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卫生间洗漱完, 吉霄出来坐在吴美希捡回的沙发上,看着里屋墙上的海报发呆。其中有一张是王菲,《重庆森林》。
电影她没看过, 却很喜欢王菲在里面的扮相。她也留短发、穿裤子, 但看上去一点都不像男生,分明就是一个女孩,还很美丽。
吉霄向往地看着海报。随后她想, 自己是为了什么非要扮成男生,把胸腔挤到连呼吸都不顺。
可是这样确实令她看着不那么好欺负,班里的男同学也因此不再来招惹她;女同学待她的态度也在微妙地转变,特别是进五年级后,她们会在一些很奇怪的场合跟她偷偷示好。她打篮球, 她们还成群结队来看。
最重要还是为了阿爷。
阿爷偏心男孩在吉家是公开的秘密。因为这关系, 阿爷跟小姑关系不好。吉霄记得小时候听他们父女俩吵架, 有一次居然是为了名字:
“为什么他就是‘望子成龙’,我就是‘小红’?”在记忆里, 小姑哭着质问阿爷,“在你跟妈心中, 我是不是连个像样的名字都不配拥有?”
由此可见阿爷多偏爱大儿, 可惜这孽子非但没成龙,还用彻底的堕落在他心上烫出洞来。每次吉成龙承诺说自己改好了, 改好了,阿爷都会无条件相信, 直至他在监狱自尽。
大儿子没了,妻子又去世, 逃向酒精的阿爷的神智变得好一阵,迷一阵。有时喝多了, 他会看着吉霄喊,阿龙。清醒了又翻老照片给她看,说“你跟你阿爸小时候,是真像的。”
她太清楚阿爷心上那个焦黑的洞伤在哪里,所以后来,吉小红说买连衣裙来送她,她撒谎说“不喜欢”,然后继续穿阿爷买给她的运动服。
可她再像男孩,终究不是。来面馆的常客跟阿爷闲话,问他对吉霄的未来怎么打算。阿爷从来都是讲,小姑娘家念书没用。女儿就是水,早晚泼出去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吉霄因为这句闲话有了危机感:以前她跟阿奶挤一张床,现在阿奶走了,吉成龙也不在。如果她对面馆而言真的没了作用,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凭什么留在这个家。
吉小红就要带阿爷更喜欢的男孩子回来了,她会不会因此被赶走?还有两个月她就要小学毕业,升学的学费阿爷会交吗?还是会挪去给堂弟用?
她讨厌学校,但又很喜欢。就像她讨厌语文,喜欢数学;讨厌同班同学,喜欢校队队友;讨厌打架,喜欢体育课,音乐课……
就算是个再没救的小瘪三,她也有自己擅长的、适合的和想做的。不能去少年宫没关系,至少,她想去学校。
吉霄关灯,在黑暗中躺到双人沙发上蜷起身。
喜欢女生还是男生?这问题真没想过。于她而言选择从不在自己这边:她只希望她喜欢的人也能喜欢她。
可是吴美希有男朋友,吉小红有堂弟,阿爷则始终念着死去的人……
她的喜欢,一无是处。
大概是从那时起,她就总想成为某个别人,想在喜欢的人那里拥有一张独一无二、只属于她的床,让她夜了可以安睡——
就算只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沙发,都可以。
在不安中,少女闭上双眼。那天晚上,她梦到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那梦太开心。即使从没见过对方,她仍知道那是谁,在梦里欢喜地喊出:
“妈妈。”
翌日。吴美希来店里接班,吉霄便回家去。远远瞄到阿爷已经开了店,吉霄绕过紫藤树进门栋,从正门溜回家。
锁匙还没插进去,先听见一阵旋律柔美的琴声。打开门锁,吉霄便见到一帧熟悉背影:
是吉小红站在那,在她的玩具琴上弹曲子。
吉霄看着女人,心中既欣喜又畏惧。在阿奶离开后,她更想依附的分明是这个人,但她感觉得到,小姑不喜欢她。
听到身后的声息,一脸疲惫的吉小红回头。见到不知从哪回来的侄女,她不像阿奶那般细致地开审,只是在暼了一阵她挂彩的面孔后平淡地说:
“又出去打架?”
“……我摔了一跤。”
“这话拿来骗你阿奶还行。”
话点到即止,再没半点管教的意思。是因为宠她,还是因为在对方眼里,她原本就是个无关的外人?
吉霄不知道,也不想了解。她只想跟小姑再亲近些。
“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她一边走到对方跟前贴在她手边,一边小心地问。
听到这一问,吉小红竟笑了。是在笑,却又像是在叹气。
“喜欢吗?”她侧头问侄女。
即使作男孩打扮也难掩隽秀的小姑娘双眼明亮地看着她,乖巧地点头。
女人心中因此无法避免地升起一丝温情。
“那我教你。”她说。
吉小红在狗窝里跟侄女挤了几天的床,便悒悒离开了。无非是跟阿爷没谈妥,不准她离婚,说离了绝不会接济她。他郑重提醒她有儿子要养,别整那些花头,一没钱二没工作,伺候好婆家才能过生活。跟丈夫多沟通,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牙齿落肚皮里又不会死,别一不顺心就回娘家。做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
吉小红在面馆帮手,想学厨艺。阿爷却对她诸多挑剔,说她炒浇头火候不对、配料时手不麻利,人又笨,到后几天,干脆不准她上灶。
但吉霄不这么想。在她眼里小姑明明做得很好,人走了,还留下一个敞亮干净的堂面,让油垢丛生的面馆仿佛枯树逢春,颇有点阿奶回魂那意思。
吉小红离开后,吉霄继续送单。这日久违地接到孔老师电话,点一份大肠面,一份爆肝面,一份雪菜肉丝面。做好了吉霄去送,出门时天光唵昧,眼看一场雨就要落下。
还没骑到少年宫,雨就绵绵地来了。把车停到屋檐下匆匆忙忙上教学楼去,却发现第一个教室门开着,有人,但小姑娘不在。
心情大打折扣,送完面失落地回程,却在这时发现从那教室走出一个小小身影,竟是她以为已经错过的人。今天她没穿连衣裙,但梳的是双马尾,还戴两个蝴蝶结。
吉霄盯着那仿似顶着一对羊角的小脑袋,在她后面远远跟上,同她一道冒雨到校门口,又一道躲屋檐下,越走越近。被这场疾雨绊下脚步的孩子不少,她们是其中两个。
人来人往,小女孩等的人还没来。她妈妈骑车,今天应当不方便吧。吉霄一面暗忖,一面随小姑娘站到角落去。直到只剩她们两人面面相觑,她才反应过来,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想跟着别人。
同时搞不懂的还有小女孩,此刻正看着她,又是那种质疑目光。
她被盯得不好意思,顶着那视线也开口,问的还是平日里绝不落下那一句:
“今天也弹了车尔尼?”
小女孩点点头。
谈话结束。
在无言中,吉霄想自己真是吃饱了闲的,每次没话找话也想跟这个满身傲气的小鬼聊天。有意思吗?人家根本没把她放眼里,估计觉得她看起来年长,却随时随地表现得像个笨蛋。
本来心情就比天光黯淡,刚才淋过的雨水又在这时顺着她短发下沁,狼狈地流过脸颊,淌入她嘴角的伤口。
在刺疼中,吉霄想这点细雨算什么,直接走吧。面馆还等她回去帮忙。
心升离意,小女孩就在这时侧头向她:“其实这几天除了车尔尼,老师还教了其他曲子。”一脸认真的表情。
上一秒还在想绝不会再跟这家伙搭话,这一秒就打消了要走的想法,顷刻破功地问别人:
“什么曲子?”
“K545,”小女孩回答,“莫扎特的。”
车尔尼她不知道,莫扎特她可认识了。一闪一闪亮晶晶,谁还不会啊?
吉霄一边想一边唱出来,唱完还问:“是这个吗?”
然后她就看见女孩眉眼弯弯地笑开。“不是的。”她笑眯眯地跟她说。
吉霄看得出神,心想这个天天板着脸练琴的洋娃娃其实很适合笑。
刚念及此,就见对方埋头开手袋。盯着女孩因为扎双马尾而分出的雪白发缝,吉霄不知为何总想起小松鼠觅食。
但眼前人最终找出来的却不是吃的,而是一包餐巾纸。打开抽出一张递过来,让她擦脸上的雨水,还煞有其事地跟她说,“请用。”
这用词令吉霄心中打起小鼓,手上却还是接过来,并且在恍神间按平日里习惯将那张满是香气、压着精巧纹路的纸巾节省地分作两半。不仅如此,还下意识地还给别人一半。
这么做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行为显得多小气、多失礼。尴尬地偷瞄从她那接过半截纸巾的女孩,对方却没有丝毫异色,只是在那乖巧地等她擦完,随即像个小服务生般递过剩下的纸巾周到地问她,还需要吗?
需要。她低声答。
于是,那纸巾渡来渡去又回到她手里。擦完本想随地就扔,却因为被小女孩看着,别扭地把用过的纸巾塞自己裤兜里。
真笨拙,但又总觉得此情此景很是微妙。现在,她好像是在被一个比她矮一个头、一看就比她年幼不少的小妹妹照顾了。
“你脸上怎么总贴着创可贴?”正分着心,就听到对方这么问她。
吉霄讶异地看向女孩。
所以,她知道她来少年宫是来为了给老师送面,还知道她不是今天才挂彩。要是真的没把她放在眼里,会留意到这些?
她没皮没面,总问人同一个问题。但人家从来没有哪一次表现过厌烦,都好好地回答了她。
那么,她每次来少年宫都会从门窗外看她……这件事她也知道吗?
……无论如何,她决定收回那句“满身傲气”的评价。
至于小女孩的问题,吉霄答:“那是因为我经常摔跤。”
“骑车摔的?”
“……嗯。”
“那你以后骑车能不能小心一点?”小女孩细声细气跟她建议,“注意安全,或许就可以不用摔跤。”
这小大人的语气真好笑。但吉霄还是忍不住想,有谁曾经像这样跟她说过要“注意安全”吗?
有是有的。明明是个小孩子,却让她想到阿奶。
好笑之余,她又泛起些心酸,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什么。
“你也等人?”
回过神来,明明无人可等,明明这点小雨早就可以骑车回家,她却还是心情复杂地对小女孩撒谎:
“嗯。”说完又心虚地画蛇添足,“他们会给我送伞来。”
什么“他们”啊,谎言。
她就一个阿爷,还在店里煮面,不会理她死活。
怕自己生硬的台词被质疑,对方却好像很容易就接受了她这解释。此刻又埋下头像个小松鼠般翻着手袋。这次拿出来的还真是食物:
两枚糖果,给她递来其中一个。
见她丝毫没有要收的意思,小女孩连忙表达心意:“请你吃。”
“我不要。”吉霄说。
她这个人生来贪吃,肚子里好像住了千斤馋虫,总感觉吃不饱,又总比其他人更能享受美味。嗅觉和味觉尤其敏锐,对人也好,对物也好,她总会本能地在靠近之后去留意对方的味道。
因此美食对她而言,简直就是残酷的诱惑,更别提她家里还有个大厨:阿爷。
每次见孙女对自己做出的食物狼吞虎咽,阿爷都会让她吃慢一点。话虽如此,他的神色中却有股藏都藏不住的成就感,吉霄能看得出。
所以阿爷不酗酒那时,她是很喜欢同他一道吃饭的。因为美食是她跟阿爷难得的共同话题,他们的心因此靠近。
但现在不同,现在,她不敢跟阿爷坐同张台。家里条件又有限,没钱买零食,时常就会觉得肚子里空佬佬的。
吴美希的零花钱就很充足。每次让吉霄帮忙打架,她都会请她喝可乐、吃烧烤。去她家写作业,她也会分零食给她。但吴美希这个人有一点很讨厌:也不知她有心还是无意,每次给零食前她都会问吉霄是不是真的很想吃,是的话,就求她。
等吉霄上五年级,学了“嗟来之食”。像被一记闷棍打醒,有了自尊心。从此再犯馋,也不会去求吴美希。
所以今日,面对小女孩的好意,她才会习惯性拒绝。
“为什么?”小姑娘却委屈了,“你拿着嘛,我想跟你一起吃。”
吉霄的心随着这声请求软化,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盛情难却”。但她还是问:
“为什么想跟我一起吃?”
“因为喜欢的东西就更要分享,”小女孩答得头头是道,“我妈妈说的。”
这又是什么道理?
吉霄不明白,却还是迷迷糊糊接下糖衣炮弹。总觉得眼前这个人跟她生命中那些沉重角色都不相似——
她轻得好像一滴晶莹的雨露,纯白且剔透。
人生第一次吃太妃糖,在一个下雨天。那天她嘴角有伤,所以吃的时候带着刺疼。糖芯的浆液在口中蔓开,身旁戴蝴蝶结的小女孩问她:
“好吃吗?”
她的心防在那一刻全部卸下,连疼都忘记地回答:
“嗯。很甜。”
女孩再次笑开,她也终于忍俊不禁。在笑意中,她们看向对方。
就是那时候,吉霄想,平日隔着门窗你不知道,那么现在总该清楚了……
我在看你。
人的注视有时很像活物,自带温度与感知,像灵魂生出触角。如果目光交汇,看着彼此不愿分离,那么在看不见的空间里,心也一定早凑到对方跟前。
被她吸引、对她好奇,跟她柔和地触碰、交叠,用注视去嗅吸她、辨识她,还想同她再亲密些。
然后,吉霄就觉得这场细雨开始下到她心上,令她感觉痒酥酥的。是欢喜在萌芽,带着太妃糖味道。但她又还没到对此足够了解的年纪,只觉得这和她喜欢数学、音乐跟篮球一样……却又好像不那么一样。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场雨不要停止。春天很好,雨天很好。
从今天起,她会连它们一并喜欢。
还沉迷于对方的目光,就听一声喇叭作响。黑色桑塔纳停在雨中。
是小女孩先抽离视线,朝着前方侧目,“是我爸爸!”说完她问吉霄,“你去哪?我让爸爸送你。”
“不了,我骑了车来。”答完又说谎,“你走吧,待会有人接我。”
“那我去给你拿把伞?”小女孩又提议,“我们车上有多余的。”
“不用。”
女孩还是担心:“万一你妈妈要很久才来呢?”
为什么默认来接她的人会是妈妈?
“都说不用了……”被无意间戳中痛处,吉霄回避对方诚挚的双眼,连谎言都无心再圆——
“其实这雨很小,我直接骑车回去都行。”
这么说完她便抛下女孩,再一次从她面前溜走。到屋檐另一边扶起被主人一直故意忽略的脚踏车,吉霄逃也似地骑着它冲进雨帘,连头都没勇气回。
在濛濛细雨中,她骑过香樟路,再到临江路……
美梦结束。
一身湿润地迈进因为下雨更加阴沉的小店,吉霄摸出裤兜里收来的钱交给阿爷。适才擦过雨水的纸团和剥下来的糖纸就在这时被一并带出,落到地面。
看着雪白的纸团和发光的糖纸,吉霄愣了半晌,才蹲身从黢黑的地板上捡起它们。
……可是,那首琴曲叫K什么来着。
她盯着手中轻飘飘的宝物,心想下次,一定要再问问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