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霄抱着鲜花进入等候室, 就见到一身华服的何风正对着镜子补妆。
“来啦?”从镜子中看到老同学,何风粲然一笑。
“来了,”吉霄把花递到今日的新娘手上, “新婚快乐。叔叔阿姨呢?”
“他们在外面, 你进来没看见?”
“没有。”
“乐云也在,”女人说,“高中同学我就请了你们两个, 本来想把你们都安在我爸妈旁边,但重声说不方便,还说你只能坐公司那桌。让老陆看到你和乐云坐一起不好。”
吉霄肯定叶重声的考虑:“小叶是对的。”
“你们老板也真是,”何风吐槽,“做不成生意, 难道同学也不让人做了?”
“他向来是那样, 我何必撞枪口上。”
“哼, 你就该感谢我不是重形式的人,不然别说今天的座位, 就连伴娘也是要选的,如果那样的话你可跑不了!”
“真心感谢你为卑微打工人节约了宝贵的假期。”
何风嘁一声, 说你的感谢永远浮于口头, 之前让带个杭州特产都能那么不耐烦。那个时间点能有什么急事,还挂人电话。
“那是谁第二天又特地跑去给你买?”吉霄说, “还有,是谁每次你跟小叶一吵架, 就被你唤来听你诉苦、请你吃饭?”
“你还说!”何风追责,“上个月接了通电话就把我一个人甩在寰宇酒店!那天本来我眼睛就哭肿了, 还要被相识十几年的老友遗弃,独自在餐厅吃饭!”
“你也知道去的是寰宇的餐厅, 我待你还不够真心?”吉霄说,“而且你跟小叶两个人永远像蚂蚁和蚱蜢,打个架我眼皮还没眨完,你俩就已经和好了。幸好现在领证了。是你说的,成夫妻后就叫家务事,绝不会再来骚扰我。”
“你到底是来祝贺我新婚,还是来宣告我日后就算心里憋闷都没人诉苦了?”
“心里憋闷找心理医生啊,你照照镜子不就行了?”
“滚蛋!”
……
跟何风从高一同班做成朋友。现在一个被叫作“总监”,也算职场精英,一个当心理医生,稳重专业、深受信赖,但凑到一起依然秒回少女时代,嬉笑怒骂,没半点社会人样子。
“所以呢,”帮何风整理着裙角,就听她问,“你真的把我最喜欢的那个半透明浴室门给改造了?”
“没有啊。”
“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没品味,”何风笑,“相信我,你未来男朋友一定会很满意。”
吉霄只是笑笑。
是挚友,却从来没有跟何风坦露过性向。微妙就在于此:大小叶那样的人生过客,都能因为认识学姐而碰巧撞破,对何风她却一直说不出口。
何风不知道老友此刻在想什么,跟她关心起上周周末吉霄来找她时咨询过的棘手事:
“你和你下属的问题解决得如何了?”她问吉霄。
吉霄愣了好半天,才开口答:“我跟她说了。”
“怎么说的?”
“说不治疗了。”
何风无语:“就这么直接说?”
“……我说我不是心理医生,跟她做的那些算不上治疗,也不见得对她的病有好处。还说我们做回朋友……正好她们年轻人联谊,我让她去了。”
何风听到这说,讲得差强人意。但让人扩大交际圈还算没错。“对方什么反应?”
方知雨什么反应?
方知雨当时什么都没说。然后她就看到她颈背仍贴着创可贴。想即便是朋友,帮她撕掉这个总可以。就帮她撕掉。撕了还是舍不得,又把她的项链戴好。说真的,她戴那个很漂亮。
对了——
“她让我别说了。”
何风一下就听出情绪。“看吧,移情出现了。你们那种所谓的治疗终止掉是对的,宜早不宜晚,因为这些你根本应对不了。”说着又问,“你有没有提醒她去心理医生那复诊?”
“……那个忘了。”当时她心情很糟。
“那可是重点!”还想跟吉霄强调,就看出对方神色不对,“你因此很不开心?”
吉霄挤出笑容:“我哪里不开心?”
“你骗别人可以,骗我可不行,”何风说,“你每次不开心的时候人在笑,眼神却是空洞的。”
吉霄收起笑容:“你真烦人。”
“这是对你今日大婚的好友说的话?”说到这何风感叹,“我从业这么多年,虽然谨遵行规不接熟人咨询,但是亲朋好友的日常心理困扰我还是常在开导的。而你呢,这么多年了,居然到现在才第一次来求助我——而且还不是为了自己。”
“那是因为我身心健康。”
“再健康也有负面情绪淤积的时候,就像人会得感冒一样。但你却从不在我面前暴露那一面……”何风说着自嘲起来,“积累了那么多病例,却看不透自己最好的朋友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为她这个人呢对我好像有所隐瞒,连家门都不让我进……”
“你是不是非要在自己结婚这天跟老友翻旧账?”
“好了不说了,”何风说着再次提醒,“你啊,一定要让小姑娘去看心理医生知道吗?之前那个医生要是找不到,你让她来我这。”
吉霄听到这想起来:“她之前的医生好像也姓何。而且总感觉跟你很像。”
“那就说不定就是我本人了。”何风说,“毕竟是你们公司的,重声介绍了不少。”
吉霄眼睛一亮:“那你回忆一下,她的名字是方……”
“停!”何风打断她,“都说了我们这行有行规的,保密原则也是其中之一!接下来不管听到谁的名字,我都只会对你展露一个蒙娜丽莎的微笑,不会回答你‘是’或者‘不是’!”
“……对我也要这样?”
“当然了,”何风说,“同样的,我也绝对不会把你跟你下属的事讲给我男朋友听……啊不对,现在要改口叫老公了。”
吉霄还想就方知雨的事跟何风继续谈谈,就在这时有人敲门。礼貌地示意三声后对方进来,居然是江玲梅——
谭野的妻子。
小叶结婚,老谭必然是要请的。所以梅姐出现不意外。但她捧着花来见何风就奇怪了,她不该是男方那边的客人?
进来之后,美丽的女人先优雅地跟吉霄点点头,然后把花递给何风:“新婚快乐,何医生。”
何风感谢她后,两个女人就在吉霄眼前对了个眼色。然后何风转过来对她说,
“你要不要出去跟我爸妈打个招呼?”
呀。看来不仅认识,还有私密话要讲?所以梅姐也是烟雨众多病人中的一个?
有疑问,她却依旧不动声色地应声:“好。”
离开等候室,吉霄心事重重回宴会厅。走过新娘的亲属桌才后知后觉停下,差点就对老同学的爸妈失礼。
趁着陆羽还没到,她跟叔叔阿姨打招呼。然后就轮到坐在一旁一直注视和等待着她的女人——
王乐云今天盛装出席,还带了自家女儿。今日当花童,扮得像个小公主。
小朋友在王乐云的指点下甜甜地笑开,跟吉霄打招呼:“吉阿姨好!”
吉霄扯着笑脸,客套地回应:“乖。”
“你来我就看到你了,”王乐云说,“进去跟何风聊了这么久才出来?”
“没办法,对她的祝福很多。”
寒暄完,王乐云细细地、深深地打量吉霄:“你今天很漂亮。”她说。
吉霄没有回话,只是依然笑着。但这时她想,王乐云也跟她做了十几年“老友”,不知道能不能跟何风一样变得火眼金睛,能够看得出她此刻虽然在笑,眼神却空洞。
她的心不在这。
半晌没等来回应,王乐云不笑了:“这种时候不应该回一句,‘你今天也很漂亮’吗?”
“没必要吧,”吉霄却说,“反正今天最美的人一定是新娘。”
王乐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才知道你调回了宁城。”
“是啊。不过也还没多久。”
“最近半年我都会呆在这边。”王乐云说,“其实上个月就在了,但何风跟我说你请她去寰宇吃饭……你没叫我。”
“她跟男人吵架,问我为什么没叫你?这问题你不该去问她?”
“……那我们接下来找时间?”女人说,甚至是有些低声下气地,“周末等你不忙的时候约个饭?……或者明天也行。”
吉霄笑得一脸温柔友善。
“再看吧。”她说。
……
这晚婚宴结束,吉霄独自把车往江岸方向开。
今早出门时看过天气,说今日谷雨,接下来一周都是春雨绵绵。
讨厌春天,讨厌下雨,但阴云到了这个时分还是来了。小雨下过一阵,把入夜的城市沾染得灰漆漆。让她的心情也受天气影响,阴沉得更加憋闷。
却在这时想起方知雨说过,她种的茶叫“时雨”,就是因为要在谷雨前后采摘。
若是时运没有变化,方知雨此时应该在老家的茶田间忙碌吧?躲得很遥远,躲在云雾中。而不是来到宁城、出现在她眼前。
红灯亮起。细雨中吉霄踩刹车,出神地想起上星期。
上周总部开月会,忙到每日夜归还要周六加班。最后那天深夜,跟一众下属一起下班,见忙碌了一个星期的方知雨在人群中半耷拉着眼,一副站着也能睡着的样子,她便没好问她今晚打算去哪。只在回家后发消息跟她说早点休息,晚安。
翌日如约去小叶家。一边跟大小叶谈公事,一边帮自己的好友做婚前准备。
“你最近在公司里是不是压力很大?”中午饭吃过,趁兄弟两个出门采购,何风问她。
吉霄奇怪:“小叶跟你说的?”
“不是啊,”何风说,“因为你最近总在问我关于焦虑症的问题。”
那个啊。“不是为我自己问的,是我一个下属,她有焦虑症。”吉霄解释。
“哦,”何风探问,“小男生?”
“不是男生,女孩子。”吉霄答,“说起来,你很久前扔我那的旧教材还帮到我了。你在上面做的笔记,写一个人住酒店的故事,说他总害怕楼上的人鞋子掉下来。我下属焦虑的时候我还跟她举过这个例子,效果挺好。”
本想再取取经,却被何风纠正:“那哪是针对焦虑症的例子?而且那也不是故事,只是一句俚语而已。直译是‘永无休止地等待另一只鞋掉下来’,本意是说有的人,永远在心里预设着最坏的结果。因为恐惧,所以回避了记忆。”
说着不确定:“应该大学那时是我弄错,把它抄在了错误的地方?后来实践里倒也用过,是在帮人找创伤性记忆的时候……不过你下属怎么确定她自己有焦虑症的?是去看过心理医生?”
“是的。”
“那就好。”何风说,“我给你的那些建议很日常,帮她调节下心情可以。但更专业的干预还是要留着让医生来。”
提到“专业”,吉霄也确实还有疑问想咨询眼前这位心理医生,因为她一直暗中担忧:
“其实我那个下属还有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你说。”
“就是在我看来,她有点太无欲无求了,好像连最基本的渴望和野心都很缺乏。”说到这里吉霄想起,“对了,她还说她哭不出来。”
“哭不出来?”到此何风开始关心,“她有跟你说为什么哭不出来吗?”
吉霄回忆一阵。“她说觉得人生是走向坟墓的过程,反正一切都会逝去,哭太浪费力气。”
“她之前是不是经历了失去?”何风听到这问,“我是说任何形式的。失恋,离婚,或者一大笔经济损失……甚至是失去家人或者宠物?”
吉霄立刻回答:“是。她妈妈和她养的猫都去世了。”
“是发生在近半年或者一年内吗?”
猫不清楚,但是:“家人应该是两年前?”
“那确实是值得担心,”然后就听何风说。
吉霄瞬间不安:“什么意思?”
“失去会让人哀伤,产生抑郁。这里我说的‘抑郁’是一种情绪,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拿居丧反应来说……啊,居丧反应就是近亲离世后人们产生的抑郁反应。这种抑郁维持半年到一年都很正常。但如果超过一年,就有必要寻求心理疏导。”
“你的这个下属就是这样。而且你还说她哭不出来……这其实是个不太好的表现。因为想哭,说明人的心还没有完全麻木,说明她对事情感兴趣、仍可以喜欢什么。会看到自己的优点,会觉得美食可口,会想跟人相爱,会期待未来,会在得不到的时候感觉不甘心……但如果一个人无欲无求,想哭却哭不出来,就很有可能在她的眼里这些都无所谓了。这些都是典型的抑郁表现。”
吉霄只觉自己心中最恐惧的猜测被何风说出来。
“你确定她得的是焦虑症?”然后就听到何风问她。
“……确定,”吉霄答,随即把方知雨的病状跟确诊都告诉给了何风。当然有所隐瞒:
她可没办法跟自己的老友说,方知雨恐惧的是肉*体上的亲密关系。
说完焦虑症,又回到刚才的问题,吉霄跟何风补充方知雨的近况,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其实她最近已经可以很好地哭出来了,也说觉得食物美味,还说想跟我一起去博物馆,去看电影,去旅行……”
何风听着,判断着,意味深长地作结:“看来她很依赖你,而你呢,也非常在意她。”
“是的,”吉霄直言,“所以我才会问你关于焦虑症的问题,因为我想帮她,也想协助她治疗。”
本是无心地提及,何风听到这却很在意,多问了一句:
“你协助她治疗?是她的心理医生给了什么建议吗?”
“不是的,”吉霄如实回答,“是她发现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即使做那件令她害怕的事情也不会爆发惊恐。所以她跟我提出来说想让我协助她治疗,再做一些程度更深的尝试……我答应了。”
何风的神情变得严肃:“你跟这个下属开始做这种……‘尝试’,多久了?”
“……我正式答应她其实也就是一星期前。清明假期。不过跟她变得亲近是从上个月就开始的。”
“那你答应之后,具体都做了什么?”
想到交换,想到日出,想到春夜,吉霄心虚地挑能回答的部分答:
“我跟她……我明知道有些要求不是出自她本心,但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满足了。……我还按书上说的帮她改变对恐惧的认知,让她放轻松、多尝试。我和她一起做了那件引起她惊恐的事。那天晚上我们其实成功了。……不对,最后她还是被我惹到发作,但我给她吃了药,还有……”
“吉霄,”何风听到这不得不打断老友,“听我说,别再协助你那个下属做什么治疗了。”
吉霄怔住:“为什么?”
“因为她有心理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