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理疾病又怎么样?”吉霄被这种说法激怒, “你自己就是医生还讲出这种话?!她只是她而已!”
“你冷静点,”老友的过度反应让何风心升诧异,同时断定她一定还有其他隐瞒。但何风没有说破, 只是平心静气地解释:
“我那句话想提醒你的并不是那位下属跟别人不同, 而是你自己。你根本就没有应对心理疾病的技巧、经验和专业知识,却莽撞地去接下了‘治疗’这两个字。你知不知道这种关系一旦确立,你在她眼中就不再只是个单纯的上司, 更是个治疗者。她会有意无意希望从你这里得到健康方面的获益。”
“这是站在她的角度,接下来,说你们的关系。在心理治疗中,治疗者和病人之间的关系非常敏感,需要隐蔽, 保密, 还需要严格控制每一次治疗的时间长度, 因为双方不对等。病人把软肋暴露给了你,处于更弱势、更容易受伤害的地位。因此你对她必须投入绝对的客观与理性, 不利用她、不谋私利、不代入任何私人情感。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治疗和私交,你只能选一个。”
到这里吉霄不说话了。但是她想, 谁说暴露软肋就一定是为了治疗?她也把自己剖看给方知雨看了啊。那可不是因为她想从方知雨那得到什么健康方面的获益。
但是, 方知雨对她呢?
“你不是专业人士,根本无法站确定你在协助治疗名义下所做的、所说的一切究竟有没有问题, 会不会给你的下属带去负面影响。反过来,她也会影响到你。所以别再碰什么治疗了, 把她交还给她的心理医生。让一切回到正轨对她好,对你也好。”
自己这位老友逢人就笑, 做事滴水不漏。却在今日表现出反常的焦躁——为了一个下属。向来把职场和私生活分得清楚、只看逻辑跟结果的人,在听完她提出的隐患后竟然反驳:
“什么负面影响啊?我都说了, 她原本哭不出来。是我带她去吃饭,要她拿起摄像机,跟她看日出……她把我跟她一起做的这些事叫‘复苏’,你却跟我说这是负面影响?什么叫回正轨?让她开心不是正轨?”说到这吉霄更生气,“还有,为什么跟我提抑郁?我再外行也有基本常识!得抑郁症的人会寻死,但我下属那个病是害怕死亡,这两者本身就是矛盾的,别开玩笑了!”
防御反应,何风盯着吉霄想。因为无法接受、不能适应,所以愤怒到攻击,恐慌到逃避。
再次确认了对方在吉霄心中的重要性,何风冷静地告诉她:
“知道吗,心理分析中有‘本我’这个说法。它是说我们每个人的本我中都包含着两种对立的冲动:对生的本能,还有对死的本能。人从来就是非常特殊的矛盾体,有正面情绪,也有负面情绪。其中负面的那些尤其幽深复杂,擅自介入很危险。你们两个现在的状况就像是不穿盔甲闯入了危机四伏的禁林……我看见了,所以我提醒。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那你回去翻翻手上那本旧教材,看看在里面能不能找到焦虑和抑郁共病的描述。”
“而且吉霄,我从头到尾都没否定过你给她带去的一切正向价值,也没说让你跟她断绝关系。我的重点是:你们要必须结束‘治疗’这种提法。因为这背后有很多隐患。”
说到这,何风问自己的老友:“你究竟想跟这个人成为什么关系?”
专业咨询只能到此为止。因为接下来,面对至交,她又要说谎了。
“朋友。”吉霄面色苍白地说。
“那就先跟她做回朋友,”何风斩钉截铁,“不提治疗,你们完全可以继续一切交际:带她去吃好吃的,跟她去博物馆,去看电影,去旅行……都没有问题,以朋友的身份。本来她会求助于你,就说明了在她眼里你有那个价值,跟别人不一样。但也正因为此,你才更有必要跟她说清楚,把你们之间的关系理分明,让她停止对你身份的预设。”
都没有问题。那拥抱跟接吻呢?赤*裸相对,炙热地抚摸。哪一对“朋友”会做这样的事?
见老友仍不表态,何风一针见血:“你确定,你没有利用别人的疾病去达成某种掌控?”
多致命的一问。令她自惭形秽到想作呕:推却了那么多次,最终决定答应方知雨的理由是什么?真的只是出于利他的善意,没代入任何私人情感?真的没想过借此圈住对方、并且试图彻底改变她,让她以后不要再看向男人,而是看向她?
她根本答不出,“我没有”。
到此何风看透了一些事。但她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你别这副表情嘛……”医生装得一脸轻松地劝解老友,“一切说不定根本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跟她走近也不过一个来月,别人可能根本没把所谓的治疗当回事啊,就是跟你口头一说?”何风说服她,“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她真的把你当成了治疗者,那也才过去一星期。无论是哪种情况,你现在去提出终止都还远远来得及。”说到这又谆谆告诫:
“或许你觉得很难开口,会令她失望。但是吉霄,等拖到隐患爆发你再去跟她调整角色、整理关系,只会让她和你都更受伤。”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多懂这道理。总觉得别人都是傻子,自己聪明。
直到身在其中,她才深刻体会到有些话是理智的、正确的,却冰冷尖锐得像刀。
她把这刀插向自己。
……
目的地就在附近,吉霄找合适的位置停靠。
自从昨日跟方知雨在地铁站告别,就像被打入地牢不见天日。到现在还在揣测对方那句“别说了”。表达的什么意思?心情好还是不好。如果心情不好,为什么?
在婚宴上也是,一直心不在焉。刷了阵朋友圈,终于被她从丸子更新的状态中捕捉到她们今晚联谊的用餐地点。刚吃完饭就跟一对新人简单告别,一路开到这里。
人是来了,但是要做什么全无定数——
或许只是来远远看一眼,确认方知雨开不开心。
她自认看人很准,总能一眼就识破别人缺什么、想要什么,打蛇打七寸、一哄一个准。但她的清晰对方知雨是无效的。因为方知雨是个异数:
在杭州算情投意合吗?她觉得算的。她的心意虽然从来不是秘密,但到了那种关头还是直白到露骨。在春夜里抱着对方不愿放手,跟她说了多少次喜欢——在她面前她还剩什么?
但是回来路上探问,清醒过来的女人给她的回答依然没有改变。听过多少次了,都是她喜欢男人、对她没感觉,只是为了治疗……
她能怎么办?
她不能怎么办。即便如此,她还是在方知雨家楼下吻了她。甚至想就这样吧。说她卑鄙也无所谓,她要利用方知雨默许的借口把这段荒唐的关系继续下去——
如果上周没见过何风。
如果没从她的亲友、老同学、那个该死的心理医生口中听到危机和隐患,那么此刻她在哪?早该在哪间温室里跟方知雨继续美梦吧?女人会不会枕在她臂弯,让她抚摸她微笑起来的眉眼?……
现实却是,别人找方知雨去联谊,她没制止。
其实何风的建议不尽然对。她知道的。要怎么对?何医生都不知道事情的全貌:
她跟方知雨之间的纠葛远比她能讲出来的更繁复、更久远。
纠葛让她昨天中午吃饭,表面不在意,心却全系在方知雨身上。看她对小宅无防备地扬起下巴,任对方亲昵地靠近她脖颈、挑起她吊坠。呼吸都在别人脸上,方知雨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异样。对女人的亲近多不设防,是啊,因为是直女。
问她是不是恋爱了?她答不是。再后来丸子出现。问她去联谊吗?她拒绝了。为什么不去,难道恋爱了?
方知雨再次极力否认,坚定地说她是单身。可是半个月前,她脸颊都哭湿了地跟她接吻。那不是恋爱?对了,是治疗。
她看人多准,却判断不了方知雨是想去那场联谊,只是不得不为了动机继续表演,才在她面前假意推脱;还是根本不想去、真的不喜欢。
表象指向两种可能,换个局外人来早推出正解,她却做不到——
因为有纠葛横亘在她们之间,繁复且久远。
吉霄把车停在道旁的悬铃木下。
从这里看出去,几十米外的餐厅灯火辉煌。映在玻璃橱窗上的模糊人影有男人,也有女人。男人和女人,构成一个她不熟悉的世界。
方知雨本该属于那边,却因为某些理由偏离了轨道、撞入她怀里。这个春天因此变得令人沉醉,却还不足以让她忘记这个人身上的矛盾和动机。
小时候,她家附近有一座福音堂,房顶上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吉小红不信这个,却时不时会在礼拜天的上午带着她和吉然两个小尾巴进里边。去福音堂,也去观音庙。大约是心无所依,对方是耶稣还是观世音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照顾她。不照顾,那就换一个。
是假信徒,所以去的日子没定数。但常常会挑下雨天——因为下雨的时候,就算是礼拜天,面馆的生意也比平时闲。在阴雨绵绵的日子去神佛之地,看着吉小红在菩萨或者十字架面前虔诚地闭眼,吉霄总会想,大人的愿望是不是比小孩子的更难实现?
但是等到再长大些,她就开始察觉,吉小红来这些地方的目的并不是许愿:
有些时候,人们迫切需要的并不是看向未来,而是摆脱过去。
方知雨来靠近她的动机,跟那些怀揣着沉重心事去福音堂的人一样。她有执念,不然不会在跟人讨论校园暴力的时候说,受到伤害的人无论用什么方式报复,她都觉得合理。
为了强烈的动机,人甚至可以骗过自己、违背本心。一个本该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会像异数一样突然再次出现在你面前,带着谎言亲近你、抓住你。跟你拥抱、亲吻,与你促膝长谈。明知时间不能倒流,还一脸诚挚地问你,说吉霄,我们要不要重新开始?
怎么重新开始啊?过期不候的事。
面对这样一个人,她的想法也一度十分明确:
要先驯服,再粉碎。
那种念头是何时开始动摇的?她不确定。反正那天在西湖,类似的想法已经一丝都攒聚不起来了。太阳升起的时候,女人转过头红着双眼看向她,她便没能抵挡住错觉,在那一个瞬间相信了世事无常人会变、奇迹偶尔会发生。在美轮美奂的光晕中,她抱紧异数。
放下屠刀说的大约就是那样的时刻……对,彻底地放下了屠刀。日出太灿烂了。幽深和复杂在阳光底下无处遁身。什么都能消解,什么都能重来。然后她想,就这样吧。一切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滑稽到可笑也没关系,有更深的动机也无所谓——
只要方知雨尚有执念,她就可以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不去判断,就这么按照游戏规则玩下去。
却被何风当头棒喝。
现在她想起来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是脆弱的,更何况是她们这样空中楼阁般的关系。在方知雨眼中,她们拥抱亲吻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如果那个理由会对她的病情造成伤害,还要继续吗?
何风或许不尽然对,却还是提醒了她:
她跟方知雨的关系必须整理,而且宜早不宜晚。
道理想得多清晰,但真要开口她又做不到。犹犹豫豫又是一周,甚至想要不就这么拖下去。但是电梯门打开,方知雨出现。
她蹲在那里的样子真可爱,像一片灰白中的一丝新绿。多艰难才克制住心意没奔上前去抱住她。拥抱很好,但拥抱后她一定又会情不自禁地吻方知雨。然后她们就又陷入死循环:
开始新一周的尝试吧,为了治疗。
在一片混乱中,她按何风说的做了。跟方知雨提出终止,抛却“治疗”这个荒唐但被她们双方都认可的事由。方知雨很有可能就此解脱,重新回到她本该属于的世界里去……
然后,这个春天结束。
吉霄失力地趴在方向盘上。
可是,她们之间分明还存在另一种可能。一种被方知雨否定了无数次、却在方知雨看向她的眼眸中常常映现出的可能。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随心所欲地拥抱、接吻。他们这么做可不是为了治病。
但这不能由她来推断,因为心归根结底是方知雨的。必须由方知雨来跟她确认,告诉她一切不是错觉。告诉她一个人言行之所以矛盾,并不是因为她出于某种动机一直扭曲自我,而是因为她也很珍惜、很小心,所以才一直徘徊。告诉她奇迹虽然渺茫,却真实地降临在她们之间了——
告诉她今年春天不会重蹈覆辙。这一次等待的尽头不再是荒芜,而是会有好事发生。
吉霄看向餐厅的入口。
细雨停了,那里有一盏路灯亮着。然而从这个距离望去,依然什么都看不清楚。满是雨痕的玻璃橱窗上映出氤氲的人影,方知雨是不是其中一个。联谊了感觉如何?今夜比在杭州快乐吗?那边是你的正轨吗?能不能等来船?……
等待总是令人烦闷。因为等待是会落空的。这个道理,曾有人深刻地教给过她。
……那么听首歌吧。那种一听就会让人觉得甜美可人的歌。歌曲循环,她或许能更平和地等下去。等方知雨出来,看看她开不开心。如果方知雨很开心,还挽着某个男伴,那她就该有答案了。
在春天跟一只小猫重逢,然后春天结束,小猫离开……这剧情她早看过一轮。所以此刻需要听一首尤其甜美的歌,以求在第二次见证结局时不那么难过。
那样的歌她碰巧知道一首,且永远都会躺在她的红心歌单里。
点下播放,女人甜美的声音便在车内萦绕:
“如果有一天,我回到从前。
回到最原始的我,你是否会觉得我不错?
……
如果有一天,梦想都实现。
回忆都成了永远,你是否还会记得今天?”
……
在树影里听到一曲终,再循环。循环到第几遍,没有如她所愿地被甜美拯救,反倒是被推入了更深的荒芜。那是漫长岁月造就的残垣。很繁复,很久远。并不是一个眼神、一次心跳就能改变的。她也在等待一场彻底的复苏。
在荒芜里不知枯坐了多久。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餐厅门口,出现在她视野中——
她一个人。
吉霄紧张地坐直身体。
那么远,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方知雨。她独自走进雨湿,走到路灯下,步履摇晃不稳,最终停步踩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就像唯一的真实立足于两种可能性之间。
选一个吧,方知雨,选哪边都可以,但是把事情确认清楚,然后让我知道。是要跟我做回朋友,还是别的。是选男人,还是我?
不管选哪个都行,回到你的正轨去。春天就在这结局也没关系,还是健康更重要。开心更重要,生活更重要。要哭得出来……
要觉得食物不仅是耗材,更是美味。
刚陷在悲观中,来电铃声响起。
完全没料到联络会在这时进来,吉霄连忙点下接听——
“喂?”
车载音响里随即升起熟悉的声音:“你在哪?”女人问她。
她拿出早就备好的台词:“在酒吧啊……老地方。”
“那我来找你。吉霄,我有话想跟你说。”
“好,”她想也不想就回答,“我也有事想再跟你确认。不过方知雨,你打算怎么过来?”
“看看吧……我现在头很晕。”
是喝多了吗?
……暴露就暴露了:“那你等着,我来接你。”
“你……嗯?”
刚想继续说明,有人从后出来拍方知雨肩膀。然后她就在电话里听到丸子的声音:
“蓝猫你没事吧?!”
两个女人交谈一阵,方知雨的手机便被夺去:
“请问你是蓝……不对,方知雨的朋友吗?”丸子问她,“在酒吧里?”
“是的。”她答。
确认方知雨是真的有朋友等在酒吧,而且对方还是个女性,丸子这才放心下来。但还是细致地跟她交代:
“知雨今天喝得有点多,所以我想需要提前跟你知会一声。你们约在哪里啊,用不用我送她过去?”
“不用!”吉霄连忙答,“我马上来接她。”
“那最好了!”丸子说,“放心,我会陪她等到你来!”
“……谢谢你。能麻烦你把电话还给方知雨吗。我还有话想跟她说。”
……
丸子把方知雨送上网约车是几分钟后。独自回餐厅,她想电话那头的女人真奇怪,先说要来接人,后来又变成帮人叫车。
而且,总觉得她声音很熟。
听了三年西部区热线的丸子已然想到某人,但随即就摇头。怎么可能呢,及时雨诶?绝不会在八小时外跟人发展私交的家伙,会叫下属在这个点去酒吧?又不是部门团建,就她们两个人,连她的老部下小宅都没这待遇吧?不会的不会的。
不过是什么朋友,会被温顺得像小鹿一样的人在手机里备注成“大反派”?灭霸吗?又不是演电影。
而且,总觉得向来人畜无害的蓝猫刚才上车的时杀气腾腾的……
是她的错觉?
“丸子,再来一杯?”刚想到这,就被人招呼。
丸子回过神,开心:“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