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有将近半月的时间没有再回天意楼。

  而这半个月里,又出了桩事。

  名剑花意失窃了。

  上次盗走它的人是枕桑,而枕桑死了。

  这次盗走它的人却不是旁人,而是关容翎。

  这是我交给关容翎的一个任务。

  他功力恢复得快,当初在凌波宫,虽然身份尴尬了些,但该学到、悟到的功法,依旧是记在脑子里的。

  如若他没什么天资,想来那位凌波宫的老宫主也不会留他性命。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

  哪儿能料到辛苦隐瞒多年的秘密,还是被关容翎所知晓。

  关容翎既来寻我“弃暗投明”。

  我自当给他表现的机会。

  归鹤仙的事,我未必不愿做,只我和秦横波是不一样的人。

  秦横波讲究恩威并施,我却不讲究那些。

  我觉得好的便很好,我觉得不好也就不好。

  是以我让关容翎去天意楼盗取名剑花意。

  他若能得手,便是没有辜负我这些时日的栽培,那归鹤仙一事,我亦可展现诚意。

  关容翎将任务完成得很漂亮。

  至少他在天意楼中盗取名剑花意后,能可在秦横波的手下全身而退。

  这却不是他的武功有多高明。

  只是秦横波心不在此罢了。

  我想。

  枕桑的死并非没有激起风浪,不过是风浪此刻还未掀动,秦横波另有想法。

  我不帮他杀叶尘生。

  难道秦横波就要就此放弃吗?

  那绝无可能。

  我的这位兄弟,十三年前年纪轻轻,还是个少年人,就已有无匹野心。

  如今他深陷情爱泥沼,也不等同于他失去了以往的睿智冷静。

  ——然而。

  无论怎么想,秦横波心不在此,志也不在此,到底还是变了。

  当关容翎把名剑花意交到我手上时,我有些许惆怅。

  “见你毫发无伤,我应觉得欣慰。”

  我说,“可我一想到你是在秦横波手下全身而退的,就觉得有点儿失望。”

  关容翎冷着脸问:“你想我死在秦楼主的手里?”

  我抚着手中的剑鞘,微微一笑:“为什么不能是秦横波死在你的手里呢?”

  关容翎道:“他不是你的兄弟?”

  “他当然是我的兄弟。”

  “那你还盼着他死在我的手上?”

  我叹道:“这便是了,因为秦横波是我的兄弟,我不能亲手杀了他,所以我只能盼着你杀了他,这样,我既满足了心愿,又没有辜负我和秦横波之间的兄弟情义,难道不是两全其美吗?”

  关容翎看着我时的眼睛全无柔情。

  哪怕那是双很多情的眼睛。

  他眉眼间氤氲的神色可谓冷漠。

  关容翎说:“二楼主若是生在商贾之家,想来一定是算账的一把好手。”

  贰、

  此人甚不可爱。

  我不喜欢。

  叁、

  冷了段时日,西云楼龄带着秦横波的令牌来了我的别庄。

  秦横波终究还是要管这桩事的。

  名剑花意失窃,亦是对天意楼的一种挑衅。

  他再对枕桑念念不忘,也不得不坐下来,冷静料理这桩事。

  我是很无所谓的。

  毕竟名剑花意之所以失窃,是因为我想要它失窃。

  西云楼龄来的时候,我正坐在窗前,翻看关容翎交来的秘籍。

  我大大方方地看,因为我知晓西云楼龄不是个好奇的人。

  他有些时候也无趣。

  譬如在不感兴趣的事上绝无好奇心,譬如秦横波让他不要管的事,他就绝对不会管。

  不像我。

  秦横波越不想我知道的事,我就越想知道。

  就比如他来请我回天意楼商议名剑花意失窃一事。

  我更好奇:“你什么时候回的天意楼?”

  西云楼龄还是那副做派,严谨认真,寡淡得可以:“禀二楼主,在三日前。”

  我道:“秦横波还愿意你回来?”

  他垂着眼帘,教我看不清神色:“兹事体大,属下理应回来。”

  “叶尘生竟也同意你回来。”

  西云楼龄道:“属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何谈同意。”

  我道:“怎么能说没有关系,枕桑可是因为你,才会死在叶尘生的手上。”

  “二楼主明鉴,枕桑的死与属下绝无关系。”

  他答得一板一眼,又不是那般谨小慎微,倒让我看出一点古怪。

  我上下打量他片刻,意味深深:“西云楼龄,你和叶尘生……”

  “没有任何关系。”他脊背挺直,不见半分破绽。

  可没有破绽亦是一种破绽。

  我笑了笑,起身道:“回天意楼可以,只不过我有一桩事要做,三日后,我自会回天意楼。”

  肆、

  我在一艘画舫上遇见了归鹤仙。

  这场相遇绝非偶然。

  关容翎完成了我交予他的任务,我便要回以我的诚意。

  譬如归鹤仙的性命。

  江湖上有名号的人不少,名号人人皆知的,那却是少之又少。

  因而名号可以自己随意传说,却不一定人人都能记住。

  如我和归鹤仙,就是另一种。

  我们的名号都是旁人叫出来的。

  既然我们都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人,在画舫上遇见,自不能装作不认识,没见到彼此。

  我与归鹤仙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他又凭什么不见我?

  我明白他是个爱面子的人。

  否则做不出出卖朋友,害死关家满门这样的事。

  他得了利益名声,也丢掉了良心。倒也和我十分相像。

  我落座在归鹤仙对面。

  他广袖流云,翩翩白衣,乍看之下也是个风流人物。

  只可惜岁月催人老,他已经不是当年的英俊青年,如今脸上已有了老态。

  归鹤仙倒对我很和气:“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二楼主。”

  我亦温柔作答:“能在此处见到归鹤仙,实在是有缘。”

  归鹤仙道:“听说武林盟会在即,天意楼欲跻身四大盟之一,为此,可谓是做了万全准备。”

  我一顿。

  旁的不说,归鹤仙和我谈论天意楼的事情,实在让我有些舍不得杀他。

  我少见这种人,不谈风花雪月,反而谈起我的心事。

  “归鹤仙的消息实在灵通。”我道。

  归鹤仙一笑:“两位楼主从不遮掩自己的野心,哪怕我不知道此事,一见武林盟会即将召开,也能猜到天意楼必将做足准备,算不得消息灵通。”

  我叹道:“只可惜秦横波并不如我所想那般在乎此事。”

  “哦?这是为何?”他似有些吃惊。

  我道:“秦横波别有心事,连和我说好的话都能转头就忘,你说,这还是不是兄弟?”

  “这自然不是!”归鹤仙道,“兄弟之间交托好的事,怎能说忘就忘。秦楼主做事有些过了。”

  这种话实在好听。

  我笑了笑,又道:“的确如此,要我说,如若你是我的兄弟,想来我交托的事情,你一定桩桩件件都办得很好,绝不会半途而废,反捅一刀。”

  归鹤仙道:“二楼主说笑,秦楼主再如何,也和你是多年兄弟,你们之间的情谊,整个江湖都是有目共睹。”

  真是可惜,他没能听懂我那“反捅一刀”背后的深意。

  大抵是忘了。

  如果一个人亏心事做得很多,那他很可能忘记自己究竟做过哪些亏心事。

  我道:“可我对秦横波不太满意了。”

  归鹤仙眉头一皱:“什么是不太满意?”

  我道:“当初创立天意楼的时候,我想着和秦横波是难得的兄弟,让他做了大楼主,掌管楼中一切事务。然而如今武林盟会在即,他这个大楼主反倒甩开手来,我自然不满意。”

  “二楼主倒是坦诚。”

  我淡淡笑了:“这是自然。需要知晓这江湖上没有多少人能藏住秘密。夫妻间尚有龃龉,父子间尚可反目,还有什么是瞒得住的呢?既然是瞒不住,干脆就不用瞒了。”

  哪怕全江湖都知晓我和秦横波不再是兄弟,于我而言,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在江湖的名号之所以如斯响亮,不在于谁是我的兄弟,我是否是天意楼的楼主。

  只在于我谢兰饮这个人。

  只不过这名号传出时有没有我这张脸的功劳,倒是个未解之谜。

  归鹤仙此时斟了杯酒,示意与我碰杯。

  我从善如流。

  归鹤仙道:“最近凌波宫可不太平。”

  原来听了我的秘密,他还想投桃报李。

  真是个善良人。我想。可惜很快就会死在我的手里,因为我没有良心。

  我道:“为何不太平?”

  归鹤仙道:“那闭关已久的老宫主终于出关,头一件事,就是一掌击毙了五位弟子,此事闹得凌波宫人心惶惶,后来又传出什么宝物被盗,凌波宫现在已是满江湖通缉那盗走宝物之人,啧,这次武林盟会,凌波宫怕是够不到四盟之一了。”

  我心念一动,慢声问:“那盗取宝物的是谁?”

  “是那老宫主的义子,也是他的亲传弟子,名叫关容翎。”

  我叹道:“这个名字,归鹤仙不觉得耳熟吗?”

  他神色骤变,猛地看向我。

  这一刹那间,我拍剑出鞘,他不及出手抵挡,已被我先下一城。

  画舫上曲声靡靡,剑光映下,水波荡漾,激荡一声,归鹤仙的尸体就此落入水中,拍开圈圈涟漪。

  我丢下剑,倚着栏杆看这湖泊,染了朱红,在夜色里竟也浓艳重彩。

  可惜我的剑脏了。

  我微微一笑。

  终于有理由换一把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