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托飞鹰为我带去了回信。

  我同叶尘生说——天意楼与临渊剑阁的合作虽然已经结束,但谢兰饮与叶尘生的合作,仍可继续。

  秦横波选择的路与我不同。

  而我与叶尘生,却是再合适不过的合作对象。

  我们无怨无仇,各取所需,合该如此。

  贰、

  留在北地的又一日,张奕广邀北地的江湖人士前去客来客栈“做客”。

  他的意思是甚么,人尽皆知。

  为着找出伤害张潇的凶手,张奕这个做兄弟的,可说是竭尽全力,无怨无悔。

  可想要让人道出凶手,这桩事是何等之难。

  张奕就要刨根问底。

  他给出种种悬赏——譬如秘宝藏身所在、失传的武功秘籍,就为了得到一个真相。

  我亦接到了这条悬赏。

  不过我毫不心动。

  我的心法武功正写到关键时候,只缺那一点点领悟之机。

  有这等心法在前,所谓的武功秘籍就算再高明,也不及我心中的武功一二。

  倒是关容翎有些意动。

  不是为着秘宝,也不是为着武功秘籍,关容翎的意思很简单,他觉得张奕再这般拖下去,不是朝廷出兵了结了他们,便是北地一直与中原相隔,我们再也没有离开的机会。

  我却不这么想,我道:“待我神功大成,谁也拦不住我们。你怕什么?”

  关容翎道:“我不是怕,而是不想用未知的将来做赌。”

  原来是怕我无法“神功大成”,不能将他从北地带走。

  我笑话他想得太多。

  他却认为我想得不够多了,关容翎甚至于在那时对我说:“凡事无绝对,事有万一,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确然比他清楚。

  因而我与秦横波就是这种境地——事无绝对的事有万一。

  可我绝不允许他质疑我对自身武功的自信。

  “没有万一,”我告诉他,“这件事绝对没有。”

  叁、

  我到底去了客来客栈。

  不是关容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动了我。

  而是整个北地能叫上名号的江湖人士,都动身赶去了客来客栈。

  看来钱财名利从来都动人心。

  哪怕觉察到张潇的事情牵连不小,也还是有这么多的人趋之若鹜。

  我虽无心得到那所谓的悬赏,但能多探听一些事,亦是种好事。

  是以我还是带着关容翎去了客栈。

  雪意浓,我这一身失了内力护持,难免有些惧冷。

  我便特意寻了个角落,捧着手炉,远远看着客栈里形形色色的江湖人。

  ——陌生。

  想来北地的江湖人士也少有行走中原。否则也不至于只有几人与我相识。

  不过认识我的人少更是桩好事。

  从前我希望人人认识我,想要名震天下,现在却不然。我情愿谁也不认识我。

  毕竟南宫溪“珠玉在前”,若此时当真有谁也想与我比试一场,就我这般模样,可谓十死无生。

  ——至于我为何此时就散去功力,亦与我想要修炼的功法有关。

  莫看我只是编撰了一半功法,可心法精髓,我从一开始就在尝试运转修炼。

  正所谓破而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一一试过,又如何抉择哪种功法最适合?

  肆、

  窗外的风停了片刻。

  张奕大步走在前方,白衣翩翩,身后跟着以黑布蒙眼、执着盲杖的张潇。

  上次见张潇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掌门,谈吐气度,确然令人欣赏——只可惜今日再见他,却是风华不再,颇有狼狈憔悴之态。

  他们二人一走入客栈中,周遭便安静下来。

  静默无声,落针可闻。

  就连呼吸都似被人抹平,丝毫不闻。

  还是张奕先坐了下来,拱手道:“今日请诸位前来,乃是有要事相商,还望诸位英杰莫要觉得张某唐突。”

  张潇撑着盲杖在他身旁坐下,头微微偏着,是个倾听他说话的姿态。

  张奕看了一眼,叹道:“如诸位所见,我兄长……他……不知被什么贼人暗害,被剜去双眼不说,还险些被冻死在雪地中!”

  “我身为兄弟,又与兄长同为客来客栈的掌门,有人如此嚣张待我之长兄,犹如对我剜心刺骨——无论今日能否得知真凶下落,我张奕,都绝不轻饶那位真凶!”

  两句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其中果决姿态,教人侧目。

  话音落下,便有人抱拳道:“张掌门言重。张大掌门所受之苦,莫说是张掌门心痛,我等听闻,亦是心生可惜。张掌门若是心中有何想法,不妨直说,我相信诸位江湖兄弟,都不会坐视不管。”

  “不错,同为北地之人,此事,只要张掌门说出口去,无人敢不应。”另一位男子也接了话头。

  但见此人眉骨下一条狰狞刀疤,戾气毕现。

  见此情景,众人纷纷响应。

  我低声问关容翎:“你觉得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

  关容翎蹙了下眉。

  他俯身在我耳边道:“假的?他们要是真的有心,为什么之前不说?”

  倒是个很合理的猜测。

  可惜……

  “你说错了。”我笑着否认,抬手牵住他的衣襟,将他拉得更靠近我。

  我在他耳边轻声说:“他们是真心的。”

  莫要以为北地与中原相同。

  我已说过,北地是难得团结一心的地方。若说中原武林勾心斗角,栽赃陷害之事数不胜数,那北地,虽也有这等事,却也不算太多。

  且他们在这桩事上,也不过是张潇不提,他们便也不说。至多算是个明哲保身。

  而如今张奕又能叫出这般厚重的“奖赏”,自然也有人为此不再“明哲保身”。

  说到底,真心有,假意也有,不过这真心要比中原来得多那么一点点。

  毕竟中原从来讲究“同门同派”、“同气连枝”。

  为兄弟两肋插刀、悍不畏死是情深义重,亦值得传颂,可亲友兄弟之外,便是自扫门前雪——一如客来客栈最开始的模样。

  耳听众人齐声响应。

  张奕面色似有些泛红,神情激动,然而张潇坐于他身侧,竟八风不动,无声般空空寂寂,犹如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敢问张掌门怀疑的真凶是谁?”有人问询。

  张奕看了眼身侧,大声道:“我怀疑是魔教炼骨宗!”

  未有人出言,张潇却先颤了两下身体。

  “那魔教实在嚣张!”又一位江湖人说到,“搅乱了武林盟会不说,竟然还将手伸到了我们北地来!”

  “我早就看魔教不顺眼了!当初炼骨宗被中原武林盟打出中原,一路从中原逃到另一边的峡谷关外,现在又想回到中原作威作福,却还是那么上不得台面,只晓得搞些暗器伤人的挫事。”

  有人搓了搓下巴,嗤笑道:“听说这一次的武林盟会,那曾经的武林第三美人谢兰饮,差点就夺了个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哪知道魔教突然搅局,害得美人中了暗器,险些丢了性命。啧啧啧,这魔教可真不懂怜香惜玉。”

  ……

  我浅浅吸了口气。

  对上关容翎的目光,我笑意更浅。

  伍、

  不错。

  如我这般除了野心,甚么心都没有的人,为着一个天下第一的地位争了这许多年。

  唯一没有去争的,也就是这样一则排名。

  ——那还是六年前的事情。

  彼时我二十一岁,江湖上新出了个情报组织,名唤天机楼。

  这天机楼三个字,好似只要有人存在,就一定会有它的一席之地。

  毕竟翻遍史书,莫说几十年前,几百年前,天机楼亦是赫赫有名。

  而如今江湖上的天机楼楼主,即是闻名遐迩的百晓生。

  ——在天机楼创立而成的第一月,他就张贴了一张时至今日都流传甚广的《武林美人贴》。

  我谢兰饮的名字,高居第三。

  未成榜首,是因为我是个男人。

  在此之前,我的确对自己的长相十分欣赏,亦不排斥旁人说我貌美风流,赞我一声美人。

  可我说自己好看可以。

  旁人说我,便总是带着“武林第三美人”这一句前缀。听得我心烦。

  我在《美人贴》张贴的第二个月就杀上了天机楼。

  我叫百晓生撤下美人贴,把我的名字从上面换下来。他不从。

  于是我差点剁了他身为男人的证明。

  他怕了,连夜将我从《美人贴》上撤了下来,也没再提过我是甚么武林第三美人。

  但这等“趣事”还是传遍了整个江湖。

  如今《武林美人贴》都不知道换了几张,上面写过的美人或年老色衰,或香消玉殒,换了一人又一人。

  我曾经是“武林第三美人”的这桩事,却一直被牢牢记着。

  其后还有人仿制百晓生的《武林美人贴》,做出了甚么《江湖美人贴》,还胆大包天将我排在了榜首。

  若不是此人发下《江湖美人贴》后就逃出了中原,否则我定然也要教他一尝百晓生当年的苦难。

  就因如此,我这张脸直至如今,也还是“享誉江湖”。

  谈不上好坏,我亦能接受。

  可今日这个人言语轻佻,明显是对我别有心思。但他也蠢,我就在这客栈里坐着,他半点没注意我。

  大抵还是因为从前我谢兰饮颇为高调,去哪儿都需走在人群中心,教人随时瞻仰我的风采。

  如今我却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委实不像当初那般气派。

  他没发现我,倒也合情合理。

  只他说的话着实很不好听,我不喜欢。

  我还拉着关容翎的衣襟,见此情景,我又回首道:“给我割了他的舌头。”

  关容翎眨了眨眼。

  他睫羽颤动,深深看我一眼,然后轻轻颔首,先抬手松开了我的手指。

  他站直身体的刹那,便似有剑鸣而出鞘。

  是惊天辟地的一道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