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 方知雨一边吹湿发,一边看洗手镜。
站在镜中的赤*裸女人个头不高,但年轻饱满。在老家时做力气活上天入地, 肢体紧实有力。来宁城后坐写字间, 比那时圆润了些、白皙了些。这令她看上去更像一枚花苞,鲜润欲放、亟待吐露。娇嫩的花瓣在努力约束撑力的边界,若是被人触碰、理开, 会散发出更浓稠的馥郁。
但方知雨看到的却不是生动与鲜活,透过镜子,她看到暗影。
当她长到十几岁、成为半个小大人能够跟妈妈对话时,就总听方丽春说,都怪自己没读书, 才会误以为女人最好的出路是嫁个好男人:方丽春的出路在方知雨13岁的冬天, 丑陋地死在了床上。
对那个过早毁掉幻梦、跟她又最为亲近的男人, 她应该爱,恨, 遗憾他没能活下来,还是由衷地觉得他该死……
这些情感无论她承认哪一面, 都是地狱。
理不出对错, 便只能煎熬,只能迁怒于别的什么:迁怒于欲望卑劣、人性肮脏, 迁怒于爱——这原本圣洁的纯白羽翼,因为父亲溅上污秽。什么浪漫、永远、誓言……都不过是掩盖腐烂的除味剂。廉价的人造物用来骗鼻子可以, 但你可别真信进去。
方丽春曾经信的,爱情也因此一度存在于她的口中。但是后来, 她们母女一同醒悟:
在男人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面前。
再壮美如云霞,也会跌堕。运气好的在凡尘中翻滚, 油盐茶醋,为小事撕破体面,鸡毛蒜皮;运气不好的,死成色字头上的一具裸尸。
再后来,方丽春病重。她开始照顾妈妈,照顾一摊日渐柴弱的骨头。在方知雨眼中,跟“赤*裸”挂钩的从来不是生动与鲜活,而是猝死的肉堆,和凋零的骨架,混杂着呕吐物、排泄物……因为行乐,或者无常。
所以,当她看向镜子,看到的不是属于26岁的润泽与丰盈,而是它来日经历衰败后必会呈现出的面貌——
看到暗影。
在暗影的操控下,很长一段时间,方知雨都极其鄙视爱情。那是什么狗屎,哪有妈妈、汪润、老师和白日梦重要。她的鄙视有理有据,因为现实中,确实从没有哪个男生令她见证爱的光晕。
但友情不一样。友情是她跟少女牵手走过河岸。曾经走过,现在却不可以了。这份遗憾的浓烈和深刻不是“爱情”能比拟的,也永远不会死在床上。
可是她再鄙视爱情,也未能绕过欲望。精神过早枯死,肉*体却如期苏醒。年岁的成长令她即使在云雾间,也曾带着强烈的恐惧与厌恶躲进被子。那么反感,却还是感到了舒服。
很多年间,方知雨都在蒙昧中矛盾着,在被子里融化,在融化后分裂。直到看到吉霄跟女人拥吻。在夜场震耳欲聋的嚣声中,过去被通通碾碎,方知雨第一次想到一种可能。
这种可能在后来跟吉霄相处时被验证得更加透彻:每当跟这个人亲近,她都能感觉到舒服,感觉自己在触碰极乐的裙边,感觉被吸引。
这一次,这种舒服不仅停留在肉*体,还蔓延到精神——
然后她后知后觉地确定了,那不是友谊。而是一路被她当成狗屎、划入禁区并一直束之高阁的东西。
属于爱情的光晕降临在夜场门外的暗色小径上,降临在别人的拥吻中。事隔多年,她才终于看清吉霄、看清自己:
原来,她喜欢女人。
在经年之后还想去见一个人的理由有很多,比如遗憾,比如矛盾,比如某种再不做点什么、就要永远迷失在云雾中的强烈预感……
比如离人的惦念。
方丽春离开宁城后,几乎不愿谈论关于这城市的一切。除了“不知道小红的面馆顺利重开没?”“真想再吃一次她家的辣肉面。”又或者是“你和霄霄真的再没联系?”……
理由有很多,但这份执念被加剧,一定跟她偶然撞见的光晕分不开关系。
所以退回两个月前。站在飘落的冬雪中,总在经历失去的方知雨看着天台上的女人,不顾一切也要留住她——
世界毁灭吧,但吉霄要活着。
……
方知雨放下吹风机,深吸一口气,告诉镜中人接下来要放轻松,多尝试……
不会死。
就今晚,至少今晚,求死亡背过头去,别看向她,更别看向吉霄。
这么想完,暗影消散。然后,她看到镜子里年轻饱满的女人。
方知雨换上衣裤。推开门,踏进一个昏暗的空间——
房间关了灯,吉霄抱着电脑坐沙发上,正在看一部老电影。熟悉的对话声充满房间,屏幕的微光笼罩着女人,令她在暗色光线里原本就模糊的身影看着更加暧昧。
在暧昧中,她等着她。
正在播放的又是《重庆森林》。回来商量看什么好,吉霄说《重庆森林》。还补充“你想跳舞也可以”——原来那天晚上连线,她听着。
当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女人却笑着吻她,说她很喜欢,还让她“多尝试”。可惜吉霄去洗澡时她在电视机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这片子。
但是现在,吉霄在电脑里打开了它。总觉得这一趟被谁提早规划过,才能这么轻松地订到房间、看到电影。甚至还有一张吉霄说她后备箱常备的干净毯子……
此刻,毯子被吉霄铺在沙发上。它是用来防范什么、隔绝什么、吸收什么?
方知雨不敢猜得很明了。
再看吉霄。今晚她绾起长发,有发丝落在耳间,像春风吻落细雨。这样子比平时更利落英气,但她眉眼又明显更妩媚。
她还解开了外衫。
这个人今天先洗澡,出来的时候还穿得严丝合缝,看着像接下来就要出去散步。方知雨当时还想吉霄或许跟她一样,都想开端保守些——至少在穿着上。像她,就选了布料厚实的深蓝色睡衣,生怕春光外露。还想要是洗完了吉霄真要去散步,加个外套就可以。
结果这会儿出来,才发现别人衬底穿的杏色吊带。袒露的肩颈在光影中轮廓分明,低敞的胸襟清楚地咬合曲线,叫人单是看着都面热心跳。
正看着她发呆,女人就从屏幕间抬眸,冲她招招手。
方知雨僵硬地过去。刚坐下,对方就把电脑放茶几上,撒娇般斜靠到她肩侧。
真像一只猫。
因为这阵亲近激动到忍不住微颤,刚试图平复情绪,手就被对方握紧。到此电影再熟悉,方知雨也不知演的什么。只感觉眩晕微热,有些发汗。是因为刚洗完澡吗?
在燠热中,方知雨想起小时候跟吉霄第一次看《重庆森林》。
电影里,警察663和前女友有一场亲热戏。女人是个空姐,原本就风情诱人,登场时还穿黑色内衣。当时领她们看这片子的方丽春眼疾手快,当即按下暂停,然后对正看得津津有味的两个小女孩说,“转过去”。
于是,她和吉霄听话地背过电视。
吉霄那时分明比她还容易害羞。因为方知雨清楚地记得对方不仅侧转了身,还低头把脸直接埋手中。耳尖红着。
在旁看得好笑,就伸手碰姐姐的耳朵。明明怕痒的吉霄当时却坚若磐石,好像生怕方丽春的圣旨不能贯彻。
很多年后,方知雨才一个人看了当时跳过的情节:
热恋中的女人在屏幕上被吻得情迷意乱,好像一朵盛放的玫瑰,比她印象中更加娇艳欲滴。看着她,方知雨只觉自己被欲望的铁钩尖锐地戳破,血气跟着上涌,总有阵刺疼酸麻的难言滋味。
原来,在她专心捉弄姐姐的时候,被方丽春静音的电视上播放的是这样汹涌的春情。
那么,今晚呢?她们会时隔多年、一起补回那个部分吗?663已经出场,那画面也快了吧?
可是这好奇没能勾住方知雨太久,因为接下来,她就听到吉霄叫她名字。
在暗沉的光线中,方知雨侧向女人。
安静又意味深长地注视了她很久,斜靠着她的人才扬头,一边轻柔地吻上她,一边用手环住她的腰。
方知雨只觉自己从云化作雨,就那么流成温润的溪水,朝着春田去。
甜蜜地吻过一阵,吉霄就开始不满足。一边抚摸被她吻湿的红唇,一边让方知雨张开嘴。刚微启唇瓣,女人的拇指就放入她口中,穿过牙关把张合扩大些,再吻上去。
这一次,唇舌交融。
在拥吻中,方知雨只觉自己的心就像一枚太妃糖,被人剥开糖纸、咬成两半,然后耐心又细腻地舔舐。糖心在温热中渐渐湿润、融化,感觉既粘稠,又甜腻。要滴落了,便沉重地下坠,淌成一条深邃潋滟的蜜河……
她和女人牵手走过河岸。
心刚消融在一片耀眼的波光中,吉霄就在这时停止。就着暗色的光线,她观察起方知雨,发现她此刻眼眸湿润,目光也迷离,被她揽着却柔软欲坠。
深蓝色短袖衫虽然中规中矩,但也有好处:在它衬托下,方知雨更像个软软糯糯的年糕。这种纯白食物的咬感尤为特别,香味醇厚却清淡,且有一点跟茶性共通:都很容易吸收其他气味。
方知雨也一样吗?如果一样,能不能快些染上她的气息?
真想跟她融在一起。
一边这么痴迷地想着,一边打算继续甜腻地哄方知雨,直到她愿意只穿短袖衫,赤腿坐到她身上,让她抱在怀里慢慢尝。
想到这里,她便继续吻下去,手也钻进她衣衫。
刚碰到女人滑腻的腰际,她的吻就明显开始分神。再往下抚摸,方知雨的呼吸就更加哽咽,甚至直接退后。
吉霄停下来。
“紧张?”等了片刻也没听到方知雨说安全词,吉霄问她。
对今晚她们要尝试这个事实,到此才有了真实感的方知雨有些畏葸地回应女人:“嗯。”
胸口有些压抑,她想或许需要数一下秒数。以此来判断心跳呼吸正常,足够她跟吉霄继续。
刚分神地想到这里,就被吉霄带着她的手直接隔着杏色衣衫抚上她心口。
“怎么样?”女人问她。
方知雨的焦虑被眼前的动人春色打断,顿时羞赧。但好歹还是回答了这一题:
“……很软。”
吉霄笑开。“我是说心跳。”女人说到这再次靠近,贴她脸颊,在她耳边诚恳地告白:
“现在知道了吗?方知雨……我也跟你一样,很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