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那是极致的冷。

  有着与关容翎毫不相像的嚣张。

  众人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张潇也向他的方向偏过了头。

  关容翎一步步走到那人身前,马尾高束,腰身细长,纵然只是个背影,也照样惊艳无双。

  “你能割下自己的舌头吗?”

  他甚至有些礼貌,“我不太会。”

  那人愣住了。

  大抵没想过自己还会撞见这样的人。

  那人愣怔之后,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有病啊?!要割舌头割你自己的去!少来惹你爷爷!”

  关容翎语气仍旧淡淡:“我只需要割下你的舌头。”

  “哈,你说什么就算什么?两位张掌门都在这里,我可是他们请来的客人,你想向我出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我捧着手炉站起了身,慢慢走到关容翎身后。

  关容翎还提着剑。

  从这个方向看去,我能看到他卓然出众的半张脸。

  我欣赏这张脸。

  ——哪怕关容翎没有完全听从我的命令。

  关容翎道:“所以你不愿意吗?”

  “废话!谁会愿意?!”

  于是关容翎轻轻颔首,又转过头来看我,道:“他不愿意。”

  我又往前走了一步。

  周遭传来一阵吸气声。

  而张奕的目光如有实质般望来,他捏着桌角,死死盯着我的脸。

  “……谢兰饮。”

  我道:“张掌门认识我?”

  我不认识张奕。或许应当说,我们之间的关系,远不到这种他好似和我有深仇大恨的程度。

  张奕没有应答。

  倒是那方才出言不逊的人瞪大了眼睛,指着我道:“你你你你你——”

  “我——”

  我微微一笑,“听到你说我是武林第三美人。”

  那人立刻闭上了嘴巴,又下意识夹紧了双腿。

  怕我阉了他?

  我笑意更浓,抬手拍了拍关容翎的肩膀:“这是我的好狗。”

  我说。

  “听你方才这么说话,我不太高兴。”

  贰、

  那人抖着手自己割下了自己的舌头。

  我未逼迫他。

  关容翎也没有。

  他不过是自己吓自己,怕舌头不断,就会断了性命。

  然而我并不真的想要他的舌头。

  我只是不喜欢被人说起从前的名号。

  至于关容翎能不能做到我想要的,那并不如何重要。

  我不缺为我做这等微末之事的狗。

  可要是关容翎有心去做,那他就会是一条好狗。

  ——只可惜他做了,也没做。

  让人不知如何评判。

  叁、

  张奕说动众人,为他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魔教藏身于北地的人。

  众人离去后,张奕独独留下了我。

  他看着我的脸。

  说不清他的神情是什么模样。

  爱不是,恨不是,既不是痴迷,也不是厌恶。

  他看了很久。

  久到张潇用盲杖敲了敲地板。

  张奕回过神,目光深深地看我:“谢兰饮,你来北地,是想要做什么?”

  我道:“我只是来北地赏雪。”

  顺便躲过中原武林可能会有的危机。

  我答得诚实。

  可张奕却冷笑一声:“你会只是来赏雪?”

  我静默片刻。

  我平静反问:“张掌门似乎和我很熟?”

  “不,一点也不,”张奕出乎意料地否认了我的问题,他还是用那种古怪的视线凝视我,“我和二楼主只有过一面之缘。”

  说是一面,大抵也是真的。

  只不过那所谓的“一面之缘”背后又是怎样的缘分,我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我只好道:“张掌门放心,谢某也会竭尽全力,找出魔教藏身之人。”

  张奕还是看着我。

  张潇便接话道:“那就多谢二楼主了。”语声还有些沙哑。

  肆、

  关容翎等在客栈外。

  他倚着墙,头顶的房檐压着厚厚一层积雪。

  他抱剑站在檐下。

  乍看去,可谓风骨清俊,气质绝伦。

  见我出来,他走到我身前,问:“你们说了什么?”

  我蹙眉看他。

  “……关容翎,似乎你我之间,我才是主人。”

  他对上我的目光,不避不闪,冷声道:“但你现在只能靠我做事。”

  果然是条烈犬。

  我眯了眯眼睛,转而笑道:“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

  我说:“没有说什么,只是我答应了张掌门,会竭尽全力帮他找到魔教之人。”

  关容翎还是在看我。

  我挑了下眉。

  关容翎道:“竭尽全力?你会吗?”

  我一笑,迈步向前。

  关容翎握着剑,紧紧跟在我身侧。

  我道:“我会竭尽全力。”

  不过我并没有说我一定会找到魔教之人。

  想来张奕也懂。

  ——这位张掌门,我的确对他毫无印象。

  可他为何对我的态度如此微妙?好似曾与我结下过什么仇怨。

  我一时想不起来。

  或者永远都想不起来。

  因为张奕于我而言,只是个无足轻重,亦无关紧要的人。

  伍、

  风雪交加。

  一瞬气血相冲,我推开面前的书册,喷出一口血来。

  这本自创的心法武功,已被我运转到第四重。

  可期间滞涩之感越见深重。

  是何处不对?

  或是此时运转到第四重,还是太快?

  我剧烈咳嗽了几声,捂住隐隐作痛的心口,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伏在桌案上。

  缓了片刻,我擦去唇边血迹,重新拿起秘籍,翻开第一页。

  一次次运转内力,前三重从未遇到过这等阻碍。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总归是我自己所创的功法,再多疑惑不解,也只能是我自己探查。

  问天问地,不如问自己。

  我咬着牙,重新开始运转第一重心法。

  闭上双眼之前,我又看了眼窗外。

  风雪之盛,几乎胜过之前的每一日——飘飘荡荡,寒意深深。

  陆、

  我在第四重寸步未进,整整一个月。

  若非我有绝对底气,怕是早就被屡次失败给击溃得走火入魔。

  纵算如此,我也还是有一段时日看着秘籍就头疼。

  飞鹰送来过两次叶尘生的信笺。

  如今的中原,远比我想象中更热闹。

  凌波宫与点星宫的争斗虽然渐渐平息,可两方人马似乎又结了新的仇怨——若说以前是源于我的“栽赃陷害”,如今就算真相大白,凌波宫与点星宫也还是会不死不休。

  至于千秋门——他们手里的名剑花意,也“失窃”了。

  更不用说朝廷最近听闻北地有着只许进不许出的规矩,皇帝龙颜大怒,认为武林有取而代之的嫌疑,立刻派来锦衣卫,先质问了一番。

  再说回天意楼——

  叶尘生大抵只想说一句话:秦横波病得不轻。

  将曾经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门派变成如今模样,秦横波着实是有病的。

  西云楼龄走后,楼中许多人都对秦横波颇有微词。

  毕竟西云楼龄这个护法的忠心人人皆知。

  我这个二楼主不想自夸自己人心几何,但西云楼龄在楼中的风评,着实是一骑绝尘。

  秦横波不止与我反目成仇,还逼走西云楼龄,这两桩事加在一起,落在旁人眼中,犹如秦横波患了失心疯。

  叶尘生又在信后问我:何时归来?

  若真能与我相见。

  想来叶少阁主还有更多未尽之言。

  不过这还急不得。

  我的心法困于第四重境界,迟迟不得突破,此时回到中原,百害而无一利。

  但叶尘生到底是临渊剑阁的人。

  我想要他以后帮我成事,自然不能冷落了他。

  我思考片晌,提笔在信笺上回信。

  简洁明了。

  我祝他和西云楼龄长长久久。

  柒、

  至于地久天长那种东西。

  我根本不信。

  捌、

  关容翎为我倒了杯酒。

  我们坐在亭中,水池结着冰,四处白霜倒映在冰面上,衬得这座小亭犹如冰霜堆砌而成。

  运转到第三重的心法勉强能为我御寒。

  不过这等作用,我半点没说。

  照旧裹着厚厚的披风,捧着手炉,窝在石桌前,脚下还放着一盆热炭。

  我着实享受。

  虽不如以前风度翩翩,潇洒风流,但也别有一番趣味。

  尤其是关容翎能坐下来陪我喝酒。

  我不喝酒。

  我向他一抬下巴:“你自己喝。”

  关容翎道:“我不喝。”

  我道:“你不是说喝酒能御寒?这么冷的天,你喝上几杯酒,也就不冷了。”

  关容翎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有内力护持,并不怕冷。”

  我只得叹息:“我酒量不好。”

  若饮得太多,就要酒意上头,梦会周公。

  关容翎问我:“你怕醉?”

  我是不怕醉的。

  相较于我会否饮酒而醉,我更在乎关容翎为何想要我饮酒。

  我撑着下巴打量他片刻。

  我恍然:“你想灌醉我?”

  “……”

  关容翎蹙眉,不太明白我的问题:“我为什么会想灌醉你?”

  我微笑道:“譬如你贪恋我的美色。”

  关容翎:“……我,贪恋,你的……美色??”

  我道:“这难道很令你惊讶吗?”

  “关容翎,你我相处这些时日,你竟一次没有因我的美貌而心动吗?”

  若是没有,我岂不是不如秦横波?

  凭什么那样一张脸都能有人死心塌地,直到现在才移情别恋。

  我却不能有?

  关容翎读不懂我的心思。

  他只是眉峰皱得更紧,深深看我许久。

  “没有。”他说,“你长成什么模样,对我来说都是个男人。”

  关容翎道:“二楼主,我不是断袖。”

  他还十分贴心地提醒我:“你也说过,你不是断袖。”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