  杯酒入腹,沈玥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倏地笑了。

  知子莫若父,难怪当年的卫老国公会让他这个幼子去抗漠北铁甲的军旗。

  他的战场,从风沙凛冽的沧云关,转到了如今波云诡谲的中州城;但他的将军,仍是当年那个千里单骑的一杆军旗——不倒,不改,风雨如磐而不退分毫。

  严新雨一拱手,道:“唐大哥被抓之后,我便潜进严家的茶楼,本是为了搜罗消息,救唐大哥出来,却在意外中听到了另一条讯息,于王爷您可能有大用。送进来唐大哥时,严家为防筹谋暴露,与王爷撕破脸再无转圜,便由天下粮仓金陵长老会做主,做了两手准备。如若唐大哥伪装双剑如风的计划成功,王爷翻案,那便抵赖军粮,死活不交,闹上公堂。

  另一手,则落在了暗处,长老们一早将严家庶长子和家主严二,一并塞上了浪里淘沙的龙舟,中秋前后便送进了中州。现今,就窝在王爷您的眼皮子底下。”

  按照先前李尚书所言,严家欲以漠北的军粮来抵江浙大旱的罪过,定会如数缴全,沈玥从中横插一脚,提到了唐如风,令严家看到了这个计划更完善的可能。如今距离六坊红楼大张旗鼓地抓人已经过去数日,严家想必也明了双剑风这步棋走空,眼下就该轮到这位新任家主出面,交粮保命的时候了。

  “多谢姑娘告知。”萧亦然回了礼,命袁征将她送出去。

  沈玥坐在榻上,方才二人说话时,他已经一连饮了好几杯。

  古漠春酒性烈,他坐姿倒还端得正,只是衣领被他自己扯得凌乱,面颊已泛出浓艳的潮红。

  “仲父——”沈玥抬眼瞧着萧亦然,声音更轻几分,“朕差一点……就错过了这个说书女,朕是不是很蠢笨?”

  “是。”萧亦然丝毫不给醉鬼留脸面,“所谓灯下黑,臣也并未留意,与陛下一般无二。”

  “才不是。仲父行事一贯谨慎的很,根本不会犯这样的错。”沈玥笑着反驳,笑意未及眼底,又生出几分歉疚,“朕……还犯了不止这一个错,朕把唐如风,假唐如风送给仲父,差点就害了你,害了整个……整个漠北。”

  “无论唐如风身份真假,臣都不会翻旧案,乱军心。陛下不必因此挂怀。”

  “不不不……”沈玥坐直身子,胡乱地摆手,严肃纠正道,“朕挂怀的,不是他们拿朕做饵,借朕的手送进来这个假证人骗你翻案。”

  “朕介意的是……这等愚蠢的离间计,朕竟没有看出来,让仲父与朕生了嫌隙。”沈玥醉醺醺地凑过来绯红的脸颊,眸光潋滟,水波流转中透着说不出的委屈。

  萧亦然平静地问:“在茶楼之前,难道陛下就没有看破吗?”

  沈醉鬼眨巴下眼睛,低下头认真地思索了片刻,似小鸡啄米般点点头,轻声道:“朕有的。朕其实是故意引得仲父去茶楼,撕开这一层遮羞布,将这件事掀到明面上来,才好与仲父开诚布公的说清楚。朕瞧见仲父的烟花,其实朕当时就在附近,偷偷地在暗中转悠了好久才敢走出来。

  不过当年钦差一走,严家就杀了唐如风,还做下了假身份,一换就是十年,这是朕没想到的……未雨绸缪,好手段。”

  沈玥歪七扭八地竖起一个大拇指。

  若非天地间尚有这一丝良心在,唐如风舍命留下严新雨这个活口,受尽折磨也不肯供出人来,唐牧云又小心翼翼地保了她这许多年,那当年的旧案,送进天门关的裹尸袋,鞑挞焚城的真相……就当真和着血泪埋进了历史,再也没有半分实证。

  “朕知道……唐如风的身上有猫腻,也知道严家想要拿仲父的军粮做文章……天下粮仓的粮没那么容易吃,朕还知道就算严家往这军粮里头掺了民怨和饥荒,仲父也得咽下这口夹生的饭……这些个奸佞小人胆敢如此算计仲父,朕就得砸了严家的饭碗!”

  这人分明醉得满脸潮红,动作歪斜,说话倒是口齿清晰,思路明朗。

  萧亦然探究地看着他:“陛下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还拉着臣与你一道跳进了这个坑?”

  沈玥见了他的笑,热得厉害,在桌子上摸索着自己的折扇,却抖着手怎么也打不开,索性撇了,拿手呼着潮热的脸颊,跟着笑起来。

  “朕……才不傻的。”

  这话如同醉鬼说自己没醉一般,着实不那么可信。

  萧亦然知道他是真的醉了,无奈地摇摇头,起身想要扶他去醒酒。

  “朕……朕不和仲父一道跳进来,怎么能……能和仲父联手呢?就算严家……李代桃僵了十年,废了唐如风这枚棋子,朕也有应对之法!”

  沈玥手舞足蹈地挣开萧亦然环着他的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张按了指印的契约。

  “仲父说的对,朕……可是随时都能掀桌子的人!”

  他“啪”地一下将那张皱巴巴的破纸甩到萧亦然的脸上,笑得肆无忌惮。

  “仲父,咱们掀桌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