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看在宫中陪徽宗喝了些酒,如今酒气都散了。

  他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知道关七已经制住了府上所有人,那他藏在府中的一些东西,一定已经被对方看见了。尤其是他放在不戒斋后花园里的兽笼,那是他的一个侍女,因为他玩弄那些女子,为了保持清名而设法杀了对方的全家,他的一妾二婢竟偷偷出府,拿了证据状告他,被他以酷刑杀死两人,留下一个毒哑毒瞎后,切掉十指,像野兽一样关在笼子里,以儆效尤。

  方应看虽不那么了解关七,但他既然能与方歌吟相交多年,又颇有贤名,即使抛开政事上的立场,想来是不能接受这样的行径的。

  他让身边的侍从赶紧去请米公公来,最好把黑光上人詹别野一起请来,再向官府告发关七入京,调动京中人手围攻,才能从对方手中逃出一命。

  方应看心中暗恨,他这些年拉拢元十三限,为的是元限手中的《山字经》和《伤心小箭》,那连方歌吟都伤到了的《伤心小箭》,他是一定要拿到手的。以他如今的种种作为,方歌吟迟早会忍不下去,亲手清理门户,所以他必须在方歌吟之前动手,元十三限今日酒后都松了口,有把武功传给他的意思。

  却在这个时候,要命的人上门了。

  方小侯爷何止想苦笑,他简直想骂人,可他不能,他得尽力拖延时间,等援手到来:“您的兴致如此高,却不知您忽然来到汴京,意欲何为?”

  关七明明应该已经年近耳顺了,看起来却和方应看差不多大的年纪,连方歌吟都已经双鬓斑白,关七依旧是当年的模样。

  似乎这近二十年转战南北、纵横西域的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江山倥偬,诸国兴亡,于他不过一瞬。

  关木旦还是人吗?

  方应看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难道林灵素那些人扯的道家先人飞升羽化,是真实存在的?武功练到一定的高度,人真的能够突破进入另一种生命境界?

  关七想了想,语气平缓地回道:“我来汴京,是为了杀人。”

  是的,他要做的事,落到最后也就是两个字——杀人。

  “我已经杀了不少人了。从西州到云州,转入燕州,我走了一趟金国中京,再沿着金军入宋的路线来到汴京。”关七细数着他一路所杀的金国高手,女真、契丹、汉人都有,可以说金国最顶尖的高手已经被他杀断了层。

  自进入宋国后他没有再动手,是在平复自身的状态,修养连续激战落下的伤势,但入目满眼尸山血海,时时刻刻都在磨砺他心中的道境,它是剑,是刀,是气,是一种精神力量,它由人体所发,沟通自然,与道合通。

  这实属无奈之举,他也想循序渐进,可白玉镯已经开始发热,催促他做好准备,此方世界的“天心”已经快要不能容忍他继续存在了。

  无论是关木旦,还是顾绛,都一样。

  在入宋之前,他已经让信鹰将自己的书信送往云州和西州,他既然要做甩手掌柜了,总该交代一些后续,顾绛自己估计,纯儿的武功不足,狄飞惊虽然一心向她,但狄飞惊在云州的根基不够深,为了震慑三部,她会果断选择全力支持崖余,但崖余自身并没有多少功名心,他们多半会暂时选择停下脚步,消化所得的土地,并整顿内部结构,寻找一个心性智慧都合适的人选开始培养。

  所以顾绛把主事的印信都留在了云州,而把燕云铁骑的帅印留给了温纯,再往后的事,就由他们自己决定吧。

  他杀光了金国的高手和宿将,为的就是争取时间,也为他们最大程度的削弱对手强度。

  以一人敌一国,纵然是关木旦,也觉疲惫。

  可还不够,距离他的极限还不够。

  顾绛选择神通侯府,正是因为知道方小侯爷的八面玲珑,所以他在这里等,等方应看把愿意帮助他的人都找来。

  方应看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俊秀的面容阴沉下来,他身后脚步声传来,是听闻消息的雷媚带着六分半堂的残部来了。

  雷媚虽算不上忠于方应看,但如今金风细雨楼势大,她不能失去方应看这个帮手,自然不能看着他被人所杀。

  一身青衣佩剑的女子倩声长叹,她还记得少年时自己和雷损结交,一心拉拢雷损,想要他扶持自己上位,结果那一天,也是这个人闯入六分半堂,力战群雄,杀死了雷损。

  如今她想借方应看的力复起,他又来了,来杀方应看。

  雷媚真心觉得自己和这位武林传奇是八字不合,天生犯冲。

  她半是真心,半是假意道:“您是前辈高人,已经占据了半数天下,这江山基业迟早在您掌中,又何必和咱们这些小辈计较呢?”

  “世道艰难,旁人看着咱们富贵高位,其实都有自己的难处,不敢奢望您体谅,但也不必赶尽杀绝不是?”

  雷媚眉目低垂,似有轻愁,神态居然有几分像昔年的温小白。

  顾绛忍不住含笑摇头:“雷小姐,你的心思缜密,聪明机敏,可惜都用在了旁门左道上。”

  雷媚并不否认这一点,更不曾因此着恼,她神色平和地回道:“是,我也知道这样的路是走不到尽头的,但我并没有温纯小姐的运气,母亲早逝,爹爹移情他人,又忙于帮务,对我从来轻忽,我在后宅中长大,身边是你争我夺的人,见到的是尔虞我诈的手段。”

  “我从未见过所谓通天的大道,自然只有踩着脚下的路一直走下去了。”

  若是旁人听了这段剖心之言,多少会对雷媚生几分怜悯之情,尤其是她还将自己与关木旦的女儿做对比,联想到自己的女儿,他也该消弭几分杀气才是。

  顾绛却叹道:“想必雷震雷堂主也是觉得亏欠你许多,才舍命为小姐博得一条生路,可惜了。”

  可惜,这条生路,终究要断在今日。

  元十三限闻言冷嗤道:“阁下未免太过自信了!”

  顾绛见他开口,才终于从堂中座椅上起身,踱步走到门前,端详起这位自在门的小弟子,许笑一和诸葛正我的师弟,他的形容俊美,气势渊沉,只是长久不得志的抑郁使他性情愈发乖张偏激,神情倨傲,眉宇间暴戾外露。

  元限身为韦三青的小弟子,曾经的四大名捕之一,少年时也是锄奸扬善的正直侠士,可他太想要胜过诸葛正我了,偏偏的确运气不好。比起步步高升,成为“六五神侯”的诸葛正我,元限从未得志过。王安石掌权时,他投入皇弟赵颢麾下,王相不能用他;司马光拜相后,他又在蔡确门下,被视为新党,因而被贬;等蔡京上位,蔡京为了针对诸葛正我而召回元限,却又防备他坐大,故调而不用。

  诸葛正我对这个师弟感情不浅,几次想要帮助他,甚至将功劳相让,但骄傲如元限却难以接受这种善意,视为耻辱。

  最终,因为智小镜之事,受命围剿智高之乱的师兄弟三人彻底决裂。

  智小镜乃是叛贼智高的女儿,因为不耐世家约束,隐姓埋名行走江湖,与许笑一、织女同行,后许笑一为夏侯围困,智小镜向许笑一的同门求救,因此结识了诸葛正我和元限,师兄弟二人同时爱慕上智小镜,诸葛正我不欲继续和师弟相争,抽身离去,连杀贼首智高的功劳都拱手相让,未料到,智高竟是智小镜的父亲,他们成了智小镜的杀父仇人。

  许笑一提起这段往事,常常懊悔,他视智小镜如小妹,因为想撮合退让的诸葛正我和心系诸葛正我的智小镜,和她演了一场戏,却惹得织女误会,以至于二人劳燕分飞。诸葛正我得知后并未因智小镜移情而表露心迹,反而为织女的离去恼怒,寻到二师兄责问他为何辜负织女,许笑一无奈说出详细,却被元限听见,认为两位师兄都哄骗欺瞒自己,愤而离去。

  许笑一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智小镜和元限结为了夫妻,但智小镜对元限并不好,她每日催促着元限练功,加上元限的功法古怪,当他武功大成后,竟亲手杀了妻子智小镜。

  伤心小箭,以情为弓,以爱为矢,臂发箭气,每出必中,功成之后,先杀挚爱,才得“伤心”二字真意。

  元十三限至此入了疯魔。

  从此元限与诸葛正我之间再无兄弟情义,只有深仇大恨,自在门四人再也回不到少年聚首之日。

  顾绛对自在门师兄弟之间一团乱麻的感情旧事不想说什么,对他来说,元十三限乃是能与诸葛正我分庭抗礼的绝顶高手,就已足够。

  他挑眉问道:“天下第七是元先生的弟子,方歌吟为了报仇杀了您的爱徒,您今日与他的义子同行,难道是想要以牙还牙吗?”

  元限神情似怒似嘲:“这是我与方歌吟之间的事,方应看虽是方歌吟的义子,但也不够分量管我和他义父的事。”

  言语间完全不给方应看面子,径直问道:“你是诸葛正我的朋友?!”

  顾绛还是第一次因为别人被迁怒,颇有些新奇地点头:“是,我的朋友不多,诸葛小花算是一个。”

  元十三限沉声冷道:“那你今日葬身于此,要记得,都因为你是他的朋友。”

  顾绛闻言颔首:“可以,先生的这番话我会转告他。”

  说完,不管元十三限,转向众人身后,道:“米公公,你也到了,何必沉默不语呢?”

  暗处,一人缓缓走出,他做内监打扮,面色蟹青,眉如白雪,嘴角下撇,神态威严,正是赵佶的贴身侍从,米有桥。

  或者说是,米苍穹。

  米公公长叹:“七少爷,多年未见,你今日这一出,实在是让我难做。”

  一声“七少爷”,勾起往日思绪纷纷,顾绛一时间竟也有些恍惚,自从关七在汴京成立迷天盟,已经许多年未曾有人这样叫他了。

  众人只知道米有桥在神宗朝时被人掳卖进宫,那时他还年少,神宗皇帝见他容貌极好,竟就将他留在宫里做了太监侍从,后来他跟在赵佶身边,赵佶觉得他为人处事十分周全,做事总有办法,就赐名“有桥”。

  少有人知,他曾出宫到江南学武,拜师淮阴张侯张天艾,和温小白、三枯大师是同门师兄妹,关七游历江湖时,曾在淮阴斩经堂见过他,因为他的身份,张侯只收他做半个徒弟,不为外人所知。

  那时还未眉发苍白的米苍穹总是微微躬着身,跟在张侯身后,也是这样恭敬地称关木旦为“七少爷”。

  十七八岁的关木旦也的确是个世家少爷,意气风发,志气昂扬。

  关七与温小白在一起后,出于同门情谊,米苍穹也曾见过他们,聊过几次。

  如今故人已老,娇娥远去。

  顾绛悠悠道:“落花时节又逢君,只是不知江南是否风景正好了。”

  米有桥回道:“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江南的风景总是很好的,七少爷既然还念着旧景,何不乘着春风亲眼去看一看呢?”

  顾绛看着已经升到中天的明月,道:“只怕这春风吹得绿江南水,明月却照不亮归程了。”

  米有桥近乎哀叹道:“是,以你的身份,今日实不该入京,还揭露身份,我虽不愿与你为敌,但这汴京城中太多人不愿教你离开了。”

  老人在感叹这场即将发生的厮杀,他并不想惹事,这一趟无论胜败,他都落不到好,败在关七手下,官家那里无法交差,胜了关七,云州那边又势必和他不死不休。

  顾绛却大笑起来,他随手抛下酒杯,扬声道:“好!金国的都城我已去过,他们没能留下我,全部留在了金都城内。”

  “今夜各位也想要留下关某,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你们杀不了我,便只能为我所杀!”

  米有桥实在是不明白关木旦今日的作为,于是他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白衣人跨出了堂门,清宵月色冷冽,照得他发色越黑,面色越白,几乎要与月光融为一体,他没有看面前的任何人,只抬头望着夜空,与那夜空中的明月。

  院中众人都是江湖好手,更有元十三限、米有桥这样的绝代宗师,谁都不能轻视他们。

  天底下只有此人才能如此目中无人,苍生万物都已不在他眼中,江山功名,万代基业,儿女牵挂,爱侣嘉宾,都是衣上轻尘。

  一步踏出,山海摇撼,独步江湖三十年,真正的天下无敌。

  他在月下轻声叹道:“我用二十年来证明,天命由天也由人,如今我只想知道,我命是在天,还是在我。”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又要挠头了,我争取一口气写完,这口气断了容易噎着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