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霄没有想到, 等下次见面真发生,她连话都不敢上前跟人搭:
首先地点就出乎她意料,不在少年宫, 而在她们小学。
学校篮球场旁有一排镂空围墙, 外面常有路人或家长驻足。那几天,每当校队练习快结束时,就有几个小女生匆匆赶来。一看就不是她们学校的, 因为在她们小学,谁也不会像那样规矩地穿校服、戴红领巾。大家都是便装进出,除非有大型活动。
是校队里的男生先留意到围墙外的人,因为那群女孩里有一个长相实在端丽,漂亮得出类拔萃。她往那一站, 围墙也成风景。男生们因此打球更勤力, 配合不讲, 只讲如何出风头。
跟他们打混合赛的吉霄把队友的变化看在眼中,心里很是不屑。直到有一天, 她发现围墙那边赫然多出一个人影——
竟是少年宫那琴童。
她不屑别人,结果自己也分心。那日练习赛一直恍神, 在意的无非是:没看错吗?真是那个人?想过去看清楚, 又没勇气。
可是,如果确是给她糖的那个小姑娘, 又怎么会找到这来?她跟其他几个是同学吗?念哪所学校?……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看谁打球?认出她就是在少年宫给孔老师送面的人没?
心猿意马,差点被篮球砸脸。这下清醒不少, 投入比赛,在剩余十分钟里又拼又抢, 末了还要投个压哨三分。
赢下比赛,吉霄跟队友开心簇拥。再回头, 围墙那边如小鸟般雀跃看球小女生们已经不见。
谜题没解开,又觉得这样也好。要真是那孩子她反而害怕:如果对方从同校生那打听出她姓名,知道了吉成龙的事,别人还愿意跟她说话吗?
她们之间的交汇,果然还是留在少年宫最安全。
带着这结论忐忑地放学,却在走出校门前再一次发现对方:
这次看清楚了,确实是她。此刻同伴不在,就她一个背粉红色双肩书包等在学校外面。第一次在周末以外的平日里看到她,发现她不仅穿校服、戴红领巾,袖子上还别着队标。真厉害,三根杠。
所以,她现在是在等她?
吉霄退回校门,心中一阵紧张,但又抑制不住欢喜。瞧一阵,又躲一阵,只恨现在放学的同学太多。
再等会儿吧,就一会儿。等人少再点,她就看准机会火速奔去,直接把小姑娘拉去没人的地方。要跟她穿过哪条弄堂、走到哪边的河岸,才能避人耳目地放下所有隐忧同她聊一阵天,不用担心她们之间被烦杂的人言侵扰。
吉霄一边想一边再往校门外瞄一眼。女孩仍乖乖等在那。
时间因此变得难耐起来,在焦急中吉霄想,要不冒险吧。先带她走,再用谎言绊住她,反正让她以后别再来学校这边就行。
刚打定主意,就见小姑娘突然挪动步子,朝着跟吉霄藏身之处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跟上一个男生——
是刚刚才和吉霄打过球的队友,也是她们那个小学校所谓的校草。
在吉霄的注视下,什么都没察觉的小姑娘鼓起勇气叫住对方。男孩子回头,她便拿出一枚信封,用吉霄见过的、小服务生一般毕恭毕敬的姿势将那信双手递给别人,再害羞地跑走。
在校门旁目睹完全程的吉霄彻底愣住——
她再不开窍,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晚蔫兮兮回面馆。只记得自己一路都在计算,被小女孩递情书那队友今日比赛拿了多少分,她拿多少分。好像是差别人一点,但那都因为她一开始分了神。可是最后那个关键的三分球,分明是她投的。
内心不甘,翌日球都不想练。最终去了,然而她害怕去面对的围墙外的女生却根本没出现。
听校草洋洋得意地跟大家炫耀,说那群女生是来看他的。就在昨天,他被其中一个约去河边,在那拒绝了对方。
事情自此画上句点,好像一则无心插曲。却令吉霄闷闷不乐。一颗太妃糖甜了她两个礼拜,结尾却变味。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心烦什么,只是又在心里发狠誓:
她绝对不会跟那孩子搭话了,不然她是小狗。
这些青涩烦恼并未占据她心扉太久,因为很快,真正令她措手不及的波澜出现:
五月,阿爷住院。
罪魁祸首是酒精,她和小姑轮番去守病患。到了周末面馆自然不开,吉霄去医院,一个小姑娘在男病房里游走。阿爷要上厕所,她也举着输液瓶跟着。进了厕所帮男人挂上瓶子,再退出来等。
如此忙碌到下午,吉小红来换她,说明天礼拜一,让她回家好好休息,然后自己上学去。阿爷已经好了许多,接下来不必她来替换,就吉小红一个人照顾也足够。
吉霄点点头离开,结果还没走出病栋,就想起自己的作业还丢在阿爷床头。
于是折返回去,还没走到病房,先在走廊上听到两个大人吵架。
前情她不清楚,反正此刻是吉小红逼阿爷戒酒,阿爷却不愿。吉小红说再喝下去真会死人,阿爷说死就死了,一了百了。
吉小红听得忿恨,骂阿爷自私,“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总要为吉霄考虑?她还那么小,你要是出什么事她怎么办?”
阿爷宛如黑洞本身,羸弱地瘫在病床上答:“不是还有你吗?”
吉小红被这种说法彻底激怒:“你凭什么把吉成龙的烂摊子丢给我?!”
男人沉默半晌,近乎无情地答:“他是你大哥。”
“他算什么大哥?他连袜子都没给我买过一双!”提起这个,女人诸多积怨,满心委屈地质问,“对我不说了,对你和妈呢?他又尽过什么孝?哪次他回这个家不是拿钱、拿东西?”说到这吉小红有了哭腔,“烂进骨头的瘪三,你却偏心了他一辈子!他读书,我休学,他有债,我去还;现在他死了,你还要我帮他带孩子?吉祥,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吉霄听到这再迈不进病房,宁可不要作业,也要离开。
都转头了,还能听到身后传来小姑凄厉的声音:
“一了百了是吧?好啊,那你现在就去跳江!我跟你一道去!一道死!!你觉得你威胁得了谁!!……”
吉霄逃出医院,一记头钻进漆黑的弄堂。
翌日去学校,作业交不了。被老师一顿教训,跟另外几个淘气鬼一道在班级外罚站。
该羞愧的,她却目光麻木,万念俱灰地想,今天放学她再不去医院了……她要去找吴美希。
吴美希的零花钱总是充足,却不全是老吴给的。在黄毛和他一众损友的唆使下,吴美希除了打架,还学会小偷小摸。吉霄在里屋曾听到他们在外面谈话,由此隐隐得知,却假装不晓得。
下午吉霄不练球,搭公车去五中。见她突然出现,还说她想加入黄毛那帮人,吴美希很惊诧。立刻回绝她,要她回家去。
见吴美希不愿引荐,吉霄说那她自己去找黄毛。吴美希听得焦灼,只得拉住她,哄她说想加入,必须先做点什么证明自己——
“你敢吗?”
吉霄憋了一肚子怨气,没什么不敢做。于是吴美希带她去一家新开的小卖部。
两个半大孩子神色沉重地走出校门,走了十来分钟,到另一片街区。目的地就在马路对面,吴美希让吉霄在这边先观察。她跟吉霄说这家小卖部她试过两回,老板很粗心,轻易就能得手。但即便如此吉霄今天是第一次,还是小心为上,不要贪多,先试试拿巧克力。
又说小卖部最里面的货架是饮料,如果一开始周围有人、没能藏得很好,就把巧克力拿到那附近再藏。那边监控拍不到的,之后趁老板不注意离开就行。要是真那么不走运第一次拿东西被发现,你就跑,反正你跑得快。
“旁边那个弄堂口你看见吧,”吴美希说着指给她,“往那里头跑。能躲的地方很多。老板一个人看店,就算追出来,也不敢追太久。”
说话间她们过马路。在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混沌时刻,晚霞中,即使只有十来岁,吉霄仍朦胧升起这样的预感:
她只觉自己此刻站在某条边界线上。踩过去,是一种生活。停下,是另一种。
可是饭点到了。今天下午她一直发呆,从小学到五中,又从五中到这里,一路上滴水未进。饥饿与干渴让前方的小卖部散发出无法抵抗的诱惑力,她想吃东西,但是没有钱,又不想求别人。
即便如此,要是阿爷和吉小红中任意一个愿意要她,吃不饱又有什么关系?她会回到本该固守的界线内,谨记阿奶教过她的那些做人的道理。不要变成吉成龙,千万不要。即使因此不得不在黑洞里继续忍耐,也没关系。
然而他们却说,她是“烂摊子”。
类似的话她在学校里听过很多。同学的父母让自家孩子不要跟她玩,他们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她是谁生的啊?吉成龙。
被阴霾左右着,吉霄饥渴交迫地踩过线去。然而就在这时,一抹熟悉的人影闪过她视野。
是学琴那孩子。放学了,她和几个同学走一起。今天也是校服裙、白长袜,戴红领巾,粉色的双肩书包在人群里那么显眼。春日的夕辉中,她笑得天真烂漫。
在辨认出确实是对方的那一刹那,复杂的潮涌便又一次湮没吉霄,让她感觉既炽热,又冰冷。无法辨析的片刻,她仍本能地侧身退步,到吴美希身后躲了躲,终是不想让对方看见。
然后,女孩就在黄昏耀眼的辉光中从她眼前走过,朝着跟她完全不同的方向。
错过是好事情,却令她低落到愤懑。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但吉霄破罐破摔的心情却在此刻凝聚到顶点,只想走进几步外的小卖部去作一通乱、招一阵恨。老板不发现,万事大吉,发现了更好。她会在众目睽睽下给在医院的阿爷和吉小红打电话,让他们来领人,气死他们——
谁让别人有爸妈,她没有。
她带着愤怒踏进小卖部,跟吴美希假装挑东西。在琳琅满目的零食间逡巡,只觉自己饿得更厉害。今天只拿巧克力根本不够,还要拿些别的。这么想的时候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临近,但回头一看,又并没有人。
吴美希也看了。确定孩子们都在收银台排队,她便把手伸向目标,娴熟地抓了两板巧克力揣进衣兜。之后一脸平静无事般带着吉霄去饮料货架,边走边问她,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吉霄说,好像很简单。
是啊,吴美希说,但你还是要小心。
之后两个人商量。吉霄让吴美希先走。那样至少她能安全,而且也能演示一遍怎么出去。吴美希听了说那她先去店外接应。要是有什么突发事件,她还能帮上忙,进来引开老板的注意。
这么决定好后,吴美希先离开。隔着货架看她顺利溜出小店,吉霄才松一口气。但她的神色随即又变凝重,因为接下来,轮到她。
有些镶嵌在日常中的平凡事物,会在某个瞬间让人产生异常的向往。就像口干舌燥时透明冰柜里的可乐。
吉霄拉开冰柜。然而,刚把冰凉的可乐揣进裤兜,就被人从后拉住袖子。
一吓之后惊恐地侧头,却在这时看见那张她万分不想在这关头见到的面孔:
是弹琴那孩子。
心自此开始狂跳。刚才明明见她走了,为什么调头?总不会是跟着她进来的?没道理啊,来她们学校看人打球,她都一副不认识她的样子,到这会儿认识了?
要是对方真是因为看到她才进来的,那么一直跟着她吗?从什么时候起?刚才她跟吴美希做的一切,她不会都看到了?
内心七上八下,慌乱到一句话也讲不出,却是对方先开口:“你怎么在这?”问她。
什么意思。“我不能在这?”
“不是的,”小女孩的面色有明显的担忧,“你家面馆不在这边,学校也不在。”
学校?
所以,这人之前来她们学校,分明也认出了她。明知那天她在场上,却把情书递给了别的男生,且全程都没有过来跟她打招呼的意思。
吉霄掀开对方的手。“那又怎么样,”她说,“我来找我朋友,不行吗?”
小女孩却再次抓紧她衣襟,说出令她分寸大乱的话:
“你朋友是刚才那个姐姐吗?”她扬着一双纯白无暇的双眼凝睇她,并且直接用上那个她和吴美希一直刻意回避的词——
“我看到了,她偷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