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脱丝。

  朝术心知此事不能全怪裴照檐,他本就不能算得上是身强体壮之人,只是一直在这宫里头摸爬滚打, 变得皮糙肉厚,小病小痛都得扛着忍着而已。

  这病来得急且重, 还以为只是小小的风寒, 不成想他第二日竟是爬都爬不起来了。

  应该是之前淋雨从郊外骑马飞奔至紫禁城, 又在昨夜同裴照檐吹了一夜的冷风, 邪风入体所至。

  可人终归是免不了迁怒他人的劣根性, 他一想到裴照檐就忍不住磨牙羞恼, 将此事怪罪在他身上。

  头昏昏沉沉的, 朝术觉得浑身绵软,缩在被子里都起不了身, 喉咙干渴,连思考都变得艰难。

  怨不得那么多人生了病后,什么也做不了。

  怎么偏偏是这种关键时刻,裴照檐要入边关,萧子宴也要去赈灾了, 他还怎么搞小动作。

  朝术力不从心,就算再怎么恼恨也没办法。

  四皇子还来看过他,对方好似想近身, 但被身边的人劝阻了——朝术毕竟得的是风寒,若是传给他萧子宴可就是罪过了。

  于是萧子宴便放弃了进来的想法,只站在外边隔了一扇门同他讲话, 说是给他安排了太医, 嘱托他一定要养好身子。

  对方还在外面说该给他单独批一间殿, 若是殿内缺了什么, 都可以安排人到晗辉宫来要,他不会短了他的一切需求。

  萧子宴还说自己不日之后就会离开,踌躇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要求朝术必须来送他的鬼话。

  朝术恹恹的,特别不想在自己身体不适时应付萧子宴,可是他别无选择,只好强撑着身体说了些场面话。

  幸好萧子宴这个时候还知道体贴一下下属,听了朝术嘶哑的声音,让他不用开口,多注意身子,早日休养好便是。

  朝术全都左耳进右耳出了,他意识实在模糊,最后也不知道萧子宴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又说了些什么话。

  朱漆的门窗透出些许光亮,一道人影逆光走进来,朝术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他哼了两声,说不出来话。

  朝术只迷迷糊糊地察觉到好像确实是有人进了他的寝室,还给他擦了额头、身体,不是他病糊涂了的错觉。

  他起初以为是阿楠,但又觉得触感和气息不对,他是对感觉极其敏锐的人。

  这人身上带着那股魂牵梦绕、他永生永世都难以忘却的冷香,擦拭身上时平静温柔的力道,他偶尔也会感受到。

  朝术掀开眼皮,他以为自己睁大了眼睛,实际上也只掀开了一条小缝,用尽了力气也只能看见那清瘦绰约的身影。

  温热的水杯喂进口中,朝术的喉咙舒服多了,身上黏黏糊糊的汗也被擦干净,变得清清爽爽。

  他想,可能自己还是在做梦吧,这人多半都不会是萧谦行吧。

  伺候人的事都能干得这么娴熟,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会做得出来的事。

  期间太医已经来看过一回了,还给朝术开了药。

  黑糊糊的药汁哪怕是在生病期间的朝术闻到都蹙起了眉头,恨不得敬而远之。

  可惜事与愿违,给他喂药的人胆大包天,才不会管他情不情愿,一勺一勺地将酸苦的药汁往他嘴巴里面灌。

  朝术牙关摇紧,对方就捏着他的下颚,说什么也要他张嘴。

  竟、竟还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嘴对嘴给他喂药!

  朝术浑身失了力,无论如何都反抗不得。

  最后还弄得自己下巴一塌糊涂,狼狈且纠缠的喂药才结束。

  嘴巴里一股苦涩的味道,朝术闭着眼睛都想呕吐漱口,最后嘴里被塞了一块甜滋滋的东西,在舌尖上翻滚,才把那种酸苦的反胃感给压了下去。

  他迷迷糊糊地将要睡去。

  萧谦行盯着他看,也给自己弄得满身大汗,他想,这恐怕算得上是自己这一生最狼狈的时候。

  病人最是难照顾,尤其是放在心上的,凶一点不行,力道重了也不行。

  他原本不想在朝术身边安插人,但朝朝总爱受伤,实在是让人难以安心。

  暗卫向他汇报朝术得了风寒一事之后,萧谦行就匆匆赶来宫中,正巧与萧子宴擦身而过。

  想来在宫中的萧子宴也是一得知朝术生了病,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眸色冷了不少。

  病弱的朝术少了平日里的凌厉森然,多了几分柔弱可欺,脸颊泛红的模样非常惹人怜爱。

  他一面让人唤来太医李韫,一面亲手替朝术擦汗。

  侍奉的人在一旁战战兢兢,诚惶诚恐道:“殿下,让奴才来吧。”

  萧谦行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对方就很有眼色地退下。

  朝术呼出的气都是绵长虚弱的,一下一下,萧谦行并不顾及所谓风寒传人的话,低下头,轻吻一下对方滚烫的脸颊。

  “殿下、殿下……”

  生了病的朝朝,连细弱的声音都仿佛是狸奴在叫。

  萧谦行立起身,用湿帕子一根一根地擦拭他的手指,瞳珠漠然:“你嘴里唤的是哪位殿下?是萧子宴,还是萧谦行?”

  朝术神志不清,手还被人抓着又揉又捏,他小声哼哼,已经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丝危险,便乖巧地喊:“是玄序,只是我一个人的、玄序。”

  嘟嘟囔囔的小声嘤咛,就跟小孩子似的。

  平时哪能看到他这样幼稚的一面,萧谦行笑,“朝朝真的好乖。”

  “站在那里做什么,治命救人才是你的第一要务。”

  冷寒的声音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青年太医吓得一抖,他已经放低了自己的存在感,却还是被感官敏锐的太子殿下察觉到了。

  李韫真是恨不得自戳双目,或是刚刚在被侍从火急火燎拉过来时,也该放缓自己的步调,免得自己见到太子语出惊人的一幕。

  从前竟未曾发现太子还有变脸的绝活,早就知道这些上位者不简单,但真当见到时,李韫还是心里头一颤。

  他心下感叹,同为下属,差别待遇可真大。

  明明一个囚了殿下的自由,还干了各种放肆的事,却能被放在心尖尖上惯着疼着。一个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干活,还要被颐指气使地使唤,多看一眼他的眼珠子都得被挖出来那么凶残。

  这些想法也只是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李韫是半点都不敢表现出来的,也还保留着医者的素养,第一时间就为朝术诊脉去了。

  这病不算严重,只是操劳过度加上这几日风吹雨淋所至,开了药休养几日即可。

  李韫对着萧谦行恭恭敬敬地汇报,半点隐瞒都不敢有。

  说完之后他就带着手底下的药童去熬药,哪里敢耽误太子同他的心上人卿卿我我。

  药端来之后还是滚烫的,李韫不敢让自己的药童过来,只吩咐他在那儿看火,让药先温着,夜里还有一碗。

  他发觉太子还在照顾朝术,方才他离开是什么姿势,现在就是什么姿势,很有耐心地为对方擦额头,柔声细语地哄着刚做完噩梦的人。

  这样尽心尽力、无微不至地照顾生病的朝术,说是把人放在心尖也不为过了吧。

  不知怎的,他心中惴惴,慌得厉害。

  殿下如此喜爱一个人,恨不能将自己的真心挖出来掏心掏肺地对人好,对于皇家来说,又是日后天下的掌权者,也不知是好是坏。

  李韫苦笑,这事不是他能置喙的,他也只得把自己的视觉封闭起来,最好是老老实实做个瞎子吧。

  他离开前,又瞥见太子正一勺一勺将滚烫的药吹得温凉之后才喂给朝术,当殿下警告的眼神冷冷注视过来时,李韫不敢多看,慌慌张张离开。

  朝术喝药喝得艰难,萧谦行捏着他的下巴灌,灌了之后发现漏得多,于是他便自己喝了一口,再嘴对嘴地给人喂进去。

  舌头抵着朝术的,势必要让人彻底给咽下去。

  一碗药喂下来,衣襟上都是飞溅的药汁,嘴里全是苦味。

  朝术雪腻的脸皱在一起,被苦得相当不适。

  萧谦行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朝术的鼻尖,“你呀,真是让人操心。我如何能放得下心来呢。”

  派出去拿蜜饯的小太监腿脚麻利地回来了,萧谦行便执起几粒喂进朝术嘴里,尝到甜头之后,朝术拧着的眉便放松下来。

  他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是最好懂的,喜怒哀乐全都表现在脸上。

  ……

  京城城墙,今日热火朝天,气势喧嚣。

  大军压阵,战旗迎着大风猎猎作响。自上而下俯瞰,一眼望不到头的士兵让人心惊肉跳。

  裴照檐身披银甲,跨坐在马背上立于首位,少年将军威风凛凛,所向披靡。

  金鼓震天,将士们意气风发。

  他不断回头看向京城,有送花的少女,有来同儿子作别的阿父阿母,希望他们日后凯旋而归的人如长龙般送别祝福,万人空巷。

  城墙上站着不少熟人,杜如兰遥望着看他,对方身边站着一位不知性别的人,但看那身量,多半是位男子。

  他身披天青绣竹斗篷,看不清面容,但裴照檐知道,对方是在静静地注视着他离开。

  男子的身份不言而喻。

  他抬起眸子,再往后边儿看了最后一眼——

  朝术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