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术这一病就是好几天, 前几天意识模糊,烧得都有点儿神志不清,全身失了力, 只能躺在床上休养。

  他也知这段时间京城都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偏生身子不争气, 错过了许多大事。

  待他的风寒好些了, 该走的人也都离开得差不多了。

  “嘎吱”一声, 门被推开。

  是拿着食盒的阿楠, 他见朝术起身, 还有些踌躇。

  “这段时日有谁来我的寝居照顾我吗?”朝术问他。

  阿楠斟酌着, 不知道该不该实话实说。

  然而朝术已经从他的反应中判断出他想要的答案, “是太子,对么?”

  不等阿楠开口说话, 他就撑着脑袋呢喃道:“看来那些都不是梦。”

  这几天的气息实在沉闷,但天气却是特别的好。连吹过来的清风都是柔和的,带着香粉脂气的味儿。

  但朝术在病中,吹不得风。

  也不知是不是他从前没得过小病小痛,所以这一回的病严重到他几天都撑不开眼, 也下不来床,仿佛要将从前都没病过的日子全都积蓄在今日,给他沉重一击。

  朝术有时都会想, 这样病重,他都不知道日后能不能好得起来。

  任性恶毒,狠辣无情的朝总管若是死在一场寒风当中, 说出去不知道会笑掉多少人的大牙。

  他对自己都总这样怀揣着无限的恶意, 凉薄得让人心颤。

  但是在心神恍惚, 精神倦怠之时, 却有人摸着他的头,用柔和的声音一下一下轻哄着:“朝朝,你会没事的,我会让你好起来的。”

  他还听见了那道清冷嗓音发脾气的厉喝,以及别人战战兢兢的恐慌求饶声。

  朝术对这个人的身份心知肚明,只是他近来喉咙都像是烧干了,连咽口水都觉得难受,便没出声同他说话。

  第一天好歹是退了烧,后面几乎都是在榻上躺着,多数时间是在睡觉。

  他好像还听见了李韫的声音,对方的语气是他不曾听过的恭敬和紧张:“殿下,朝公公的身体已无大碍,这些时日您辛苦了,就让属下……”

  后面的他又听不真切了,只感觉坐在身边的人好像要离开,朝术一下就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抓着对方的衣裳,力道大得都将布料抓得皱皱巴巴了,那人降贵纡尊地弯下身子,听他念。

  “玄序,我不许你走。”朝术用出了全身的力气说话,他以为自己的声音震耳欲聋,实际上和蚊鸣没什么区别。

  “别走、别走……”反反复复,他也只能说出这一句话。

  探出棉被的手被握住,刚冷下来的手又回暖,他听见对方低沉的声音:“我不会走的,好好休息,朝朝。”

  朝术听见这话后,才放下心,阖眸沉沉睡下。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捏着揉弄了好几下,才放进蚕丝被中,眼皮有一瞬的湿润,好似有人贴着他的眼睛吻了下来,如同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逝。

  绵长的夜幽暗,沉闷,压抑,仿佛眼中的黑暗是一头巨兽的大口,随时都能将人吞噬下去。

  朝术清醒时是夜晚,他这几日睡的觉多了,也就不怎么困倦,精神还很亢奋。

  他睁着一双上挑的狐狸眼,眼神明明是落在外边儿的,却没有聚焦。

  不知怎的,他觉得心慌得厉害。

  “阿楠,备马,我要出宫一趟。”朝术急声吩咐。

  阿楠瞪大了眼:“可是现在快要落钥了,而且您的身子才刚刚痊愈,李太医说还不能吹冷风。”

  朝术冷眼睨他,“你在违抗我的命令吗?”

  病愈了的朝公公,就再也没有脸色苍白的生病期间那份儿病弱、绵软,一举一动都透着冷冽森寒的气势,无人能够违逆他的要求。

  阿楠一下就噤了声,低下头应:“是。”

  朝术出宫后便立即翻身上马,争取在关城门之前离京。

  与此同时。

  就在朝术购置的小庄子门前,有十几匹神骏站在草地上喷着响鼻,不少一看便高深莫测的青年默不作声地立在旁边。

  “殿下,大将军那儿已经恭候您多时了,我们不可再延误时机了。”暗卫垂下头,恭敬地提醒。

  萧谦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朝术精心挑选的小庄子,山清水秀沁人心脾,见之便心神好感,良久才道:“走吧。”

  一行人飞身上马,朝着一个方向——北疆疾驰而去,身后的熟悉的景色伴随着呼啸的厉风逐渐远去,马蹄踏在地面,烟尘四溅。

  萧谦行驭马飞奔,脑海中本该筹谋去了北疆边关后的进一步行动,心神却不受自己控制般地勾勒出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有张逼人的美艳面孔,哪里像是一个小太监。眼瞳漆黑无比,瞳孔和虹膜颜色相近,几乎分辨不出。

  旁人因他异样的眼瞳畏惧心忧,只有萧谦行见了反倒越靠越近。

  朝术的眼睫也又长又直,是冷艳清丽的狐狸眼。看着就一副诡计多端、一肚子坏水的精明模样,但其实很纯粹,总是能被他识破心机。

  他生得标准的含珠唇,微肉饱满,唇珠肉嘟嘟的娇艳欲滴。萧谦行总喜欢把那唇肉含在口中反复的□□,抿嘬,喜欢探入朝术温热的口腔里,把他的舌头含得发麻,眼睛里全是水雾才放过。

  朝术的鼻翼圆润、鼻尖稍凸,一样的鼻梁挺翘,鼻尖与鼻尖相触时,他就会心慌意乱地垂下睫毛,眼神乱瞟。

  萧谦行怔神,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朝术的相貌竟全都印在了他的脑海中,每一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忘不断,割舍不去。

  他现在还能回想起自己刚捡到朝术时,他就像是一直灰扑扑的小狗,可怜,无助,又会冲他他乖乖地汪汪几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手。

  后来才发现这只是会张开獠牙的狼崽子,会使出各种阴谋诡计,还会张开獠牙跟别人抢位置。

  养了好一阵子,才发现那不是丑陋的灰小狗,而是漂亮的白狐,见过他的人都难以将眼神从他身上移开。

  全都想抢想夺,想占有想染指。

  萧谦行绝不会退让半分。

  他不介意让朝术发现自己的另一面,深藏在温良和善外表下,冷漠且心思深沉的本性。

  他曾经也良善过,那是他母后还活着的时候,有人疼爱的孩子总会比无依无靠的孩童成熟得晚些,直到他亲眼目睹父皇对母后的冷漠与恶劣,见到他母后郁郁而终,因为将一身的爱恨情仇全都寄予在一个男人身上,不得善终。

  犹记得年幼贪玩时,他在东宫的偏殿见到的血腥腌臜事——他目击一个内侍杀人沉石于偏殿的井中,周遭伺候的人被落在了身后,他磕碰到一个小石子,那人便立刻抬起头来。

  凶恶阴冷的眼神让人胆战心惊,直至今日萧谦行都难以忘却,他回去之后还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自那时起,萧谦行便清楚了一件事——在这外表繁华,富丽堂皇的皇城中,菩萨心肠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萧谦行此后对世间一切皆是漠然蔑视的,唯独朝术是突然闯进来的那个意外。

  他在处理皇帝遇刺一事时,早就知道对方很有可能对自己出手,却没想到那个男人会那么迫不及待。

  手段拙劣,昏庸至极。

  萧谦行一时之间都难以承认自己身上淌着皇帝的血脉,什么天潢贵胄,简直可笑可叹,甚至还不如寻常人家来得舒坦自在。

  他顺着皇帝的计谋走下去,其实也是在激流勇进之时后退一步,免得被打过来的浪花给拍死。

  朝术算是他计划中的一个变数,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假死后,去的不是早已准备好的暗宅,而是对方图谋甚久的偏殿。

  萧谦行还迫不得已听了朝术许多阴阳怪气的话,他从来没想过那个阴郁瘦小、一向唯唯诺诺的小太监居然在性情大变后居然不是逢高踩低,借他上位,而是干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还会有那样痴态勾人的一面。

  他一时间也顾不上消沉了,就像是突然被人拽出泥沼,直视周遭一切。

  又像是陷入了一个迷醉的包裹着花香与美酒的梦境,和煦的春风从他身边轻抚过,但愿长醉不复醒。

  萧谦行还为自己之前脆弱的情绪感到可笑,明明早就不该升起任何的期待,可虎毒还不食子,他倒是没想到那个男人能心狠至此。

  但此事也随之证明了,他骨子里就是流着对方的血,所以心狠手辣无所不用极其。

  ——父杀子,子弑父。

  老皇帝身上的慢性毒药也该慢慢发作了,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后来的丹药秘方也是他给张笺的,他相信那人的恨意不会让自己失望。

  后来朝术去学堂也是他亲手相助,里面的夫子更是他一手安排,要教什么,怎么教全都由他决定,他的朝朝也成长为他期待的模样。

  朝术被老皇帝命令去同世家大族相抗争,那日他蜷缩在自己身旁,低声呢喃说不清楚他还能不能活着,语气是难得一见的无助可怜。

  他摸着朝术柔软的脸颊,眸中满是爱怜,他无声对朝术说,不必担心,我会让你好好活下来的。

  只是没想到,代价竟然是几月都不能见到朝术,他不免郁猝,只能养些花来缓解内心焦躁。

  朝术好似成了他的药,若是见不到了,他就难以忍受。

  直到近些时日,他知道了自己的人同朝术有纠葛,朝术受伤不止一次。

  他心微涩,有些揪疼,突如其来的情绪对他来说十分陌生,后来他才理解,这被称之为心疼。

  旁人离朝术近了,他舌尖好似蔓延了苦涩和酸意,这叫吃醋。

  朝术对他的意义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但他却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承诺,千里迢迢赶去北疆,拿到自己必需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