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吉霄回家, 方知雨正准备洗澡。要进浴室了,这人突然问她,说如果她也有东西想放进旧茶罐, 可不可以。
拿出的是一张旧照, 背景在西湖,有两位老人和一个笑容不羁的男子。
她一下便明白那些是谁,跟吉霄说, 当然可以。
带着吉霄去开罐子。刚放好,又听女人说,方知雨,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把我放进罐子里吗?
当时她一下就生气, 锤在吉霄肩上, 怨她怎么狠心讲出这样的话?吉霄只是笑。
进浴室拧开花洒, 就没骨气地哭了出来。
《冰与火之歌》里,临冬城的小女儿艾丽娅去学习剑术。老师教她面对死神时, 永远都要对它说一句话:
“不是今天。”
从那之后,这话就宛如一个附身符, 伴随艾丽娅度过了无数危机, 护佑她与死神擦肩而过。令方知雨印象深刻。
因此接到医院通知的那晚,她又逃进了电影中, 告诉自己接下来要拍戏。她会像艾丽娅那样,只要在口中默念“不是今天”, 就能逃过所有无常。
那夜有雨,却能在夜空中看见月亮。细雨中, 那只看尽人间的金色眼睛异常美丽,好像足以引发所有奇迹。
不是今天, 那么明天就能一切如常。她会到点醒来,做好工作、来到医院,一如既往地在方丽春身边围观那场一直在进行的死别。在她面前的病人像一枚化石,却又的确在呼吸、在活着。这样的方丽春,是不会那么碰巧就在今天离开的。
然而那一晚,咒语失效了。等待的尽头是平直的心电图。
一把钝刀杀了她七年,其间积累了多少领悟,早该在云雾中看开。还以为在面临那必然来到的一刻时,她可以很超然。
然而当死别真的发生,却还是没能如愿麻木地度过。即使是电影,她也恸哭出声。
……
在水声的掩盖下,方知雨背着半透明门垂泪。却在这时有人敲门,问她能不能进来一起洗。
这是什么问题?
注意力顷刻转移:“当然不行!”
“为什么?”吉霄隔门问她,“你又不是没见过我。”
“那、那是不一样的……”
“求你了。”女人在外面说,“我们浴缸那么大,却从没一起用过。”
这个人的请求,她从来没办法拒绝。等她进来,就被先甜言蜜语一阵哄。很快抱到一起,害她伤心都无的放矢。
吻落下之处热流淌过,总觉得呼吸比平日更沉。之后吉霄也褪去衣衫,所见开始变得绮丽。再简单不过的涂抹,也令人心跳超速。是清洗还是贪恋的抚摸,早分不清楚。
理智陷落,吉霄还要在耳边问,舒服吗。
太舒服,所以进浴缸时,人都脱力。任吉霄托着她浮她身上,跟她贴合着拥吻。到动情处,难以自已,抱着恋人蹭动,唤她:
“吉霄,吉霄……”
这个人呢,竟趁她耳根子软,跟她真挚地赔礼道歉,说罐子那句话她不该讲的。
方知雨此刻心防比泡沫松软,直接抱紧眼前人道出心声:
“你明知道,我只有你。”
多沉重一句话,听的人却很喜欢。腾出一支手用湿润指尖轻点过方知雨后背,令她极熨帖,又痒酥酥。
于是接下来,她要求什么,方知雨就做什么。终是将她自己煽动得更加难耐,将人靠放下来,交换位置。
出水面捞起女人一条腿,侧头一边舔吻脚踝,一边同她贴近——
泡沫荡开,春色满室。
……
水又换过一轮。被恋人从后抱着,刚攀过极乐峰顶的方知雨松懈困倦,什么心事都讲。
讲奇迹没能降临那个雨夜,说“不是今天”也毫无用处;讲人的生死她左右不了,但是一只猫、一次突发的危机,她竟然也没能成为对方的庇护,还是悲剧收场。
“我妈妈总说我这个人没定性,要我努力一点、认真一点……但长大后,我觉得有些事命中注定,不是努力就能改变。”赤*裸地倚着恋人,方知雨慨叹,“我妈还说她小时候,跟姨妈一起去爬树,结果两个人都掉下来,差点丧命。每每提起这事,她都很得意,说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什么后福啊,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听的人注意到什么,问她:“这事你以前跟我讲过吗?”
方知雨也迷乱:“没有吧,”又想起来,“但大难不死那句话好像讲过,忘了什么时候。”
听了这句,她身后的人不知为何笑得魇足。
之后跟她说,今晚回家烧纸。吉小红同地下的人通话,就像他们真能听见。“我妈说她常去烧香拜佛,要论信哪个教,又是没有的。”
说到这,吉霄握紧方知雨的手:“但是她说,她信人死后有归处,信爱的人会再见。所以在人间时一定要好好活,免得下去挨骂。”
方知雨听到这,再恍惚也落泪。
“而且不是你说的吗,要相信春天。到了春天,雪山会等来融解,玫瑰会等来亲吻。”
终于能笑一笑。“肉麻。在哪学的这种话。”
“是歌词啊,”吉霄告诉她,“你在白夜弹的那首钢琴曲,原来是有歌词的。我去查了。”
方知雨心头一暖:“总感觉你今晚说话都别有深意……就像把我当成目标客户,在攻我的心。”
“原本就是。”
“那你要推销给我的是什么?”
“人生。”
这个注定走向坟墓的动态,也是有一点值得你停留的。
所以方知雨,别离开我。
这些话她没讲,只是低头吻恋人。直到她再次露出笑靥。
“你知道吗,”终于笑开的方知雨仰头跟她说,“之前我试着去读了你喜欢那本小说……但一点也看不进去。干脆直接翻到结尾,看小叶提过的那些问题。其中有一个你上次不是解释给我听了?为什么人可以安定的生活。后面又有一个,问,为什么人不能舍弃希望。”
“我记得啊,”吉霄说着从后掌住女人的颈背,用拇指摩挲她喉结,“书里的回答是:因为波函数可以发散。”
“就是那个!”被当猎物一般把握,方知雨全无意识,还在无邪好奇地问——
“是什么意思?”
这个说来复杂,“我想想怎么说。”
“快想!”
“好难解释啊,”吉霄说,“要不你叫我声姐姐?或许能让我脑筋转快点。”
这请求让方知雨忆起旧事,不禁怀疑地看向眼前人。
但是最终,她还是不敢跟这个人对峙,只小心地避开曾经的回答说:“不要。”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不一样的。
幼年很懵懂,但从那时候起,她就觉得吉霄不能是姐姐。这个人不能因为年龄被隔在她暂时无法抵达的世界,不能因为更年长、更成熟,就轻易否定她、离开她,要跟她成为完全平等的玩伴、挚友——
要一直看着她。
至于现在,这样稚嫩的想法当然消逝。但她确实想要跟吉霄建立能把年龄、性别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践踏在脚下的束缚。狭窄到容不下第三人称,只有你我,就像一条锁链,永远只有两端。
想到这,仰头跟女人说:“你也没叫过我妹妹啊。”
吉霄听得笑开,侧头吻她脖颈。
“妹妹。”
……
这夜旖旎缠绵、风光悱恻。梦也因此更深,回到少年时。
踏着脚踏车,骑过香樟路,到少年宫门口,有标致小人穿着漂亮裙衫等她。
载她骑到临江河,车停一旁,两个人下来沿着河岸慢慢走。阳光碎入碧波,荡起层层辉光,她们也越走越近。
然后,到某一时刻,身旁的女孩长成女人。倩影清秀,姿态丰颐。
吉霄看着她想,以前每每念及此人,心中总是阴翳。但真正重新相知,阴深幽暗的都飘散,只恨自己没果敢点,同她早些开始。
别说爱恨情仇,就是生死无常,在这个人面前都坍成碎片,微小窝心、却闪闪发亮,铺成一条她看得清的前路,令她无比笃定,会跟她继续拥着入睡,抱着醒来,吃饭,聊天,争吵,但又很快和好……
在这个宇宙,永恒是个虚有概念,不存在于除人以外的其他地方,且只在比较中才被感知。因为有死亡,永恒才成为可能——
忘不了一个人对另一个而言,就是她自身尺度上的永恒。
朽木在这年春天重新发芽,开出一树璀璨。时间是一座桥梁,会把她们送向无穷的前方。
她一边想,一边牵住女人的手。
……
梦很美,以至于这天被人喊醒时,吉霄没能辨清界限。更何况此刻,眼前人原本就是梦中人。
一切瓦解或许要三十年,又或许,只要三秒钟。
三秒钟,足够她心防尽失、睡眼惺忪地对着久别重逢的人喊出封存的名字,令苦心堆砌的谎言大厦顷刻崩塌:
“时知雨。”
回过神来,吉霄一骨碌从冬日的暖床上弹起,外套也不披地在寒冷中朝惊慌逃走的人追去,从后一把紧抱她。
“……你究竟记得多少?”好一阵,被她用尽力气桎梏的人才终于敢问她。
到此,她只得破釜沉舟:“都记得。”
“可你有失忆症?”
这个解释起来就复杂了。干脆说重点:
“忘不了你。”
听到这句,方知雨彻底崩溃:
“……吉霄,对不起……”
抱着眼泪落到她手上的人,吉霄从后问:“你的道歉诚心吗?”
女人哽咽着答:“诚心。”
“那要不要来交换?”
安静了很久,怀中人才悲切地问:
“要我做什么?”
方知雨像等待死刑判决的人。但是她清楚,无论吉霄的决定是什么、令她多么难过,她都会去执行。
然而接下来,她听到十多年前说永不原谅、不想再见到她的人,在她耳边说:
“留在我身边,哪也不许去。不许不跟我玩,也不许再消失。”
说到这,吉霄埋头到她颈侧:
“方知雨,让我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