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这样叫他的只有一位。
方恪险些惊出声,还好有禁言咒,他勉强传音:“行止……唔!”方不醒察觉他分心,狠顶了一记。
虽然在极力压制暴戾,但暗中运转的术法还是让方不醒青筋暴起,难以克制,尤其方恪不看他时。
方恪心里苦,还得应付识海,威胁一通让行止出来,行止都是温和“嗯”。最后他忍不住说:“有你这样的朋友吗?”
行止一默,方恪觉察到魔气进得更深。
“神交而已,朋友也可以的,”行止安慰小孩似的,“灵根挖去一半后,你的识海常常紊乱,我只想帮你纾解。”
方恪怒道:“滚出来!”然后发现禁言术解了。
他都不敢想方不醒的反应。
识海内外同时静默,下一瞬,狂风骤雨袭来。
识海内,水一样的魔气覆盖所有,笼罩每一处可呼吸的地方,伴随时不时的亲吻、轻抚,要哄得人溺毙其中。
识海外,铃音阵阵,方不醒没有停下。
没人愿意停。
“阿恪,阿恪,不疼的……”行止一声声唤,“我不会像他一样,再让你疼。”
而方不醒只在轻轻的喘息间、沉重的呼吸中,忍不住会泄出一两声“师兄”,像从心间剖出来,痛,又烫。
*
醒来时身旁无人,天边闷雷作响,方恪唇瓣肿胀,视线难看。
不是因为身上痕迹,而是——修为压制不住,他必须闭关。忽略心中的不安,想罢了,之后再修理那两个混账。
可闭关之中,方恪突感异动,强行催动雷劫,出关时与一群散修撞了个正着。
——被朝廷收归的散修。
本朝新立二十年,收兵权、强皇权,诸侯势弱,九州臣服,不见江湖仙侠,只有万岁通天。
修士涉凡尘,本就会受天道制约,更不敢对凡人动手。“诛仙”——新皇野心勃勃,立下这道指令,不臣本朝者,杀无赦。
无尘派首当其冲。
几十年乱世,门派接济百姓,王朝更迭后也未停过,川兰百姓遇到难事,第一反应是找修士,而不是官府。
方恪出关,见一众弟子浑身是血,门派险遭屠戮。他杀散修,呵退朝廷来兵,又问方不醒的去处。
弟子面无血色。
方恪转身,见朝廷士兵在后,四把长戟四面围攻,中心被捅穿的是——方不醒。
士兵跑了。方不醒死了。
僵着去抚尸体时,方不醒身上掉出一个香囊,上面有粗糙的针脚绣了“年年有今日”。方恪木然的脑重新运转,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辰。
……你的修为呢?
为什么不反抗?
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找我?
这就是你给我的生辰礼?
可方不醒死了,他听不见回答。
就像闭关前那夜,昏过去前他没听见方不醒说——“师兄,你该成仙。”
五年前,方不醒一路向界门去,到了黑市。可他问了无数人,得到同一个答案:“想换回灵根,除非你死。”
方不醒说:“不行。”回答的人嗤笑:“还以为你有多情深呢。”
却见神色狠厉的修士发愣,“我不能看不见他。”
“那你想他成仙永生,还是和你成婚老死?”
“……”
唯一不同的回答:“行了情圣,不一定非得死——我这有一双修功法,能采补对方的天赋灵力,你想办法、把它逆转下?”
方不醒用了五年去改功法。
近两千个日夜,他失败过一万次,有时也恨方恪,恨得咬牙切齿,但无时无刻不爱他,朝思暮想,去犯魔怔。
那一夜,借双修之名,铃音干扰,他把自己的修为渡给方恪。爱恨无踪,只剩怅惘。
*
那是川兰的凡人初感仙的威压。
方恪面前跪着一群人。
“县老爷给我看画像,他说、他说要抓捕前朝皇子,”有人哆嗦着,“我一看,这不是方不醒吗?!”
原来如此。
所以方不醒衣着不凡,却被堕仙抓去,原来是因皇权争斗。
他也死于皇权争斗。要不是发现“无尘派私藏前朝皇子”,今朝哪能找到合适的理由出兵?
出乎意料,方恪格外平静。
“为什么出卖他?”
方恪认得地上这人,镇上有名的窝囊废,说话还结巴:“我我我、我想安心种地。”县令给他分了田和牛,说是朝廷恩赐。
他太怕战乱了。
结巴不敢睁眼,想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这辈子的英勇都用在此刻,但方恪略过他,又温声问旁边人:“你呢?”
问的是个少年,娘胎带出的病,外号叫药罐子。无尘派替他治过病。
少年说:“我……我想要钱,很多很多钱。”
“要钱做什么?”
少年眼泪刷的出来,连连磕头,“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买药、想活下来……呜呜,方掌门,嗝,你杀了我吧……”
方恪问:“李姑娘呢?”
布坊的李姑娘嫁做人妇,头发盘起来,她面容温婉,“夫家以为我与方少侠有染。”
袖中寒光一闪,是藏着的簪子,划向她自己的喉咙……方恪灵力弹开那簪子。
李姑娘泣不成声。
再问数人。
凡尘中,众生贪婪,众生皆苦。
众人见方恪大笑,笑罢,轻声道:“你们走吧。”
脑海中有道很缥缈的声音——还要救凡尘吗?
你的道心还是救凡尘、渡世人吗?
方恪痴痴想,我不知道。
师尊说得对,他傲慢、天真,凡尘何需他救、他何敢救、何能救——仙不涉凡,天不欺我。
忽地想到多年前,方不醒刚没了灵根,懒懒散散,在早课的桌椅上刻下打油诗……言犹在耳,方恪笑中有泪。
“早知修真如此苦,何苦……”语不成句,“何苦忘情求长生。”
可是还得活下去。
先活下去,再去想为什么要活。
不活下去,怎么能再见他。
*
朝廷放的火还在烧。
油菜花大片大片燃,枝丫噼里啪啦断,山上山下,漫天火花,恰似鞭炮齐鸣,张灯结彩。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那天,血湿透方不醒整件衣裳,方恪抱他,分不清是谁的血,一身红。
红色不均匀,像劣质染料染出的,还有道道斑驳的纹路。方恪抱方不醒,身边是一堆尸体,他跪下,磕头——
祖师在上,仙神有知,无尘派第十三代弟子,方恪,与师弟方不醒……今日成婚。
一拜天地。天地无情。
二拜高堂。高堂皆逝。
——夫妻对拜。
血流到方恪眼睛里,他看方不醒的脸,蒙了幅红盖头。
空洞中,欢欣草芽似的生出……他想:从此,这就是他的妻、他的夫了。
他与方不醒对拜,每次一缩回手,方不醒的头就垂下去,应该没有风,风被尸堆挡住,可还是有一阵风,好像是方不醒垂头时扇动的,很轻很轻。
吹折了那欢欣而脆弱的草芽。
——夫妻对拜。
——他的妻呢?
*
高处,有一神魂目睹这场不成样的婚礼。
幻境织造的身体死亡,灵台冲破束缚,记忆重回,述归终于挣脱不属于他的回忆。
这是过去发生的事,既定的事实,他不是一道亡魂,也不是方不醒。
他明明不是方不醒。
可看着一身血的方恪,述归觉得疼,长戟似乎撕烂他灵魂,轻轻的、一片片落下,他脊背骤然弯曲,被压得踹不过气。
他捂着胸口,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空、什么叫比死还可怕。
述归强迫自己去看方恪,一眨不眨,可是不行,一看到大片血红,他的喉咙、心肺都被攥紧了,他听见方恪的低语,诅咒般,一字不差飘到耳中——
“夫妻对拜。”
“不醒,你抬抬头。”
不知道是哪爆开的炸鸣声。述归查探神魂,没有,哪里都没有伤,甚至连缺损都不见一点——方恪的灵根把他护得太好了。
好像是识海在痛,可也没有伤口。
神君用光所有理智,疑惑到最后一刻也没解开:为什么这么疼?
为什么一看见方恪,他会疼?
欲念早就消逝,方不醒的分魂也陷入沉眠,他已滞留羽化巅峰许久,可到底是仙,三十年在他近千年的生命中实在微不足道。
忽然天地之间、四野八荒,似乎都回荡着同一人嘶哑的声音。
为何要成仙?
——为何成仙?
是识海中方不醒的质问。
痛。痛。痛。
——成了仙,就能忘掉痛吗?
这凡人还在问。
——述归,神君,成了仙,你忘掉痛了吗?
仙人不仁,天道不仁,我愿耳不听目不见,薄情无情断情绝情忘情,一切过往都是云烟,可若你是那“过往”的人,终会被遗忘的“情”,与仙终将分别的“凡”,仙君脚下的“人”……还会不会想成仙?
凡人情,梦中影。
有人大梦不醒,永不成仙。
述归眼睛发麻,湿湿的,一摸,半个手掌全是血。
方不醒还在低语,述归才回上界时厌烦过多年,第一次听了进去。
“作为英雄死在你眼前,这是我为自己定好的结局。”
“最好、最满意的结局。
颠三倒四,先是“师兄,恨我吧。”最后归到——“师兄,忘了我吧。”
幻境已到方不醒和今长明交谈。
他说“恨我比忘了我好”,长篇大论絮叨完,到底不舍得,还是求今长明封住方恪记忆。可原来他也不懂——
爱就是爱,怎么会因没了记忆就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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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本章还是结束在这里了。
方不醒的故事也结束 ,后边番外不写他。
【给看到这的鱼鱼们说下:后边纯虐攻了,受到结局都很少回应,回应不是因为爱攻。不甜、不甜、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