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21章 天门关

  唐如风面色如常,平静地说:“陛下久居中州,我一个江湖人士,自然入不了您的眼。可本家的人,都是认得我的身份的。得了陛下的旨意,再来伪造一个杀手,是不是有些晚?”

  “是这个道理。”沈玥颇为认可的点点头,“所以,你很久之前,就开始伪装唐如风了吗?”

  唐如风挣着链子猛然上前一步,双目圆瞪:“陛下这是何意?我舍命入中州为你锄奸佞,陛下这是觉得我配不上双剑如风的威名吗!”

  沈玥撇撇嘴:“朕打小没爹,就是外头那位奸佞给养大的。你这副凶相还是收敛些吧,论唬人,这可还差的远了。”

  唐如风哈哈一笑:“输给阎罗血煞当然不冤,杀人掉脑袋的事,谁能比得过他!”

  “四大商行连杀一百八十一人,毁尸灭迹。这大案做的震惊朝野,若你真是唐如风,倒也不算输。”沈玥从容地摇着扇子说,“朕只是有些想不明白,唐如风——一个效忠严家的杀手,是怎么突然间有了良心这种东西呢?”

  唐如风不屑一顾道:“如果陛下把杀人焚尸,也叫做有良心的话,那这东西,我满腔子都是。”

  “灭口之事,本该做的悄无声息。若非斩尸左手,纵火焚尸,以这等惨烈手段比照天门关大败做下此案,也不能口口相传,破了铁马冰河的封锁,将此事传到中州来。

  更不会引来了朝廷钦差南下,将当年他们在天门关一战犯下的罪孽,查了个一清二楚,落下个国耻之名。”

  沈玥歪了歪头,补充道:“当然,这些都是唐如风做的。良心这个东西,与你无干。”

  唐如风别过头,不屑与他辩驳。

  沈玥不以为意,继续说道:“陆炎武南下彻查,自然也就查出了唐如风犯案的缘由。当时先帝爷爷年迈,朝中形势复杂,北境国情危急,政局动荡,不宜再继续深挖。铁笔判官以自己不再详查此案,不报实情为条件,换了唐如风一条性命,以待来日。

  后来么,你也知道,朕登基之初,阎罗血煞和铁笔判官联手共审。一杆银枪,一柄铁笔,把这些杂碎尽数杀了个一干二净。”

  唐如风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手:“陛下这口才,不去南桥底下说书,可惜了。”

  沈玥微微蹙眉,眼神有些不悦,脸上笑意却愈浓。

  他不动声色地试探道:“说到评书,朕倒是在城南的茶楼里,听一位姑娘说了出上好的评书呢。”

  唐如风垂着头,并不理会他,烦躁地抖了抖身上的镣锁。

  沈玥将翠玉折扇当做惊堂木,“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子上。

  “八年后的今天,朕随口一提双剑如风的名号,严家人就立时警醒,故意将你送进朕的手里,以此为饵陷朕往里跳。那八年前,那些丧心病狂,为争权夺势便枉顾天门关八万将士性命的老奸巨猾之辈,又怎可能会因为陆判官的一时退让,就留一个背叛主家、招致如此大祸的杀手性命?

  只怕是当年陆炎武前脚刚出了江北,双剑如风便随风而去了罢!”

  屋中沉寂静默,落针可闻。

  沈玥话锋一转,放缓了声音道:“铁笔判官一生清贫,他当年因此被罢官,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十来岁的幼儿,只能做些抄书写信的营生。其妻王氏,官家小姐出身,从一个三品堂官的大夫人,沦落到替人浆洗缝补做活,连那年冬天都没撑的过去。

  知道唐如风现身中州之后,尽管旧案已结,这个当年拼死保下的线人再无大用,他还是第一时间赶往了严家的茶楼传讯,叫唐如风逃离。

  谁能想得到呢?他等来的竟然是你。

  你把剑捅进他胸口的时候,一心想着要杀人灭口,捅死了这个人,中州里便再无人知道你是假冒的唐如风。这事,双剑如风干不出来。”

  沈玥将那一双袖剑重重的掷落在地,厉声喝道:“你以为你用着他的剑,你就能当真成了他吗!”

  “他腔子里长的是真良心,至于你么,你长的那玩意儿叫狼心狗肺!”

  沉默半晌,唐如风抬起那张惨白得如同死人般的脸,因神情扭曲而显得有些狰狞。

  他一字一顿地问:“你说的这些,有证据么?”

  “没有。”沈玥坦然地对上他的双眼,“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实证,朕堂堂大雍天子,也犯不上在这臭气熏天的地方与你废话。”

  唐如风先是一愣,而后扯着身上的血洞,梗着脖子笑得前仰后合,身上捆着的链子哐啷作响。

  萧亦然闻声有异,一脚踹了门闯进去。

  沈玥回头看着他,轻声说:“仲父,他招了。”

  *

  “我名为牧云,如风是我的师弟,教习师父给我们起的名字,如风……牧云,多好的念想,一生自由,来去如风。可师弟他,没活过二十五。”

  唐牧云坐在床边,目光落在顺着窗户缝隙落进来的一点阳光里,尘土沙砾在阳光下欢快地蹦跶。

  “那一桩灭口岸,是师弟接了令去办的。四个商行一百来人,都是手无寸铁的商户,又是自家人,下点药,一刀切干净,再放一把火,这种事在我们的行当里就算是最容易的‘尖活儿’,事少钱多,时间要是赶得及,天亮前还能去金陵的河边搂着姑娘睡上一觉,去去身上的血气。

  可那夜过后,师弟没回来。

  师弟的事,我还是从坊间听到的,杀人剁手传的沸沸扬扬。官府下了令,主家也派人拦,可人的嘴怎么能堵得住?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传十、十传百,活生生地传进了中州,传到了天皇老子的耳朵里去。中州的老皇帝烧香论道有一手,大事上居然也还没老糊涂,很快派了个官来。

  那时候,他还不是闻名天下的铁笔判官,乔装成个穷酸书生,不走官道不摆官威,三两天便给那些个烂事查了个底掉。主家反应也不慢,跟在陆判官的后头,将所有的证据毁的一干二净。最后,他们还找到了师弟的藏身之处,下了请帖,邀这位奉旨查案的钦差过府夜饮宴,而我,就是当时埋伏在厅里的众多杀手之一。

  陆判官只带了一个小书童,捧了个不大的楠木骨灰盒,是他给自己预备的。早听闻这人出身微末,没什么家室背景,每审大案,都是抬棺上座。那天,他甚至没备棺椁,连个全尸都不预备给自己留下,当场就镇住了主家的所有人。”

  ……

  唐牧云顿住不语。

  他抖了抖手上的镣铐,抬头望向萧亦然道:“我在江北时曾听闻,漠北戈壁上的古漠春烈性浓香,入喉即醉,醒时犹如荒凉大漠,枯木逢春,是天下难得的好酒,可否请王爷与上一杯?”

  沈玥蹙眉:“你胸口还有个窟窿,如何能饮烈酒?”

  萧亦然摆手,命人抬进来一坛。

  唐牧云将第一碗酒洒在地上。

  他面色凝重,沉声道:“小师弟他原本是去商行行灭口之事,却不知怎的发现了端倪,那些商行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留了些疮疤,是染了阳城疫病留下的。阳城疫病现如今已经有了方子可治,可十年前,这疫病在江浙要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疫病来势汹汹,人一旦染上便立时高热、溃烂、上吐下泻,三两日的功夫就能要了性命,但只要熬过去最难的关口就能活下来,这病以后也不会再惹上了。小师弟他……他就是阳城泽县人,也是当时是他们家里,唯一一个挺过这疫病的人。

  那些商行里人全部染了阳城疫病,经手的是运往漠北天门关的军粮。传疫病与人倒也罢了,你们可能此生都想不到,金陵是如何糟践人的……那一批送往天门的军粮的装袋,裹过阳城疫病的尸。”

  萧亦然腾地站起身,眼前蓦地一黑。

  真相。

  这就是陆炎武拼死也要向他隐瞒的真相。

  疫病、军粮、焚尸……真相荒谬而不可言说,远比他猜测的更为丧尽天良。

  难怪当初威震北疆的天门关会在瞬息之间毫无抵抗之力,难怪鞑挞攻入天门之后要纵火焚城,难怪当初守城的八万将士最后连个全尸都不曾落下……这些殉国之人身上的疮疤,就是严家叛国的铁证。

  “陆判官当时以为小师弟就是此案唯一的人证,这才宁肯弃官不做,也要孤身赴这主家的鸿门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给当年的真相留下一个人证。但就连陆判官也不清楚,当初的那四个商行实则有一百八十二人,小师弟他去杀人纵火之时,还在暗中留下了一个活口,无论那些人怎么拷问他,他都没有说。”

  唐牧云一口气干了三海碗,斜靠在墙上,微微仰着头。

  “师弟好酒,可在金陵喝不上漠北的酒,小师弟这辈子,没出过一次金陵城,没喝过一口漠北的酒。后来他被抬出去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如果这就是人长了良心的下场,那我宁可师弟这辈子,都像我一样,做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一滴清泪,从他脏兮兮的脸上滚下来。

  ……

  萧亦然转身走出去,站在门口。

  他仰头望着中州的秋日里难得放晴的天空,天幕辽阔,澄碧净明。

  沈玥站到他的身边,轻声问:“仲父,你还好吗?”

  萧亦然似一株苍松般,仰着头,一动不动。

  “今天是个好天气。”沉默了许久,萧亦然如是说。

  “天门关兵败的那天,也是这样……霁朗无云,风却很大,所以鞑挞的那一把火,才能烧得那样旺。几乎是一瞬间,便焚尽了整个天门关。

  等大哥与我赶到驰援的时候,除了二哥的那一杆银枪,烧的什么都没有剩下。”

  萧亦然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左手。

  他从不示与人前的,黑皮带扣下缠绕着的那道狰狞的伤疤,见骨的血肉,就是当时他从火堆里,拼了性命抢回那杆银枪烙下的烧伤。

  “仲父……”沈玥一时语塞,胸口沉沉地压着块巨石,话都梗在了喉咙里。

  “没有那一把火,阳城疫病就会顺着天门关,染遍整个北境,也会染到攻城掠地的鞑挞军中。等到铁甲军和鞑挞两败俱伤之时,便是新君即位,开疆拓土、扬名立万的时候。可四大家也没想到,鞑挞的可汗鬼赤并非是传闻中的草莽野汉,他以最粗暴直接的方式,烧光了所有的阴谋和阳谋。

  八万铁甲军……可以踏平金帐王庭、远征西域列国的存在,就这样在一夕之间,烧成了飞灰。”

  沈玥定定地看着他,萧亦然远比他想象的要镇定,他面色沉静地述说着当年往事,就像一湾万古不变,未有波澜的深潭。

  不知该有多少次,于遍地尸骸中惊梦不醒,才会十年过去,兵戈刀光,依旧留在这湾深潭里。

  “仲父……”沈玥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低声说,“我初登基时对仲父说的话,依然奏效。仲父想要做什么,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犯案的人早都杀尽了,我还能做什么?从城外乱坟岗里抠出来,再鞭一次尸吗?”萧亦然低头看着他的手,平静地说,“旧账翻一次,九州血流成河,旧账三番五次,动的就是国之根本。若臣再做些什么,陛下这把椅子,还能坐得稳当吗?”

  “逝者已矣。仲父……”沈玥想劝他几句,对上这双深不见底的眸色,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复仇不过是行凶者的偿命,怨魂厉鬼依旧阴魂不散,当初留下的创伤和痛苦仍然如蚀骨之蛆,随着狰狞的伤疤一道,在每一个无眠的深夜里卷土重来。

  此后经年,在无数沉默且无处宣泄的岁月里,漫长细碎的疼痛,将一点点碾过受害者的整个人生。

  萧亦然抽出自己的衣袖:“都过去了。”

  沈玥看着他,终于追上了那日他在风雨中留下的背影。

  他输不起、赌不了,往日仇、近日怨,整个漠北州在他的肩上担了整整十年。

  当年旌旗十万斩阎罗,军旗不倒,何等意气,那一战——是漠北铁甲最后的荣光。

  可下了战场,还是战场,世间的风霜刀剑,口诛笔伐须臾不肯放过他。

  他在这一路漫长的征伐中,杀了自己,做了阎罗。

  ……

  沈玥抬脚追上去,并肩站在萧亦然的身边,坚定道:“仲父,早晚有一天,朕会靠自己坐稳这江山,不再是你的累赘。”

  “嗯。”萧亦然淡漠地点点头。

  “朕会帮你。”

  “……好。”

  “这局棋,朕还会继续。若让仲父四子不够,朕还可以让八子、十六子,朕可以一步退,步步退。哪怕要让到,让到朕退无可退。不管你信不信朕,朕绝不会让你输。”

  萧亦然蓦地停住脚步,上下打量了沈玥一番,冷冷地说:“沈玥。”

  “嗯?”

  萧亦然每次直呼他姓名的时候,多半都是生了气,沈玥不明白自己这番衷心之言怎么就又惹着他了,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臣的棋艺,当真有那么差劲?”

  “……”沈玥一愣,用力地点点头。

  萧亦然抬脚就走。

  沈玥追着他的步子跑起来,摇着扇子笑:“仲父不信吗?要不,我们再下一盘,朕许你随时可以悔棋重来,如何?”

  “不如何。”萧亦然一口回绝。

  “仲父——”沈玥拉长了尾音,“输给朕,不丢人。”

  萧亦然蓦地回首,板过沈玥的肩头,正色道:“陛下的联手之约,臣应了。臣把这条性命放上赌桌,陛下要杀、要剐、要下蚀骨毒,还是要捅刀子臣都绝无怨言。

  但漠北铁甲戍守北境,为国之根本,与你我私怨无关,臣要陛下以君父之名相护漠北,无论将来时局如何,无论最后你我如何收场,漠北铁甲不可动、不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