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忌日, 吉霄当晚回面馆,跟吉小红、吉然一起在天井烧纸。
吉小红一面烧,一面像是同谁通电话:
“吉祥, 听见吗?快来领钞票!领了别穷花, 都交给程洁,钱还是放她那里我放心。跟她说不够用就知会,还是老规矩, 托梦给我,晓得吧?”
纸别墅烧了一幢,豪车就算了,在人间走一遭,你连方向盘都没摸过。美女更别想, 但体面西装搞了一套。还差什么自己买, 反正早是天地银行VIP。
兆亿富翁了, 开心总要寻的,不是说只有喝酒这一个乐趣?人间最后这十余年, 戒了酒,拖着病体跟我一起养孩子、开花城, 也算辛苦, 现在想喝就喝吧。照顾好妈妈,吉成龙不听话就揍他。你跟他这两只讨厌鬼这辈子欠我的, 以后地下结算。
记得跟妈说,我们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总牵挂。你有乐趣, 她却连个乐趣都没有,让她去找个乐趣, 也为自己活活。……
吉霄在旁听着,吉然却严肃:
“妈, 我听人说烧纸的时候不能叫名字的。要是让人生了执念,可不好去往生。”
吉小红却说他瞎三话四。脚底下那地方,吉成龙先去的。家里人多年前给他烧纸,就是这么叫过来,也没见他变冤魂野鬼。我倒希望他变成鬼,我好找他算账。
“至于现在,爹娘都在地下,他更不敢翻花样经。阎王爷不怕,吉祥他总要怕的吧?
吉然这才没了忧色,还调侃:“你这女施主,罪过,罪过。”吉小红听到,让他想当法海到西湖去。吉然一听急了,说他才要不当老光棍,也绝不干棒打鸳鸯的事。
就这么围着火光说笑,仿佛地下也能听到。纸钱烧完,等香烛燃。其实每次都不够耐心捱到尽头,但几分钟总要等的。
三个人扒拉起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团聚日。是哪一年呢,难得有闲钱,这家人西湖也是去过的。那时难得大家都在,有程洁,吉祥,吉成龙家两个,吉小红家三个……
后来日子艰难,要到06年才松口气,去江边住大酒店、看夜景……
说起往事,每个人讲出的细节竟各有不同,又或者一片空白,集三人之力都想不起来。“我是上年纪了,你们两个小的怎么记性也这么差。”吉小红说。
吉霄说人是这样的,一边活、一边忘。说完她想,对于忘记,她很了解。但对失忆就没经验,只有假扮失忆的经验。
为了扮得有理有据,那时候,她还专程打电话跟老同学请教——
眼看着跟方知雨越走越近,理论知识得先过关啊。
她的人生好像就是从假装失忆开始变得轻松。初三下学期,在学校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到了高中,更是宛若新生。
但去一中报道那天,吉霄没有熬出头的感觉,反而紧张:
因为人群中,她竟然看见王乐云。
在当时排挤她那帮女生里,王乐云总显得游离在外。看上去是跟她们玩在一起,却从未明确态度。她似乎是那些人里唯一不讨厌吉霄的存在,除了不再跟她搭话、借书,她们之间似乎没太多改变。
初三下学期,第一个跑来跟她真诚道歉的又是王乐云。
女生跟她约在河岸,好像她和方知雨的秘密基地,于她而言也不是秘密。这让吉霄对离开的人又生怨怼,所以王乐云当时说了什么,她听得囫囵。
对她而言,王乐云这个人从不重要。但她们却考进同所高中。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真怕未来三年又重蹈覆辙。
过累了那样的生活,所以开学好长一段时间,尽管不同班,吉霄仍暗中盯着王乐云。
但是王乐云,在新学校里什么都没有说。
再后来,跟何风做成朋友。到高二分了班又绝望发现,何风居然跟王乐云成朋友。
当何风跟她介绍自己新交到的好友时,吉霄有一种炸弹终于要引爆的感觉。谁曾想到,王乐云竟给她吃下定心丸:
女生装作不认识,朝她伸出手。说之前虽然同校,却好像没见过她。
在震然中,吉霄握住伸来的手。
因为王乐云的缄默,高中她过得很自由,并第一次成功留住了至交,跟何风交好至今。
为了何风,跟王乐云的表面关系维持下来。但她不是全无私心:
那个一逃了之、什么都没留下的某某,若想追寻她消息,只能通过王乐云,不是吗。
可是,当她终于跟王乐云相处到即使提及她表妹也不突兀的时候,却听王乐云说,跟那家人早不联系。高中毕业后王乐云就出了国,自此更疏远。
然而去年,通过何风介绍,王乐云认识了小叶。吉霄一开始觉得很烦扰——
可以容忍表面关系,不代表可以容忍跟这个人因为公事常常碰面。
但是,方知雨突然出现在烟雨。
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期待去总部跟王乐云见面。方知雨在躲她,但表姐来了,她总要认的。
而且王乐云的存在还能帮她证明她是真“失忆”:
当年她被石头砸,王乐云可是知道的。
期待着通过王乐云跟方知雨重新“结识”,更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当年,她不是把一切都归咎于这位表姐?看到对方至今跟她保持“友好关系”,方知雨怎么想?
结果事情并不如愿:王乐云说的是真的,这么多年她们确实不联系。表妹就在她眼前,她居然也没认出来;而方知雨那边也完全没动静。
当时多焦躁,但她想,要有耐心,要等升职回总部,要放长线、钓大鱼:
关于怎么对待方知雨,她有过很多想法,有的完成,有的放弃,有的尚在进行中。
吉霄抚脖间的项链。是方知雨送她的生日礼物,一枚钥匙形的挂坠。
“对了姐,”这时吉然出声,“有东西给你看!”
神秘兮兮领她进屋,翻出一个月饼盒子。吉霄接过来打开,发现里面尽是些她想都想不到的旧物,吉然背着她藏的。
离现在最近的,是她帮吉祥做的戒酒监督卡;最远则是全家去西湖照的照片,有20年了吧?保存得不好,已经褪色。
更意外是关于06年:当时因为怒愤扔掉的CD机、方知雨送她的生日礼物、以及去江岸看夜景时留下的合照……竟然全部失而复得、都在眼前。
“我那时偷偷捡回来的,可不止《冰与火之歌》!”见她震惊,吉然得意。
又说海报撕碎了没办法,但CD机完好。他偷偷带去学校听过,一点没摔坏。
这事吉小红清楚,叮嘱他千万不能让姐姐发现。要是惹姐姐伤心,他是要挨打的。
这些年小心翼翼,直到去年大意疏忽,津津有味在里屋看旧小说,却被吉霄一眼识破那是她的。吉然谨遵老妈教诲,不敢说还有其他,只把书还给了主人。
然后前段时间,老妈来找他。喜气洋洋让他把旧东西全找出来还给姐姐,就像终于可以揭开某个封印。
“东西我转交了啊,而且你看,都好好的。你跟妈总这样隔空猜谜语。”说到这吉然故作老成,指点她,“你啊,想家就回来住,想妈就告诉她……什么都不说我替你憋得慌,她也会寂寞。你们两只小女人其实很爱彼此,别总拿我当传话筒。”
说完自己都害臊,实在呆不下:“我出去盯着香!”
等吉然离开,吉霄的神色才变化。
进初中,心窍比小学完善,终不像幼时打打篮球就解忧,开始完全领会被他人孤立带来的刺痛。心情晦暗,便不爱照相。合照更是少之又少。她能同谁照呢。
所以时隔多年,看着旧照中的自己,她其实很陌生。毕竟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愿回忆那时,更想不起自己的脸。
信任是一根沉底朽木,要到与何风相识,才被捞起慢慢风干。伤口不疼了,但留下的瘢痕始终在,让她害怕面对真实的自己,也不敢主动走向他人——
她也在等待一场彻底的复苏。
吉霄看着手中的盒子。
吉然这家伙今日有功。这么想来,以前还发生过另一件事。
那时当销售,陪客户喝酒到夜深。晚上摸黑回家,遇上还在放假的中学生没睡觉,过来照顾她。
“要不要去医院?”见她又吐一次,吉然给她递纸巾,急出眼泪,“这工作不做了!辞职!”
吉霄吐完,缓一阵才说:“辞什么职啊……你知不知道这个多赚钱?”
“可你吐得这么难受!”
吉霄被关切,又在醉中,言语难免失分寸:“这有什么,”她说,“倒是你,多大了还这么爱哭?搞得就像我是你亲姐。”
吉然被这句一下戳中:“你什么时候不是我亲姐了?”又怕吵醒吉小红,嗡着鼻子压声,“你这样说,妈听到多难过!”
或许是觉得她反正醉了,醒来就会忘,跟她掏心掏肺:“以后不许你再这么说,我们可在一个户口本上!而且你跟我有血缘关系,这改变不了!你还带着我长大……你不是我亲姐谁是?”
又声讨她现在变了——“以前明明是你跟妈说,爱哭不是坏事。你说那是因为我心地善良,因为我真的在乎。你说男孩也可以掉眼泪,是不是懦夫全看面对困难的态度……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多感谢你?”
青春期的少年还在独自忧郁,吉霄却笑出声。“行,我命好,有个心地善良的亲弟弟,还不需要我养。”
“姐姐为什么要养弟弟?”吉然却反问她,“妈可没那么教过我。”
话都到这,跟她透底:“其实,妈知道你抽烟。”
吉霄酒都醒了几分:“你说的?”
“不是我!”吉然说,“是她鼻子尖,你知道的!”
吉霄心虚:“那她怎么说?”
“她当然很担心了!念叨现在做销售怎么回事,压力这么大,她们以前可不像这样。又说这是工作所迫,不像喝可乐,还能直接念你。她就是这样,对你总担心,又总在琢磨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吉霄光是笑。但她想起很多年前方丽春说,做销售是受罪。在她眼里,这职业却金光熠熠。她以前总觉得,吉小红是神。
所以第一份工作也由此开始。辞职吗?或许吧。但现在还不到火候。
吉然不知道,她这个人跟酒鬼吉祥不同,醉酒后发生的事没有哪件不记得的。
后来进烟雨也是。西部区拿下重要项目去庆祝,第二摊在KTV。有人碰巧点了一首老歌。她跟人唱着唱着,掉了眼泪。
自己没意识到,还是小宅眼尖,问她为什么哭。她在醉中感慨,说初恋很遭,她却没能忘掉。
小宅见有机可乘,问她初恋现在人在哪?她答在宁城。又跟她打探名字。她当然不会讲。
“那姓什么总可以说?”
听小姑娘点起百家姓,她想,点不到的。那人的姓很少见。
小宅不知内情,说她不真心。她便随便敷衍:
“跟你一个姓,行了吧?”
结果弄巧成拙,成为她喜欢王乐云的又一力证。到方知雨跟她问及,她才想起是有这回事。
其实,在她看来,跟方知雨共度的那些曾经所覆盖的远不止苦楚,还有美好。所以每每谈起旧人旧事,她都很想跟对方叙旧。
但能叙旧的前提是,必须先承认有过去。
吉霄看着眼前的旧物,心想恐怕还要吉然帮她继续看管,背着方知雨。可是要背到何时?三十年?五十年?还是更久?
等她们都白头,能不能把心结当笑话讲。
吉小红进来,见她端着月饼盒,一下笑开。
“马上元旦,我们怎么过?”问她。
“都行啊。吃个饭,或者去哪玩。”
“就我们三个?”看准机会,吉小红问她,“小雨她们呢,有什么打算?要不大家聚聚?”又说,“她爸爸生意忙,不来也没关系。但她妈妈总要请到。”
见吉霄又闷声,吉小红拍她一掌:“你到底怎么回事,这事情问你多久了,回回都装哑巴!你跟小雨不是都和好了吗?”
吉霄叹一声,才终于说,方阿姨走了。
“走?”吉小红还问,“走去哪?回安徽?”
“……渐冻症,两年前死的。”
吉小红震愕。寂静之后,独自喃喃了好久,依然很难接受现实。
“埋在哪呢?我得去看她。”
“……遗体捐献了。”
吉小红闻言再无法自持,为故人红了眼眶。
又听说小雨现在改了姓,也没去留学,甚至连大学都没上。之前一直在老家照顾妈妈。至于爸爸,早病逝了。吉小红听得落泪喟叹:“这些年,她都怎么过的?她还那么小……”
她也想知道,方知雨这些年怎么过。怎么从记忆里那个小鬼,变成了独自熬过困境的女人。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告诉她世事会改变,奇迹会发生。
接下来的事,吉霄想象过很多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为什么跟吉小红谈起。应该会做很多准备,而不是像此刻,只是一时冲动,突然很希望妈妈能知道。
“妈,我可能……不,我是说我其实……我从来都……”
吉小红生怕她又藏了什么惊人消息,着急:“你有话快说,不许瞒我!”
这一声令呵,让她声如蚊蚋:“其实,我不喜欢男人。”
吉小红理解了片刻。又怕自己理解得不对:“可你跟小叶……”
“那是骗你的。”
这下理解对了。随即,她就又问出那个问题,只是这一次是问吉霄:“那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吉霄瞬间鼻酸,表面仍云淡风轻,答交过女朋友。吉小红又问其他人知道吗。吉霄答何风知道,公司里大小叶知道。
见吉小红仍一脸担忧,吉霄忙说其实没遇到什么非议,知道的人少。只是她觉得很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你……”吉霄说,“我知道,你一直盼望我成家。”
然而吉小红却告诉她:“我不是盼望你成家。”已经初显老态的女人安静片刻后,对她直言,“我只是一直觉得,你很重情分。我不想你明明很渴望,却一直不敢主动迈步,去结交合适的人……”
说到这,吉小红无比认真:
“吉霄,你记住,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明白吗?”
这句话,说给站在云雾中被遗属怪责的女孩,说给总想投入人群、却总被人群远离的少女,也说给眼前这个终于鼓起勇气跟她坦承性向的女人。
话说开了,收拾愁容。问她女朋友是谁,一猜即中:
“小雨?”
见吉霄大惊失色,吉小红带着泪也笑出来:
“你以为妈的眼睛白长的?”
从小到大,在她面前,吉霄都极内敛。即使做成母女、提点过她,对于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吉霄依然很少表达。
但中学那时,她曾非常激烈地表达过,且两种感情还都指向同一人。
“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这次重逢后?”又觉得不对劲,审起人来——
“等等,你们两个小鬼头,初中就给我搞早恋?!”
“才没有!”吉霄连忙否认,“我那时哪懂什么恋……方知雨就更不懂,完全是小屁孩,跟木头没分别!”
心扉彻底敞开,便顺口跟吉小红说虽然在一起,她却总觉得自己一厢情愿。
“什么意思?”吉小红不懂了,“小雨没跟你表白?”
“表是表了……”吉霄说,“但她小时候就那样……满嘴喜欢、喜欢的,从不作数。”
第一次见吉霄认真烦恼这些事,吉小红倍感新奇,帮着分析:
“那有没有可能,是人家小时候就喜欢你呢?”
吉霄双眼一亮,可很快又说,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你问过?”
那又没有。还在装失忆呢。
不敢戳破谎言,是因为眼下的一切虽然令人沉醉,却仍不足以让她忽略方知雨身上的矛盾和动机。
方知雨的动机藏在月饼盒子里,在那张旧CD的歌词本上。少女写:
“吉霄,生日快乐。真诚地希望你接受我的道歉。无论要我做什么都好,只要你开心。”
至于方知雨的矛盾,当然是只对她执念,对其他事却无欲无求。
从云雾中走出来,方知雨找到她,像为自己灰白的人生找到出口。可是然后呢。当她的动机完成、矛盾解开,方知雨又打算走向哪?
又一年春天,跟一只小猫重逢。多怕再失去她。
她未跟吉小红提方知雨的心病,只讲,方知雨曾经说,在校园暴力里受到伤害的人,无论用什么方式报复都合理。
“我们当年是没什么‘校园暴力’这种说法了,”吉霄说,“但她确实觉得我受了伤害,也确实觉得对不起我。所以现在对我好,恐怕只是想赎罪……就像一开始,她同情我。”
吉小红听完,却说她不是这么想。
“之前在面馆我看到了,小雨跟你有说有笑。如果只是为同情,为赎罪,一个人能在你面前露出那样开心的笑容吗?”女人说,“吉霄,是施舍还是礼物,你小时候明明分得很清楚。”
吉霄一怔。
心结松解,终于有心情开玩笑。跟吉小红提起方知雨的旧茶罐——
“她在里面放了方阿姨的头发,小猫的骨灰,还有老师的遗物。我第一次去她家不知道,把茶罐撞地上。”
吉小红目瞪口呆:“你这家伙!”又担心,“骨灰没撒吧?不对,头发跟遗物好像更重要?”
“都重要,都没事,”吉霄答,“盖子关着呢。”
“可你发什么疯要去撞人的罐子?”
“我不是有意的,是因为当时跟方知雨抱着……”
到此意识到不对,赶紧收声。但已经晚了。吉小红什么都明白了,再次出手拍她背上:
“没正经!”
“疼!”
打完又实在好笑。“就那么喜欢?”
“……嗯。”
“那什么时候安排我们见面?”
“那个要再等等。”
“等什么?”吉小红不解,“你现在都知道我不是老古板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我也想见见小雨、想跟她聊天啊!”
……就怕这个。
吉霄溜出里屋,到香烛前了,还听到妈在后面吼:
“吉霄,你放元旦务必给我把人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