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霄刚踏进白夜酒吧, 老板就注意到她。等她走近吧台看得更清楚些,确定对方是那个小半年都没现身的家伙,老板喜出望外:
“喔唷, 稀客!”
问她喝点什么, 还是先来一杯“醉生梦死”?她却答不了,今晚开车来的。要了两支巴黎水。
老板吩咐一旁的服务生去拿东西,自己则跟好久不见的老客人寒暄起来:
“前段时间还想起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给你发消息, 想问问近况。结果才发现好啊,人家早把我删了。”老板说,“说实话,我都在猜你是不是因为什么事离开了宁城,不会再出现。”
与之相反, 她其实调回了这里。至于不出现的理由, 在职场上忙于争上位是一个, 另一个当然是因为在这段日子里,她的眼里心里也放不下别的什么人。
这些原由说来话长, 便只是歉意地跟老板解释说她那个微信号之前有点事借给了别人用,所以删掉了里面所有联系人。
这是实话, 她的旧手机现在还在方知雨那。
老板却摆摆手说别介意, 她就是调侃一下。“在这座城市里,谁出现谁消失都很平常。甚至有人消失了, 都不会被发现。”看惯人来人往的老板说,“白夜也一样, 你今晚看到它在这,但说不定明朝来它就不见。”
听到这, 女人终于笑开。但是随后,老板就见她把双手放在台面上交握, 说她其实约了人来,要等一个很重要的答案。“幸好白夜没有今晚就不见。”
老板也笑,没再多问什么。留足了边界,除非客人自己想倾诉。
时雨今夜是想倾诉的,但她讲出口的那些话似乎无关紧要、没有意义。总觉得她在紧张,因为她一边说,一边心不在焉,一直查手机。
虽然全是空话,老板依然跟她一问一答。比如听她说,有些事必须要来白夜才能真正地解决。
为什么这么讲?老板问她。
“因为只有这里,才是真正属于女人的世界。”
就这样又消磨掉几分钟,时雨突然坐直身体,转头看向门口。
在好奇中,老板终于见到来人:一个不太高的年轻女孩,短头发。走到近处发现她面颊绯红、眼神氤氲。像是才从哪才吃了酒来。
但越看越觉得来人面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她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乌黑明亮,眼尾上挑。总得来说就像是……
猫?
努力地跟记忆里另一个赫然不同的形象对比,盯着方知雨研究的老板依然不敢确定,就听吉霄跟她介绍:
“嗯……这位,叫蓝猫。”
看吧!她就知道!
方知雨礼貌地跟老板点点头说你好。但是对于在旁介绍她的吉霄,她从进来到现在也没看过一眼,完全当她是空气。
老板见状,意味深长地招徕突然消失又突然再度出现的神秘女人:“蓝猫小姐,欢迎。”她说。
真有趣,一年前时雨不就是为了这个人才愿意留给她联系方式的吗。
原以为两人早没下文,那想到今夜还有续集。
她一边想一边笑着问:“喝什么?今晚也是啤酒?”说着爆出方知雨每次来必点的牌子。
那是白夜最便宜的酒了,她确实每次来都喝这个。但今晚不一样,今晚她喝醉了,醉得理智失却,指着一旁的吉霄回应老板说:“不要啤酒。我要跟她一样的那种橘黄色的酒,我记得叫……”
“醉生梦死?”老板帮她补充。
“对!”
“但时雨今晚没点那个呢,”老板说着让方知雨看放吉霄面前的两瓶,“她只点了巴黎水。”
在旁看到这的吉霄终于开口:“其实有一支是给她点的。”
“这样啊?”老板立刻轧出苗头,“那你们慢慢聊。”
眼见老板要走,方知雨不满意,说她今晚就要喝醉生梦死。却被吉霄拦下来。
到此,方知雨才终于看向在吧台旁一直等她的人,目光里满是怨艾。
“别碰我!”
吉霄听到连忙撤开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好,不碰……你先坐下来,”她说,随即就注意到女人空荡荡的脖颈。“今天没戴项链?”
“因为我没想过要来见你。”女人说。
语气怎么听怎么像在发火,却让吉霄的紧张消失了大半:方知雨现在看上去心情很糟,明显到连“今晚联谊开心吗”这样的问题都无需再问。
而且,按照方知雨的说法,那条新项链似乎是为了她才戴的。
看吧,真不能怪她自作多情。可是对这个人她又始终缺点一锤定音的自信:
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可是很痛的。
“你……从昨晚起就不回我信息。是不是没看到?”想到这,她问方知雨。
“不是没看到,是不想回,”喝醉的女人有问必答,“因为我生气。”
“那现在气消了吗?”
“没有。”
“气到想打人?”
“嗯。”
“但你没这么做。”
“那是因为我好好忍耐了。”
“不要忍耐。”
本来就喝醉了,又被这句话激中,方知雨起身一步上前,一拳失态地叩打在吉霄手臂上。喝得那么醉了,却依然本能地控制着力度,所以吉霄真正感受到的示愤其实软绵绵的。但已足够说明很多问题。
她完全没有制止对方的打算,反而希望她打下去。毋宁说,方知雨今晚越愤怒,就越能帮她把那个不可能的可能证明得更彻底。
女人却在这时停手,一把抓住她领口:“坏人。”她深恶痛绝地说。
这叫法一出,吉霄的神色僵住,随即就听方知雨问她:
“你最讨厌别人这么说你,对吧?现在生气吗?难受吗?告诉你,我今晚坐在餐厅里联谊时就是这种感受!”方知雨说着放开她,一边不自知地落泪,一边在醉意中说出真心话:
“吉霄,你明明答应了要让我开心,却把我推去做我讨厌的事!”
原来如此。
她一边后知后觉地领悟,一边扬手去帮站她面前的人擦眼泪,“对不起,”她说。
方知雨打开帮她拂泪的手:“我知道你很迟钝,但不知道你笨到了这种地步!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你说‘老地方’我就能找得来?!”
“哪是你找来的……明明是我给你叫的车。”
“你不叫我也找得到!”方知雨被气得滔滔不绝跟她证明,“我去年就来过这,不信你问老板!我还知道你在这里叫时雨!知道你最常点什么酒!知道你只喜欢长发美女、肤白高挑的……知道你有‘三不沾’……一年前就知道了,进公司前!”
三不沾是什么?吉霄想。但现在重点显然不在那。
现在的重点是,有一个问题,她迫切地需要方知雨再回答她一遍:
“所以呢,”她一边在心中暗自祈祷答案能变化、奇迹会发生,一边问眼前的女人:
“你一个喜欢男人的直女,究竟为什么来这里?”
或许是早就打算今晚把一切都说开,又或许是因为酒精的驱使。对着眼前这个她用谎言好不容易才交换来的人,方知雨终于破釜沉舟、推翻一切,径直把秘密说破——
“因为我喜欢女人。”
在醉意中,女人哭得梨花带雨:“因为我从来就跟你一样,对男人没感觉!”说到这里愈发伤心,再次抓紧眼前人的衣领,盈着泪问她:“我挑了自己最喜欢的港口等船来,有什么问题?”
吉霄的心被这答案彻底撼动。然而就在这时,不知她们在谈什么、生怕她们下一秒就打起来的老板冒头:“那个……时雨!”
……她之前是为什么会觉得这老板尤其会看山水的啊。关键时刻,她可不能让已经到方知雨嘴边的真相溜走。
想到这里,吉霄在台面之下一把捉紧女人另一支手。
完全被吧台遮住视野,看不见细节的老板还在想方设法帮吉霄解围:“好久没听你弹钢琴啦时雨……今晚来一首吧?”说到这,她又向看起来怒气冲冲的方知雨求情,“能让时雨先弹完再说吗,蓝猫小姐?”
方知雨闻言,果然放开吉霄的领口。吉霄却在吧台下把她的手抓得更紧,跟她十指交握:“不了,”她挤出客套的笑容拒绝老板,“今晚就这样,我跟蓝猫先……”
还没来得及把人带走,老板又打断她。但这次话不是对着她讲,而是对着方知雨:
“时雨不弹,你弹也是可以的!”老板真诚地建议。
方知雨可不像她,注意力瞬间就被领走:“你说我吗?”她问老板。
“是啊蓝猫小姐!你会弹钢琴的吧?柴可夫斯基?”
“会是会……”
醉酒的人眼泪还汲着,却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个她清醒时绝对会拒绝的提议,就像在人前表现对她而言从来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
“不弹柴可夫斯基可以吗?”她问老板,“今晚我想弹别的。”
“当然可以!你想弹什么都行!”老板说到这,加上一句令方知雨很是受用的绝杀,
“只要你开心!”
方知雨挣开吉霄的手。
在客人们的窃窃私语中,女人抛下等待她的人醉醺醺地走向有钢琴的角落。最终在琴前坐下来,好像回到一个等待她已久的位置。脸还因为酒精红着,神思绝对不算清晰,却认认真真抬起手,有模有样。
吉霄在吧台这边安静地望着。随后,她听到干净清亮的琴音从方知雨指尖淌出。如丝绒般轻柔细腻,情绪敏感且丰富,就像她这个人。
一首爵士曲。吉霄从没听过。但即便是第一次听,她也马上体会到旋律的肃杀,跟凄迷的冬日一般萧条。
好像亲眼看到一颗枯枝丛生的凋零之心。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兴趣是什么……它全不在意。生活是一地残垣,周围人的面目就像野兽,信任如朽木沉入死水。……
人生这场迷途,一度灰白到令她觉得无可期待。在最糟糕的日子里她甚至想过,世界毁灭吧,
但方知雨要活着。
“你以前听蓝猫小姐弹过这首?”见吉霄的神色完全因为乐声改变,老板不禁问她。
回过神来,她答:“没有……这首是第一次听。”
“但你好像很明白她想说什么。”
方知雨想说什么呢?反正目前听起来就像是在咒骂。挨骂的那位名为“命运”。
“不过,你刚才为什么问她会不会弹琴?”想到这吉霄问老板,“还提到柴可夫斯基?”
“因为她以前有一次问过我,是不是喜欢柴可夫斯基。”
“她为什么会问你这个?”
“因为‘白夜’。”
见吉霄还是不明白,老板说柴可夫斯基的《四季》钢琴曲一共有十二首,对应着一年的十二个月。“其中写给五月的那首就叫‘白夜’。我喜欢那首曲子,也喜欢春天,所以给酒吧取了这样的名字。”老板解释。
来白夜那么久,吉霄才第一次知道这回事。只觉自己好像霎时坐在一片碧野中。
“说起来,蓝猫今天弹的这首也跟春天有关。”
“这首吗?”吉霄很难相信,“为什么我听起来只觉得凋零?”
“你听下去。”
果然,老板话音落没多久,琴曲的节奏开始明快。在流动的乐声中,吉霄仿佛看见寒冬后冒头的绿芽,生机和温暖都愈渐清晰。
“现在还凋零吗?”老板问她。
不了。现在确实是春天,是冰雪融化的时刻。天气回暖,白昼开始冲淡黑夜——
春天来临了,她的生活也该有些变化。
“蓝猫今天弹的这个跟比尔·伊文思的版本很像,应该是那个改的,”老板满眼欣赏地说,“不过那张专辑……”欲言又止。
没听到后话,吉霄关心:“专辑怎么了?”
“没什么,或许是我想太多。”老板说着拿过便签,把曲名和钢琴家的名字都写在上面。“你要是感兴趣以后自己去看看。专辑跟曲子同名。”
在如泣如诉、仿佛能让凋零之心绽出新绿的琴声中,吉霄接过便签。看到曲名的刹那,她开始确信自己听明白了方知雨想说什么:
'You Must Believe in Spring',这首琴曲的名字是。
吉霄,你要相信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