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北地探望你,”他说这句话时神情无辜又可怜,“没想到你会是这个样子。”

  洛无度一咏三叹:“早知如此,我肯定来得更快。”

  我问他:“你想说什么?”

  洛无度道:“你现在内力全无,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北地,我看着都难过。”

  我道:“所以你要留下来陪我?”

  洛无度眨了眨眼,手指绕着头发:“这怎么可能。”

  “所以你也就是随口说说。”我亦不意外。

  洛无度就是这样的性子。

  他钟爱自由,随心所欲,且同情心稀缺至极。

  他嘴上说难过,听听也就罢了。

  他不当真。

  我亦不会当真。

  “不过……”他话锋一转,“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带上了关容翎,你怎么敢只带他一个?”

  我反问:“为何不敢?他对我还有所求,凌波宫到底是个门派,所谓寡不敌众,他若想了却心愿,自然少不得我的帮助。”

  “喔?”洛无度轻笑,“你也不怕他背叛你。譬如——他取了你的性命,转而去向秦横波投诚。”

  我有些讶异:“你怎会想出这种绝无可能的事?”

  “秦横波或许恨我,也恨不得我死,”我一掸围脖上的绒毛,“可秦横波也不会因为他投诚,而选择帮他对付凌波宫。”

  换言之,投诚于秦横波毫无意义。一个自己都急不可待想要复仇的人,还有多少理智和信誉可言?

  秦横波一如我这般不择手段。

  可他到底不如我。

  而关容翎也别无选择。

  秦横波是个多疑的人,时至今日,他只会比从前更难相信他人,更何况关容翎若选择他,即是个“背主之人”。

  有西云楼龄“珠玉在前”,秦横波焉能信他?

  所以关容翎绝不会背叛我——至少,不在生死危急关头,他绝对不会。

  “关容翎还对我发了誓。”我同洛无度说。

  他一时愣怔,失笑道:“你们中原人也这么在乎誓言?”

  我颔首答:“自然。”

  洛无度道:“那他就不能背叛你再去选择别人?”

  我道:“我连武功尽失这般重要的事都敢让他知晓,叫他护我周全,这江湖上除我之外,还有谁能比我更信任他?又有谁能比我更需要他?”

  洛无度陡然沉默。

  良久,望来的眼睛缓缓睁大:“……他怎么就摊上你这样的人?”

  贰、

  关容翎在傍晚时分归来。

  他不过问桌上为何多出一盏茶碗,目不斜视地看着我,黑衣黑剑,衬得肤白胜雪:“我听到一则消息。”

  我挑眉:“什么消息值得你亲口来说?”

  我着实给他面子。

  这样一句话,听起来好似是我在拍他马屁。

  “朝廷派了人来北地,”关容翎道,“已经从中原出发,半月后便至。”

  我道:“武林盟主没能挡住朝廷?”

  关容翎坐了下来,将长剑拍在桌上。

  “挡住了,可张掌门没听武林盟主的话,他迟迟不许北地的人出去,朝廷久等不到他退步,于是干脆不等了。”

  终究是张奕踏破了朝廷的底线。

  武林与朝廷从来都是前者弱,后者强,以往武林之事,不触及朝廷的底线,便也不曾被过问,颇有种“武林之事江湖毕”的感觉。

  而张奕这叫北地只许进不许出的做法,已然不能让朝廷毫不过问、作壁上观。

  武林事虽然只牵涉武林,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每一块土地,每一个人,都属于当今天子。

  张奕做过了头,自有人来帮他拨乱反正。

  只可惜,我摇首道:“就算现在张奕愿意退让也无用了。”

  朝廷的底线已被践踏一回,此次派人前来,为的不仅是撤回张奕在北地的所谓命令,更是要给张奕一个教训。

  天子高居庙堂,并不代表江湖就是法外之地。

  朝廷有无数种方法将武林击溃。

  只不过从来有盟主与四大盟在其中斡旋示诚,所以武林与朝廷一直以来相安无事,风平浪静。

  而北地,终究是风雨欲来。

  我不由得可惜:“可惜我武功尽失。”

  关容翎不解:“为何要可惜?你想帮张掌门对抗朝廷?”

  “错,”我伸出手指,揉了揉额角,“我是可惜自己失去了在朝廷面前一展风采的机会。”

  关容翎静了片刻。

  他一言难尽地追问:“你想在朝廷面前一展风采?”

  我微微颔首,奇道:“这有什么不对吗?天子亲封的天下第一,难道不比武林盟会打出来的下第一来得更风光?”

  关容翎:……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点了点头:“……或许吧。”

  叁、

  北地一如往常。

  只除了有人传话朝廷将有钦差前来,引得百姓们纷纷感激不已,此外并无什么变化。

  张奕叫北地众人只许进不许出,本就让人心生不满。

  但看在他与张潇在北地多年,也为北地做过善事的份上,无论是百姓还是江湖人,对他这桩无理做法,还是给了几分颜面。

  可张奕变本加厉,一日推一日,早有人想要反对他一意孤行。

  此时有朝廷出面,倒让许多蠢蠢欲动的人松了口气。

  毕竟行走江湖,人情世故亦在前三之位。

  得罪张奕并非百利而无一害,反而很可能弊大于利。

  北地之人尚且如此。

  我自然更不愿插手此事。

  倒是洛无度知晓朝廷将要来人之后,干脆放弃了去毒打张奕一顿,离开北地的想法。

  洛无度道:“不知朝廷此次派来的是何人。”

  他闭眼许愿:“希望是个英姿飒爽,武功高强的钦差。”

  我不理解他的愿望。

  “我想探听朝廷秘事,”洛无度神秘一笑,“这些年来,我一直只做江湖上的生意,早就腻了。若是能搭上这位钦差大人的线,与朝廷里的高手结识,我的生意便能开进朝廷里。”

  他实在很有胆量,魄力不小。

  我道:“可这和钦差是否英姿飒爽有何关系?”

  洛无度道:“这你就不懂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我在西域,也是个有名的美人。要是朝廷来的钦差长相丑陋,我去与他谈生意时,他见色起意,要对我行不轨之事,我岂不是会忍不下去,将他痛扁一顿?”

  “得罪了朝廷,我如何混得下去?难道逃回西域?那我岂不是成了笑柄。”

  “所以啊……”洛无度笑意微妙,语调高了两分,“要是这次来的钦差是个英姿飒爽、武功高强之人,那他要是对我欲行不轨,我再如何也反抗不了,自然不得不从。”

  我眼皮一跳,只觉得洛无度不像是想反抗。

  我道:“如果真如你所想,你不会直接躺到钦差的床上去罢?”

  洛无度眼睛大亮,他一捶掌心:“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我只得提醒:“你曾经可是西域挲罗教派的圣子。”

  洛无度道:“挲罗教没有圣子必须要保持贞洁的规矩。”

  “……可挲罗教的圣子应该要脸。”

  然则我这位朋友丝毫不在乎脸面,洛无度冲我眨了眨眼,笑着道:“这有什么,钦差要是长得好看,说不定是他吃亏。”

  我委实不能理解洛无度的想法。

  肆、

  关容翎与我一样不能理解。

  他问我:“你身边人人都是断袖,你居然不是?”

  说到这个,我无不惆怅。

  “洛无度以前信誓旦旦告诉我,他不是。”

  关容翎:“你也信誓旦旦说你不是。”

  他好似在嘲讽我。

  我偏过头看他,摸着围脖上的细碎软毛,我幽幽道:“你也说你不是。”

  关容翎:……

  我道:“你还说了不止一次。”

  关容翎:…………

  我又道:“你难道不是?”

  关容翎冷笑:“我绝对不是。”

  “如果你是呢?”我反问。

  关容翎道:“没有如果。我讨厌断袖。”

  我深以为然:“断袖确实讨厌,秦横波那样的人,遇见一个就足够让人心烦。”

  “可我不讨厌叶尘生和西云楼龄,”我又道,“也不讨厌洛无度。”

  关容翎蹙眉道:“你真的讨厌断袖?”

  我道:“应当还是讨厌的,因为我绝对不想成为断袖。和一个男人谈说情爱之事,想想都觉得可怖。”

  关容翎道:“我亦如此觉得。”

  我顿了顿。

  两步走到关容翎面前,伸出手,我挑起他的下巴。

  关容翎猛地往后一撤,他掀起眼帘,警惕万分:“你做什么?”

  我道:“我觉得你不该讨厌断袖。”

  关容翎:“……为什么?”

  “因为我。”

  “……”关容翎没有开口,不过那张脸上的神情,着实有些精彩。

  我道:“我毕竟长得很好看。”

  关容翎没吭声。

  我道:“你看着我的脸,你扪心自问,你从来都没有过一点点心动?”

  那双眼睛里飞快闪过一丝心虚。

  关容翎立刻垂下眼帘,平静地应答我:“没有。”

  我静默片刻。

  我微微一笑:“如果我要你有呢?”

  关容翎这次又抬眼来看我。

  因为太过惊讶,他双眸睁大,看起来竟有几分单纯无辜。

  “……你疯了?”他问我。

  我答没有。

  我道:“你现在可以拒绝,但是你要明白,我允许你心悦我。”

  关容翎一言难尽地看着我,缓缓闭上了眼,扭过头去。

  他不能懂我的良苦用心。

  但我不怪他。

  因而我一定能有一条和西云楼龄一样的狗。

  到了那时。

  关容翎只会感激今日的我。

  因为我允许他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