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剑柄上雕着一朵莲花。

  我有些意外。

  关容翎会再次赠剑与我并不令我意外,我亦未曾期待。以至于这把木剑送到我手中后,时至今日,我才偶然发现这剑上玄机。

  一朵莲花。

  一朵与木剑同色,栩栩如生的莲。

  刻下的纹路不深,莲花的颜色便也显得有些浅淡,正因如此,我才迟到今日才见到这朵莲。

  我非是甚么惜花爱花之人。

  要说怜惜甚么东西,天底下大抵还没有它存在。

  我至多欣赏果敢坚决的品性、袖手天下的气魄,独一无二的卓然。

  我不钟爱花。自然也不会钟爱莲。

  可是说不准为甚么,在见到这朵剑柄上的莲花时,我竟有一刹那,觉得它美不胜收。

  是哪里出了差错?是何处有所不同?

  亦或者甚么都不为。

  ——只因为雕刻下这朵莲花的人,是关容翎。

  他是个怪人、奇人、有趣的人、无趣的人,满心仇怨的人。

  他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然而正因为这份不可能,反倒让这朵莲花别有意趣。

  贰、

  我开始期待收到关容翎的第二种礼物。

  他赠我木剑,无论缘由为何,这一把剑都不是我所要求。

  是以这算是他的礼物。

  他亦从不反驳。

  他有闲情逸致在剑柄上雕莲花,也不知第二种礼物送来时,又会有怎样的别致心思?

  若是问他,难免显得我很期待。

  可要是再去暗示,也会显得我十分的急切。

  我决意静观其变。

  这是我很擅长的事,从前在天意楼,我也是这般隔岸观火、作壁上观。

  我不再提这件事,反而更用心去修炼我的功法。

  这部功法穷尽我的心血。

  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能够将它修炼至大成。

  到了那个时候,我无需用剑、也无需用刀,不必要暗器。

  我要飞花摘叶即可取人性命,我要一滴水也能做神兵利器。

  我心有野望。

  纵然此时此刻我的心法运转到第四重就再难进境。

  ——我忽然想起从前的一件事。

  那时,我和秦横波还以为,彼此会是这世上最能信得过的兄弟。

  我们在机缘巧合下,得知了一处秘宝所在。

  在那间石室中,我们挑选兵器时,秦横波选择了一把剑。彼时他问我:“很少见你用什么兵器,兰饮,你可有钟爱的兵器?”

  我还记得那间石室有些昏暗。

  所谓的秘宝是金银财富,是光华湛湛的刀剑。

  石室里只燃着两簇火焰。

  折映而来的刀光与剑光,在我看来,虽然明亮,却也还不是我钟情之物。

  它们固然很好,若是旁人在此,怕是谁都会对它们情有独钟,恨不能据为己有。

  可我不爱它们的光华璀璨,不爱它们的湛湛银光。

  我那时就对秦横波说:“我不太喜欢用兵器,无论是剑还是刀,它们都不是我心中所想的最佳兵器。”

  于是秦横波问我:“什么才是你心中的最佳兵器?”

  我没有答案,便没有回答。

  我只是微微一笑。

  叁、

  如此看来,我其实一直都是个固执的人。

  有野心,有天下无敌的欲望,于是贯来不择手段,十分偏执——宁愿没有,也不想要其他。

  就好比我非要修炼这部自创的功法。

  就好比我一定要得到一个与西云楼龄不相上下的狗。

  我谢兰饮不懂得什么是认输。

  如果世上有什么东西别人有,而我没有,我又十分想要得到,那我一定要有。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用出怎样的手段,旁人会如何来评判我、看待我,那都不重要。

  因为我只想要我有,至于旁人如何看,与我何干?

  思索自己是对是错,是正是邪,本无意义。

  我若天下无敌,那我哪怕错了也是对的。

  是以时至今日,我与秦横波走到这样的地步,我谈不上后悔,也快说不上遗憾。

  或许是因为反目成仇,总会让两个人渐行渐远,将以前的好也逐一忘记。

  我和秦横波,江湖上曾很让人羡慕的兄弟。

  我们如今回忆起彼此,又能够再回忆起多少次的好?记起多少次的坏?

  我对不起他,或许罢,他又是否对得起我?我已经不在乎了。

  如果世上的事情都要说个错对是非。

  那是永远也说不出结果的。

  因而,我觉得的错事,也许在旁人看来是对的,而我所做的错事,在我看来,它也只会是对的。

  我对秦横波,既不再觉得亏欠,也不再觉得遗憾。

  我亦不希望他过得很好,很如意。

  我只希望我过得好就足够。

  最好早些时候让关容翎成为我的狗。

  肆、

  钦差在一日浩荡飞雪中赶至了北地。

  张奕已经后悔了。

  他曾迫切想为张潇报仇的决心,在得知朝廷派人来到之后,已经变成了一种心虚。

  能成为客来客栈的主人,在北地有赫赫声名,张奕绝不是一个蠢人,否则他如何走到现在。

  可是因为他对北地做的事情触碰了朝廷的底线。

  此时此刻,就算他再后悔心虚,也无法改变朝廷想要惩治他的决心。

  这一次朝廷派来的钦差,是锦衣卫指挥使段渐衍。

  年纪轻轻,确实如洛无度许愿的那般——英姿飒爽,武功高强。

  只可惜我只远远见他一眼,便看出此人不好相与。

  张奕在这上面栽了个大跟头。

  无论他是不忿低头,还是傲骨铮铮,在段渐衍眼里都没有任何意义,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段钦差只负责为朝廷做事,传达天子旨意,其余事,都不在其职责之内。

  且就看此次,前往北地传达天子旨意的人,竟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便可看出朝廷对于张奕,心中甚为不满。

  否则传旨之人只需是一位内宦即可,又何须劳动锦衣卫大驾?

  “朝廷也在担忧。”洛无度对这件事看得也十分清楚,“要是来的人没有武功,或者功夫不行,朝廷还要怕这人被留在北地。”

  而如果要为这份担忧派遣出许多人,难免有些小题大做,更露了怯。

  “所以这位指挥使不得不来,也只有他来。”

  洛无度接了话,笑眼一弯:“看来钦差大人不会在北地久留,我要尽快去与他认识认识。”

  我劝他见好就收,做事莫要太过分。

  这位段指挥使,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

  洛无度叫我放心。

  他同我说:“我好歹是挲罗教的圣子,什么事情不该做,我还是清楚的。”

  我道:“你只是曾经是。”

  洛无度道:“曾经是也是过了。你放心。”

  他留下这句话,翩然而去。

  我伸手为自己斟了杯茶。

  我其实半点儿也不担心他,我只是觉得,若是放任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会做出让人难以忍受之事。

  也不知到了那个时候,洛无度会不会受到惩罚。

  伍、

  段渐衍抵达北地的第二日,张奕向在北地的武林众人广发请柬,邀请他们来客来客栈,与钦差大人见上一面。

  想来这也是一种另类的投诚。

  毕竟朝廷总不介意多认识一些武林豪杰,若能再收服一些,朝廷的助益只会更多。

  这一封请柬也发到了我的手上。

  关容翎将请柬递给我时,神情不太好看。

  我问他:“有何不满?”

  他答我:“那个钦差不过是个锦衣卫指挥使。”

  听他话锋,好似还看不起段渐衍的身份。

  我一时好笑:“不过是个锦衣卫指挥使?关容翎,你又是什么?”

  关容翎抿了下唇。

  “我讨厌那个张掌门。”他突然道,“这封请柬本来不用交给你。”

  我道:“为何不用?难道我不值得去见见钦差大人?”

  关容翎瞪我一眼:“你懂什么,此次去见那个钦差,绝非是好事。要是有人为了得钦差青眼,故意叫阵比试叫到了你,你怎么办?”

  我笑了笑,意味深深地看着他:“你好似笃定会有人叫到我。”

  关容翎道:“难道你不知道?”

  我想我大概是知道的。

  张奕似乎与我有仇,就算没仇,他大抵也同我有怨。

  只可惜我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和我有过怎样的过往。

  莫说姓名,就算是那张脸,也勾不起我丝毫记忆。

  也不知他到底和我曾经如何。

  不过张奕对我的态度,确然让人难以保证此次应下邀约,会不会被刻意针对,踩入陷阱。

  毕竟此时此刻的谢兰饮,与废人无异。

  不过——

  我看着关容翎俊俏精致的面容,从中看出丝缕神情上的异样,引得我似笑非笑地反问:“我不是还有你吗?”

  关容翎不意我会如此应答,一时愣住。

  我以两指抵额,撑着头,语声淡淡:“如果有人请战我,你身为我的好狗,怎么能不为我应战?”

  说至此处,我脸上笑意渐深:“想要与我对阵,需得先胜过我的狗,这种道理,难道你也不懂?”

  关容翎道:“我——”

  “你不愿意?”我截断他的话,直起身,缓缓站了起来。

  关容翎下意识抬起眼睛看我。

  “……我不是你的狗。”他别过头去,“我只是你的属下。”

  “我的属下都是我的狗。”

  关容翎毫不退让:“我不会做狗。”

  我淡笑:“是吗,可你一定会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