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 桃花早已落了遍地。

  朝术额头上的伤是遮不住了,不过他也没想着要遮遮掩掩,这是四皇子亲手给他刻下的疤痕, 也让他铭记,这世上的人从来都分三六九等, 绝非是手中仅有一两样权力就可以跨越阶层的。

  他若一直都是人下人, 被别人随意欺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自然, 被四皇子打骂出气也会变成家常便饭。

  萧子宴赐给他的药朝术也好好用着, 脸毕竟也是给人印象深刻最重要的一部分, 既然能好好利用, 他为什么不用上呢。

  朝术走在路上都在思忖着下一步的行动, 他上一次去见皇帝,用眼神偷偷观察对方, 只见曾经高高在上的男人耷拉着面皮,脸色灰白,好似命不久矣的样子。

  心中大不敬的想法在翻涌——皇帝就要死了,由谁来继承皇位可想而知。

  难道他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萧子宴坐上那个位置吗?怎么可能!

  这次救灾是个好机会,依照萧子宴的性格, 不需要他从中作梗,哪怕是将他平日里声色犬马的行为公布出来,就足以令无数人对他失望憎恨了。

  这样的人最好是从储君的候选上剔除掉, 哪怕是扶持儿皇帝,或者让废太子“死而复生”,都决不能让萧子宴好过。

  皇宫原本就威严森然, 平日里所有人都是庄重做派, 不敢出半分差错, 各宫的主子都掌握着宫人们的身家性命, 他们哪敢轻易放肆。

  现在老皇帝俨然要务缠身,宫妃们也就失了打扮争宠的心思,宫中便少了几分独特的颜色,欢声笑语骤然消失,宫廷寂寥沉闷了许多。

  朝术就是在这个时候被裴照檐拦下的,他身上还穿着软甲,一股血腥味儿怎么都散不下去,好像是刚从兵营里过来的样子。

  裴照檐是在边疆长大的,来了京城后也没被这里的繁华迷了眼,沾了那些独属于手无缚鸡之力娇贵公子的脂粉气,身上尽是些肃杀、硝烟和战火的狠厉气息。

  他一眼就瞄到了朝术额头上的伤,眸光顿时一厉,语气森冷:“这是萧子宴干的?”

  朝术比他反应更快,竟在冲动之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当温热呼吸浸染在手心时,朝术就像被毒虫咬了一口似的缩回了手。

  “裴、照、檐——!你每次想死时,能不能都别拖上我一起,你难道不知道隔墙有耳吗?”朝术的话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算是发现了,每次和裴狗撞上,准没好事。

  对方好似故意让他气急败坏,在听了他的话后,非但没有反省,反而还笑了起来。

  “你是在关心我啊,朝术?”裴照檐咧开嘴,露出几颗大白牙,“我这不是替你打抱不平吗,你不喜欢我就不说了,我用做的行不行。”

  朝术:“?”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问裴照檐要做什么,对方的意愿不是他能掌控的,何况宫中也不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

  朝术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耐着性子问对方:“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现在时间不晚了,一会儿宫里头就要落钥,在皇帝没有主动留宿时,外男住在宫闱中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儿。

  “我就要去边关了。”

  “所以呢?”

  裴照檐像一只大狗一样无助又委屈:“所以我来找你告别啊,我们不是朋友吗。”

  现下他提了一壶酒,对着朝术晃了晃,酒液的荡漾声清晰入耳。

  他声音柔和又富有磁性,“就陪我喝一杯吧,朝术。”

  早就知道朝术非常有可能拒绝,所以裴照檐拿出了一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身为大总管,你的酒量太差了可不行,和我历练历练以后,将来不是更安全吗。再说了,我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你竟然连最后的送别都不愿意,我竟这么不招你喜欢吗?”

  朝术心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但他最后也没将这些伤人的话给说出来。

  他仿佛从裴照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卑微的、孤寂又可怜的,好像峭壁上生的一株草,忍受着孤独寂寞,等待着雨水的润泽。

  朝术同意了。

  ……

  裴照檐终于有一回能将朝术给喊出去喝酒,不是以太子殿下的名头,也不是假托繁忙的事务,单单是他凭自己的脸面将朝术喊了出去。

  他脸上挂着亢奋的笑容驭。。艳,却在刚走出宫门口时,那笑渐渐消失。

  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将自己从难捱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裴照檐记得在太子出事前,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去找朝术,只因着杜如兰和他斗了一次。

  那人看上去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实则不然。对方骑马拉弓射箭,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绝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羸弱。

  他俩一起切磋了一番,裴照檐也会让着杜如兰,就算对方武艺再好,也比不过自幼便习武的他。

  没想到杜如兰那家伙不识好歹,他让一分对方便进一尺,同样年轻气盛,裴照檐也被激出了火气。

  你一拳头我一脚,之后切磋变成了打架,没什么武术技巧,全变成了单纯的肉搏。

  两个人都打得鼻青脸肿,好好的贵公子同那街头的地痞流氓没什么区别,若是让熟识他们的人知道了,得惊掉大牙。

  杜如兰最后是膝盖抵在裴照檐得胸膛,扯着他的袖子骂人。

  往日里最注重的形象的人发起疯来便什么也不管不顾,情绪仿佛是往那木柴堆里扔下的火星子,蹭得一下欲燃越烈。

  “朝术他是殿下的人,裴照檐你清醒一点!”

  这一回连名带姓的低吼,绝非调侃。

  裴照檐僵住。

  他将杜如兰细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声音寒冽,语气平波无井:“难道你就没有半分别样的心思吗?”

  双方冷漠对视,半响都无言。

  他和杜如兰最后都被迫冷静,不约而同地选择不再找朝术。

  当时一见到身着松绿衣袍的太监服,杜如兰沙哑着声音的警告就会复现在脑海中,无论如何都镇定不下来。

  即便有再多的想法也须得克制,不能越界。

  直到后来他们以为殿下不幸身亡,心中的旖旎心思瞬间被打破,这下再多的妄想也通通都变成了奢望。

  明明之前他才知道朝术竟然都是无辜的,对方并没有做对不起殿下的事。

  裴照檐像是刚拿到饴糖的小孩子,揣着珍宝还没来得及高兴两天,美梦就被迫唤醒。

  太子殿下还活得好好的。

  朝术永远都是萧谦行的人。

  这壶酒最后不知道是为了送别而饮,还是裴照檐单纯为心情抑郁而喝,他最后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或许太子殿下对朝术没有那个心思呢,裴照檐扭头看了握着杯子慢慢啄饮的朝术,心中不可能不升起一点难言的期待。

  他们坐在是桌旁,旁边是一棵大榕树,躲在树荫底下,连风儿都变得轻扬起来。

  蝉鸣在这时候竟就偷偷出现了,或许是其他不知名小虫子的鸣叫,一声一声的,极有规律地传响。

  旁边还摆了几坛子用红布封着的酒,都是裴照檐珍藏的,他嘴角带笑,豪爽地对朝术说:“我们今夜就不醉不归。”

  朝术可没有他这般激动,只是掀开眼皮淡淡地看他一眼,有时将酒一杯灌入喉咙,感受着酒液淌过喉咙的刺辣,有时小口小口品鉴,让酒在舌尖轻轻打转,苦过之后再回甘。

  他明明不是特别喜欢饮酒,偶尔也会爱上这种滋味,尤其是喝得微醺时,脑子有一种模模糊糊的迷醉不清醒,好像所有的忧愁和烦恼都可以忘记。

  裴照檐在边关跟那群直来直去的汉子待久了,哪怕是那边的女子也是豪迈外放的性格,学不会委婉,他说不来情话,腻歪的言语经由他的口也好似变了个味儿。

  他说:“朝术,我希望在打完胜仗后,能看见你还活着。我还想看见你。”

  很直白又没有修饰的话,若是让他们老裴家其他人听见了,恐怕会捂住脸羞于同他来往,不肯承认这是他们老裴家的人。

  朝术淡淡看他,也知道这是裴照檐独一份儿表达好意的意思,他难得莞尔一笑,也学着对方的口吻回:“既然如此,那我也祝裴将军能凯旋而归。在战场上也要保护好自己,我希望你今后一直都会是大梁的守护神。”

  那晚的风很清,树叶沙沙的声音都带着一种别样的柔和,朝术这句随口说出的希冀被裴照檐记了很久,并且奉为圭臬。

  朝术眼见喝得差不多,裴照檐脸上都有明显的红晕,吐字也有些不清晰时,才开始套话。

  他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来之前就觉得裴照檐的状态不对,按理来说对方已经在边关出生入死那么多年,不应该会对这次的仗而忧心忡忡,那么对方的愁绪定然是另有缘由。

  细白的手指在裴照檐迷离的双眸前晃了晃,对方就好似看见飘飞蝴蝶的大狗,伸出大手就想去抓,还傻兮兮地笑着,让他别动。

  “怎么还有两个朝朝啊?”裴照檐喝多了酒,几乎意识都不太清醒了。

  朝术见他真的醉了,说话也放心大胆了许多。

  他是天生就会蛊惑别人的猎手,将别人心里埋藏的隐秘挖出来是他最擅长也是最热衷的事,因此他才会被萧子宴安排去做动刑审讯的人。

  裴照檐在朝术的盘问下没撑过三秒,他终究还是说漏了嘴,原来太子一系的人都知道了太子没死,还在朝术手里,找了个好去处安置太子。

  所以他们都认为,朝术是忠心耿耿的储君嫡系,还在为之前错怪了他,让他忍辱负重那么久而愧疚难安。

  朝术对太子手底一直都有传递消息的门路这事心知肚明,只是之前萧谦行一直没有动作,不知道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为了让他的死看起来更让人相信一些,所以都没让自己人知道真相。

  最终还是出手让他们晓得了真相,恐怕就是前段时日裴照檐和杜如兰都没有找他麻烦那时候就开始了,大概是他们在缠绵时,朝术口不择言骂萧谦行的属下是好狗,他发现自己身上的伤而察觉到不对劲了。

  朝术深呼吸一口气,就听见裴照檐在那儿继续嘟嘟囔囔说些让他觉得奇耻大辱,面红耳赤的话。

  他说就算朝术不出手把对方藏起来,凭借太子的残党也不可能放任太子去死,多半都会想方设法将太子救下来,操心是用不上他操心了。

  这么说起来还算是他多管闲事了?

  朝术面无表情地揉着眉心,脸上的神色愈加冰冷。

  裴照檐还在磕磕巴巴,说朝术瞒他们瞒得好苦,若是自己的话,一定会藏不住事的,殿下看人的眼光果然准。

  朝术听着这些话,脸色顿时一变再变,就像是被人打翻了颜料的调色盘。

  现在岂不是太子一脉的人都知道他犯了藏匿重犯的欺君之罪,背上这个天大的把柄,他就不得不为他们做事,给他们传递消息了。

  反正这酒他是喝不下去了,朝术坐立不安,吐出来的浊气都带着一股浓郁的酒味儿。

  结果裴照檐非缠着他不让他走,这狗东西本身力气就大,喝了酒之后仿佛失去神志听不懂人讲话,抱着他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他是裴家的媳妇儿,他日后会好好疼他之类的鬼话。

  朝术听了就当个笑话,裴照檐喝得烂醉,他也不想跟个醉鬼一般见识。

  可惜挣脱不得,他没办法只能忍耐。

  但当第二天因此病得从床榻上爬不起来时,朝术就恨不得把裴照檐抓过来扇个几巴掌,昨儿个他就不该心软,就应该不顾脸面吼着让下人把对方给扯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