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能传出这桩事,到底是叶尘生太张扬。
他这个人,说君子不君子,说狠毒不狠毒,江湖人谈及他,总是一言难尽。
叶尘生比较随心所欲。
他取了枕桑的命,倒也不怕秦横波寻他的麻烦。
反倒嚣张地在枕桑的尸体旁放了片叶子。
这不是普通的叶子。
是独属于叶尘生的叶子。
行走江湖的人只要看到这片叶子,哪怕从未看过,也能认出谁是它的主人。
叶尘生如此张扬。
他还和西云楼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秦横波得知此事时,先掀翻了和我对弈的棋盘。
棋子翻落在地上。
他倒没有更多失态。
实则在这桩事传来的时候,我以为他会发疯。
可惜秦横波没有发疯。
他冷静地唤来了西云楼龄,然后站在原地仔细打量了那张面容许久。
秦横波道:“你很高兴吗?”
我觉得他无理取闹。
至少在我眼里,西云楼龄的神情还和平常一样。
如个空心木头。
但我亦原谅秦横波的无理取闹。
毕竟他的心上人死了。
贰、
这桩事足够我嘲笑很久。
看在和秦横波多年兄弟的份上,我没有当着他的面笑出声来,也算是我有良心。
我更好奇叶尘生为何会突然杀了枕桑。
他喜欢西云楼龄这件事,整个天意楼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很好奇。
于是我找到了叶尘生。
在一家酒楼。
他不喝酒,但要叫上几坛酒摆在面前,嗅着酒香,折扇在膝头轻点,和着楼下的说书声。
我寻到他时,他就是这样。
叶尘生问:“原来是二楼主,你是来找我报仇的吗?”
我于他对面落座,顺手将剑放在桌上。
“报仇?”我微笑,“我要为谁报仇?”
叶尘生转头看我,淡淡吐出两个字:“枕桑。”
我摇首:“枕桑于我有何关系?”
叶尘生道:“他和你没关系,却与秦横波有关系。你和秦横波是兄弟,那他也就与你有了关系。”
我道:“我不这么认为。”
叶尘生一挑眉:“二楼主想说什么?”
我问:“你为何要杀了枕桑?”
叶尘生道:“需要理由吗?如果二楼主不想为他报仇,那我也不必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做罢?”
他无趣就无趣在这里。
不过他是否有趣又与我没有关系。
我又不像他们这几个断袖,总要想这辈子和谁在一起。
叶尘生无趣便无趣。
我颇有耐心:“可我不太懂。”
叶尘生道:“二楼主不懂什么?”
我道:“你喜欢西云楼龄。”
叶尘生:“是。”
我又道:“而西云楼龄喜欢秦横波。”
“不错。”
“秦横波却喜欢枕桑。”
“二楼主想说什么?”叶尘生反问。
我双指扶额,慢声道:“这么说来,枕桑分明是你的情敌。”
“叶大侠,我不明白你的想法。你若喜欢西云楼龄,合该留着枕桑的命,让他和秦横波一直这般纠缠不清下去,唯有如此,你才能始终有机会趁虚而入,夺得西云楼龄的真心。”
我虽不擅长情爱之道,但这种浅显道理总是懂的。
正因为懂了,才不懂叶尘生为何要如此做。
“你杀了枕桑,西云楼龄和秦横波之间就少了一个阻碍。”
叶尘生道:“我却不这么想。”
他打开折扇,徐徐摇起,在满座喝彩声中轻笑:“死人永远都是赢家。”
叁、
原是这个道理。
我十分受教,但还是心有疑惑:“你相信秦横波绝不会变心吗?”
叶尘生却答:“我没想那么多。”
我道:“哦?”
叶尘生道:“我也不是专程去杀枕桑的。”
“难道你们是偶然遇见?”
正如冤家路窄。
叶尘生当真点了点头:“他正好撞见了我。我本也没打算杀他,可他说的话让我觉得,他也没必要活着。”
我道:“什么话?”
叶尘生道:“他说自己盗走了天意楼的宝物,秦横波必然又要来找他。”
彼时枕桑对叶尘生说:我跑了这么多次,每次都被秦横波抓了回去。
于是叶尘生体贴地问:你不想回去吗?
枕桑苦笑道:我不想,可我每次都会被带回去,又能怎么办呢?
叶尘生说到这里,忽而笑道:“于是我为他想了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我杀了他。”叶尘生道,“这般,他不就永远都不会被抓回去了?”
我静静看了片刻。
我叹道:“叶尘生,我开始觉得自己想错了。”
叶尘生这个人,分明十二分的有趣。
肆、
西云楼龄并没有被秦横波囚禁太久。
有叶尘生在侧,他前脚进了天意楼的地牢,后脚就被叶尘生救了出去。
秦横波恼怒得很。
他丢掉了枕桑,也罚不得西云楼龄,一时间闹得天意楼人心惶惶,就连一只鸟雀都要如履薄冰。
我却很清闲。
甚至于是快意。
我快意,秦横波不快意。
他寻到我,说他想要叶尘生偿命。
我道:“你要叶尘生偿命,你自去找他取命,你来找我做什么?”
秦横波一身乌衣,墨发贴在颊侧,衬得他唇色苍白。
他冷声道:“谢兰饮,我们做了十三年的兄弟。”
我道:“的确。”
秦横波道:“如今我的心上人死了,你不帮我吗?”
我道:“可死的是你的心上人,又不是我的。”
秦横波道:“你分明知道我不能轻易杀了叶尘生!”
他以前就为了西云楼龄和叶尘生打过一场。
从傍晚打到第二日天亮,胜负未分。
是以他想要取叶尘生的命,实在是个不得了的难题。
“这和我还是没有关系,”我道,“死了一个枕桑,又不会影响我天意楼在武林盟会时的排名。”
今次的武林盟会,我必要让天意楼跻身四大盟之一。
这不仅是我的心愿。
也是秦横波十三年前,创立天意楼时的熊熊野望。
——不过他应当是忘了。
他沉迷于情爱之中,被枕桑变得面目全非。
我如今看他,看不出几分当年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秦横波。
只看到一个为情所困的俗人。
秦横波却觉得我无情冷血。
他怔然道:“谢兰饮!你我兄弟,难道在你心里,只有天意楼才是最重要的吗?!”
我道:“你问我这个问题,我如何回答你?秦横波,我更想问你,辛苦谋划了十三年,今时今日终于能在江湖上一展威名,你又做了什么?”
秦横波顿了顿,他道:“枕桑什么也没有做错。”
我道:“他是对是错我并不在乎,秦横波,你这段时日过得太糊涂,才是我在乎的事。”
“……我很喜欢枕桑。”他如此说。
而我心无动容。
“你有你钟爱之人,我也有我喜爱之物,”我告诉他,“我要做天下一主,当世第一。不管死的是谁,只要挡不了我的路,就都不归我管。”
秦横波深深吸了口气。
他道:“如果我和叶尘生斗得两败俱伤呢?”
我淡淡反问:“要我为你报仇吗?”
伍BaN、
我没有留在天意楼。
看到秦横波那张脸,再好的心情都会变坏。
我回到自己的别庄,懒懒躺倒在铺着绒毛的摇椅上,听管事汇报近来的大小事务。
譬如凌波宫的老宫主终于不再闭关,近日正在急着寻人。
又比如叶尘生的脸上多了个淤青。
再比如当初胜了我半招的天下第一终于娶了妻子。
“……唐逸真的娶妻?”
管事低着头道:“禀二楼主,这件事千真万确,唐逸甚至还长安府大摆宴席。”
我轻笑。
想当年,唐逸说自己此生绝不娶妻,不知打碎了多少颗真心。
我静默片晌,又问起关容翎:“最近关容翎如何?”
管事道:“一日不曾懈怠。”
我道:“以你所见,他什么时候能恢复功力?”
管事道:“短则半月,长则半年。”
“看来凌波宫废人内力的功夫还不够火候,”我笑了笑,摆手道,“让关容翎来见我。”
管事应声退下。
关容翎很快就至。
他喜着玄衣,也不佩玉,顶着神情寡淡的好相貌,倒别有一番风情。
我向来爱美。
若他不长着这样一张脸,当日别庄相见时,我是决计不会救他的。
好在我救下了他。
不仅握住了凌波宫的命脉,也能时不时欣赏这张清清冷冷的脸。
他倒也不算貌美。
毕竟与我相较,还是我更漂亮几分。
但他那双眼睛确实特别。
乍看之下多情风流,顾盼生辉,但若细细看去,便能看出其间冷意。
像关容翎这样的人,身背血海深仇,必然要有十足戾气。
可他偏偏没有。
他站在我面前,哪怕神情淡淡,也还是叫人赏心悦目,觉得心旷神怡。
我甚为欣赏。
于是我道:“关容翎。”
他垂着眼帘:“二楼主同意我的请求了吗?”
我道:“原来你上回同我说的那些话,竟然是请求?”
关容翎道:“自然是,我求二楼主帮我取走归鹤仙的性命。只要二楼主做成这件事,我以后便永远效忠二楼主,绝无二心。”
我道:“我不缺忠心的人。”
我缺忠心的狗。
——这未尽之语,关容翎不是不懂。他听得懂,但他佯装不知。
还有些骨气,但也没那么多了。
我总有一天磨得干净。
我如此想着,对上关容翎多情又无情的眼睛:“学几声狗叫罢,让我听听你的诚意。”
他转身就走。
好生过分,到底谁是谁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