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三长老亦十分看好江巳尘这个所谓的武学奇才。

  我为何对江巳尘这般看不顺眼,三长老不明缘由。以他所见,我这般惜才爱才之人,理应对江巳尘另眼相看。

  且不说我创建极意阁的本意是甚么,便说江巳尘还顶着关容翎徒弟的这个名头,我怎般也该对他多两分欣赏。

  可我并不如此。

  三长老问我缘由,我道没甚么缘由。

  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为着甚么。

  也许是不满关容翎在江巳尘的事情上对我有所隐瞒。

  贰、

  楚晚思倒是因为此事笑话了我一番。

  他说我身在局中不自知,一叶障目。

  我问他这是甚么说法。

  楚晚思道:“你到底自己在乎些甚么,难道你不清楚?”

  我问:“我在乎甚么?”

  楚晚思答:“如果关容翎在你心中当真不过是一条狗,那他打得、骂得、也罚得,甚至是杀得。可他如此行事,你偏甚么也不做。”

  “他瞒你做事,不告而别,你亲自动身带他回来。他私收徒弟,引你不满,也不见你做甚么惩罚。”

  楚晚思又深深看我一眼,“你对自己的属下一贯如此宽容吗?”

  我道:“关容翎总归有些特别。”

  “特别在何处?”楚晚思又反问。

  “他是一条难得的好狗。”

  “可你谢兰饮要的一条好狗,合该最听你的话,对你毫无隐瞒。”楚晚思脸上的笑意些许微妙,“他如今对你有所隐瞒,不肯听从你的命令,如何能说他是一条难得的好狗?”

  我沉默片晌,转而问:“你想说甚么?”

  楚晚思道:“我想说——谢兰饮,你有没有想过,兴许你今时今日的宽容,皆是因为你对关容翎别有私心?”

  叁、

  何谓别有私心?

  我心道这整个极意阁都为我所用,从上至下本就是我所拥有。

  然而我又明白,楚晚思的这句别有私心,讲说的是另外的东西。

  我对关容翎当真别有私心吗?

  我追忆从前之事,并不以为它如何惊天动地、刻骨铭心,值当我将关容翎放在我的野心之外,变成我的一点私心。

  与秦横波尚且要谈说过命的交情,断掉的手指,尝过的血泪。

  关容翎有甚么能让我对他别有私心?

  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他此刻对我却有隐瞒。

  我暂且想不通这桩事情,我将江巳尘调来身边,特意多观察了几日。

  此人武功尚可,确然有些天分,仅此而已。

  长得花枝招展,话语不甚讨喜,归根究底也不过有副皮囊,大抵能得关容翎另眼相看,还是他们相识得更久,认识得更早。

  我倒无心刁难江巳尘。

  只他左一声师父、右一声师父地唤关容翎,做足了亲热姿态,着实让我不满。

  江巳尘对我的态度并不如何良善。

  他亦有不满之处。

  他对我几次三番当着他的面命令关容翎颇为不满。

  “关容翎是我的下属,我命令他做甚么事,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对江巳尘说,“你若是不想我命令他,那你就该有让我不能命令他的资格。”

  江巳尘道:“你以为我想看到你?我要不是听师父的话,我早就走了。”

  我道:“你本可以不听他的话。你即刻就走,我保证关容翎不会来寻你。”

  “嘁,谁知道你是不是挑拨离间。”

  “对你,我还用不着挑拨离间,”我微微一笑,“关容翎对我如何,你心知肚明。他今日要你留在极意阁,为的是甚么,你分明清楚。你若想走,大可说走就走,不必认为会有人留你。”

  江巳尘闻言,疑惑道:“你知道我为甚么留在这里?”

  我道:“你认为呢?”

  江巳尘全然不知我是在诈他。

  他顶了顶腮,哼声道:“那就先说好了,我要是现在就走,你就救我师父。”

  我淡淡扫他一眼,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我只笑着说:“你走就是了。”

  肆、

  江巳尘当真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人。

  他与关容翎相较,可谓是蠢笨至极。

  我让他走,他便真的走了。只留下一封信,让冀昭转交给关容翎。

  他道不让我转交,是信不过我的人品。

  我道:“你信不过便信不过罢。走了最好就别再回来。”

  江巳尘嘴上说好。

  我不知他是不是真的不会再来。

  冀昭隔日就将那封信转交给了关容翎。

  于是关容翎立时寻到了我。

  他道:“阁主,巳尘有无匹潜力,若是悉心培养,能力绝不在我之下——属下、属下身中奇蛊,之前……也未曾为阁主做多少事,巳尘若能在阁主身边辅佐,属下……”

  “你并未少做甚么。”我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襟,“我亦不需要你多做甚么。”

  我谢兰饮想做的事,通常自己就可以做到。

  我想要一条狗,所以我得到一条狗。

  我并不需要关容翎为我做多少事情。他留在我身边,本就是一桩很要紧的事。

  关容翎在原地静默了一会儿。

  他握紧了剑。

  像一棵乌黑的树,挺拔、笔直,英英玉立。

  他说:“可属下心有不安。”

  我道:“你无需不安。”

  “阁主——如果、如果能让巳尘留在极意阁,留在您身边,那属下……会安心许多。”

  我道:“他已经走了,亦不会再回来。”

  “不,阁主,我与巳尘曾定下一个暗号,如果有朝一日他离开极意阁,而我未曾给出这个暗号,那他一定不会走远,我现在就可以将他找回——”

  “关容翎,”我截断他的话语,冷声道,“不要一次次来挑战我的耐性。”

  “我已经十分纵容你,你最好别太过分。”

  我同他说。

  伍、

  关容翎却未曾领我的情。

  他趁夜出了极意阁,还当真教他寻到了江巳尘的踪影——正如他所说,他不曾给出暗号,江巳尘就不会走远。

  江巳尘也的确就在一家客栈里等他。

  他们得以见面,关容翎带着江巳尘赶了回来。

  我记得那时天色正暗。

  屋中燃一盏灯。

  关容翎带着江巳尘走回来的第一桩事,就是领江巳尘来见我。

  他跪在地上,江巳尘咬着牙跟着他跪了下来。

  他代江巳尘说:“阁主,我已问询过巳尘,他说……他、他亦倾慕阁主,只是以前……不太懂如何对待阁主。从今、从今以后,巳尘都会唯阁主是从,听命阁主的吩咐。”

  我垂着眼帘端详他二人的神色。

  良久。

  我嗤道:“我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亦肯?”

  关容翎答是。

  我向江巳尘抛去一支匕首:“好,那你现在自断半只手掌,让我看看你的诚心。”

  江巳尘脸色顿时白了白。

  他看我,紧咬着牙,分明是极不甘心的样子,却还是拿起匕首,毫不迟疑地抽刀出鞘。

  我静静去看关容翎的神情。

  跪在地上的人究竟是谁?是我的枕边人,是我的一条狗,我却对他知之甚少,连他为何要如此行事都不懂。

  关容翎没有看我。

  那双眼睛落在虚无,像是在看我的衣摆,又像是在躲避我的目光。

  唯有江巳尘在动。

  那把匕首即将穿破他的手,在翻转后卸去他半只手掌。

  我道:“够了。”

  江巳尘的动作倏然停住。

  ——他无听令断掌的决心,他只是被迫。

  我问关容翎:“难道在你眼里,我谢兰饮就如此缺趁手的下属,非得由你寻一个人,强迫他来为我做事不成?”

  关容翎抬起头看我。

  他眼里千言万语,最后仍一字不说,他只说与眼中情绪毫不相干的话,他说:“属下没有这么想,还请阁主息怒。”

  我让江巳尘先退下。

  我走到关容翎身前,蹲下去捡起那把匕首。

  “关容翎,”我轻声唤他姓名,“你将江巳尘说得这般好,难道就不怕他有朝一日取你代之?”

  他动了动唇。

  我又道:“是不是我对他做任何事,他都心甘情愿,而你乐见其成?”

  “他一定会心甘情愿。”关容翎说,“等巳尘见识过阁主的好,一定会心甘情愿的。”

  “所以你心甘情愿吗?”我问。

  关容翎道:“如果是阁主想要的……那我一定……也是心甘情愿的。”

  “包括他将你取而代之?”

  他出我意料地说“是”。

  关容翎看向我的眼神清澈分明,瞳仁却漆黑而不见底。

  “如果以后……阁主也、也对巳尘有那般要求,想来,属下那时,肯定……不会不乐意。”

  我顿了顿,站起身道:“你还真是大度。”

  关容翎没有应话。

  我回身走了两步,忽然拂袖扫下案几上的笔架砚台,瓷器花瓶。

  “你不是说你心悦于我?”

  “是……”关容翎看了地上碎裂的瓷器片刻,他抬起眼,定定看我,“所以我心甘情愿。”

  “我对阁主别无所求。只希望以后……阁主想起我时,能记住我一点点——”

  “闭嘴。”

  我将那支匕首掷在他腿边。

  “你今天说的话,我都当没有听过。”

  “你现在就滚。”我同他说,“否则我不能保证,下一回,这把匕首会不会刺进你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