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去见了秦横波。

  他让我有些意外。

  在来见他之前,我想过如今的秦横波会是怎般模样,唯独没想到,他竟能如此平常。

  不错,秦横波给我的感觉,就是平常。

  好像枕桑的死于他而言并不是何等重要的事。

  甚至于他冷静得如同世上不曾出现过枕桑那样一个人。

  我几乎要赞叹他的冷静。

  但我没有。

  我只是将封在木鞘中的剑放在了桌上,然后坐在他对座。

  任谁也不知道,这支木鞘中藏着曾搅乱江湖风云的名剑花意。

  真要说来,我和秦横波当年盗取名剑花意,为的就是能成为名震江湖的传奇。

  当年的事,如今想起,也有几分叹息。

  那时我与秦横波的武功都还算不上绝顶高明,盗取名剑花意那日,更是九死一生,险些一起踏进黄泉路里。

  截杀我们的那群江湖人已十去六七。

  而我和秦横波之间,大抵也有朝一日要走到反目成仇的境地。

  可我并不是那么期待那一天。

  他终究和我做了十三年的兄弟,也为我捱过三掌,扛过六剑,躲过无数次的暗器偷袭。

  在当初,我也想过与秦横波并肩一生,做永远的兄弟。

  只是当初,它只是当初。

  贰、

  秦横波不知我的心中在想什么。

  他面容平静,声音也很平静,整个人犹如无波的枯井。

  “名剑花意失窃了。”他说。

  我装得讶异:“可知是何人所盗?”

  秦横波答:“我虽没有见到那人相貌,可也与他交手过片刻。”

  我静等他继续。

  秦横波便继续道:“他所用的武功,与你有些相像。”

  啊,那是自然。

  关容翎被废了一身的武功,再用凌波宫的功法,到底不太合适。

  我就赏了他一本新的。

  可惜我收藏来的秘籍几乎都与我的功法相合,随便挑一本,结果也都是如此。

  左右关容翎总有一天会变成我的狗。

  那他练的功法与我相似,也合情合理,没什么好遮掩。

  秦横波说得坦荡,实则意味深长。

  我若当真衬他心意说话,难免有些不打自招的意味。

  是以我问:“如何相像?”

  秦横波答:“招数像。”

  “仅此而已?”

  “感觉也像。”

  我微笑:“你觉得是我吗?”

  秦横波摇了摇头:“绝对不会是你。”

  “那会是谁?”我问。

  秦横波道:“也许是想要离间你我二人的人。”

  我道:“那以你所见,谁想离间我们?”

  秦横波一顿。

  他望着我,问:“你觉得呢?”

  我道:“武林盟主?他对我的美貌向来嫉妒,可这也不是我的错。”

  秦横波难得有些无语。

  “少说胡话,”他道,“武林盟主还不至于离间你我。”

  “你就这么笃定?”

  秦横波道:“不是我笃定,而是没有必要。”

  “武林盟会在即,他还能否接任武林盟主尚不可知,且此次四大盟的候选名单中,天意楼也在前五之列,不说十拿九稳,也是希望极大。他又何必离间我们。”

  “那还能是谁呢,”我笑着反问,意有所指道,“也许真的是我呢。”

  秦横波道:“你对天意楼如此看重,更不可能是你。”

  我道:“听你话里的意思,秦横波,难道名剑花意失窃的时候,你最先想到的凶手就是我?”

  他竟没立即否认。

  于是我便知晓,他怀疑的头一个人,确然是我。

  我并不愤怒。

  毕竟我是那个真正的贼人,我又怎会怨他怀疑?

  “因为盗取名剑花意的人所用的招式与我相像,你就怀疑了我吗?”

  秦横波道:“是。但我也知道,绝不可能是你。”

  我道:“天下间没有绝对的事情。就像西云楼龄也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变心。”

  真难得。

  有朝一日,竟是我不谈正事,去谈风花雪月。

  谈的还不是自己的。

  秦横波的神色沉了下来,他问我:“你想说什么?”

  我不为所动,只淡淡道:“提醒你安心做天意楼的楼主,少去关心西云楼龄的行踪,要我说,你不如把他放出去,说不定叶尘生一高兴,便愿意加入我天意楼了。”

  正所谓人不嫌财多,天意楼更不可能,我恨不能手下有一百个西云楼龄,能给我钓回来一百个叶尘生。

  那般在四大盟遴选之时,我天意楼绝对是一骑绝尘,谁都要惧慑锋芒。

  可惜我没有一百个西云楼龄。

  我只有一个毫不忠心,甚至说话还很不好听的关容翎。

  叁、

  想我若能和秦横波易地而处,天意楼早已成为江湖第一大派。

  再往前进一步,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也是信手拈来。

  我想得很好。

  秦横波却不愿这么想。

  他道:“西云楼龄是我的下属,我要如何处置他、对待他,都是我的事情。”

  我道:“你这般霸道,小心事与愿违。”

  秦横波皱了下眉。

  他打量我片刻:“你今天说话带刺,是对我不满?”

  我笑了笑,拿起桌上的剑。

  “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我如此答,随即离去。

  肆、

  关容翎等在天意楼外,一身白衣,墨发束起一个马尾,遥遥望去,背影都极为动人。

  他大抵觉得无聊。

  因为我走近时,正看到他拿着片叶子放在唇边,试着吹了吹。

  内力激荡间,关容翎以内力吹出了一声鸟啼。

  我赞道:“好听。”

  关容翎身形一僵。他下意识侧过头看向我,眉眼有些凌厉。

  “什么好听。”他不太认账。

  我道:“你刚才吹的鸟叫很好听。”

  关容翎嗤笑:“那不是用嘴吹的,是我的内力。”

  他好像有些骄傲,却又不太像,更像是在讽刺我。

  我向来宽容温和,善良亲切。

  哪怕他态度如此敷衍过分,我亦是微笑:“吹几声狗叫听听。”

  他狠狠剜了我一眼,抬步就走。

  我跟在他身后,又顺手摘了两片叶子,懒懒道:“吹几声狗叫,又不是让你自己叫,你走什么。”

  他不理我。

  “关容翎,你不是很会用内力吹叶子吗?”

  他还是不理我。

  我只好叹了口气:“那没有办法了。”

  他便理我:“什么没办法?”

  我道:“本来想给你说一件大喜事,可你不愿意和我说话,我就不想说了。”

  关容翎道:“什么大喜事?”

  我道:“我现在不想说,你问也没用。”

  关容翎反问:“你是想说归鹤仙的事情?”

  我道:“这算什么大喜事,他的死讯早就传得人尽皆知,没点儿新意,我还懒得说。”

  “那你想说什么?”

  我一抬下巴:“你吹几声狗叫我就告诉你。”

  伍、

  关容翎的脾气实在太差。

  我不过调笑几句,他转身就走。

  好在我善良。

  我对长得漂亮的狗格外有耐心,譬如西云楼龄,也譬如他。

  陆、

  三日后有人邀我去饮酒,顺便观赏桃花。

  我对桃花不太热衷,对饮酒也谈不上喜欢,但邀请我的人很值得我去。

  因为他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武林盟主。

  ——至于为什么不是我,自然是因为我不喜欢当武林盟主。

  天下一主听起来比较好听。

  武林盟主听着就不自由。

  但这不妨碍我与有志之士结交。

  楚晚思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男生女相,声如黄莺,最先在江湖扬名,是源于他男扮女装,以十分残忍奇诡的手段,凭一己之力覆灭了一个门派。

  再之前,他行走江湖,总被人说不男不女,阴阳失衡。

  他脾气极差,听到这话就翻脸,一路走来,不知道杀了多少胡乱说话的人。

  这般残忍的人若要做武林盟主,必然不能服众。

  可他偏偏又很有机会。

  因为他武功高强,世间罕逢敌手。

  我算一个。

  我又懒得和他争武林盟主。

  实则武林盟主这个位置,从前我是一心想要留给秦横波的。

  十三年来,凡有好处,我便都想着我这位兄弟。

  可惜他不太想我。

  他满心想着枕桑,想着如何讨好心上人。

  连名剑花意失窃这样的大事,他都能说成是借剑,可见是色令智昏到了极点。

  如此看来,不如推楚晚思上位。

  至少楚晚思喝酒的时候还会记得请我。

  柒、

  我如约赴约,带着关容翎一起落座。

  楚晚思正捏着酒杯,抬眼一看,那双眼睛就凝在关容翎身上,有些不舍得挪开。

  “这位大侠……”

  关容翎瞥他一眼,将身子一倒,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

  楚晚思脸上的笑顿时僵住。

  “什么意思?”他低声抱怨,“我如此美艳惊人,他竟不为所动。”

  我嗤笑一声。

  楚晚思斜斜看我,问:“你笑什么?”

  我道:“他对着我都不为所动,对你还动什么。”

  楚晚思恍然大悟:“也是这个道理。”

  “罢了,也不谈这些,”楚晚思脸上重新挂起笑容,“归鹤仙死了,要我说,他这样的伪君子,死得实在是太妙!”

  我道:“就这种事也值得你高兴?”

  楚晚思道:“唔,如若现在武林盟主就死了,我一定更高兴。”

  他说的话正中下怀。

  我微微一笑。

  “何必假如呢,也许现在的武林盟主,很快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