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相景正搬弄着手里的机关,这是班家最近新研究出的袖箭,班家本就是延续公输班一脉,比起墨家的擅守,班氏更擅攻,他们家过去在江湖中制造的器械都是适合个人用的小东西,可机关术真正能展现所长的地方,是战场。

  武林诸世家中,班家才是最早举家投入关七手下的一族,班搬办一心重振班氏的威名,为此殚精竭虑,如今也的确如他所愿,班氏所创的机械在战场上几乎对金国形成了碾压之势,金国军中无人不知班家大匠的名讳。

  萧相景尤其喜欢从班搬办手里拿些好用的机关来试用。

  不过和班搬办关系最好的还是关木旦,在此之前谁都不知道,这位名震天下的武道宗师、迷天盟圣主居然也是个机关阵法大家,班家的子弟自幼浸淫此道,能比得上他的人都寥寥无几。

  也不止是机关阵法,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农耕水利、易容医药等等,这世上好像就没有关木旦不懂的东西,别人一辈子都学不精一门学问技艺,他却无所不通,是以关木旦手下的人无论文武,无不佩服他的渊博。

  反正萧相景是真敬佩,这世上居然能有这样的人。

  和背后有草原部落的斡尔干、代表了一部分契丹势力的耶律弼不一样,父亲是汉人、母亲则是党项人的萧相景平日里八面玲珑,但他才是一心只听从关木旦安排,无所谓权势名利的。

  萧相景自知谋略不足,比起盛崖余、温纯和狄飞惊这些人,他只能说头脑平平,所以在这种场合不太开口,除了提需求时,都只听着。

  反正最后由关七爷做决定,关七说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别的他一贯不去多想。

  眼下关七却不在大帐内,他甚至不在西州。

  当金人越过燕山的消息传到西州时,他就动身南下了,可惜西州距离燕州太远,一来一往,等他回到燕州时,金军已经和宋国达成了停战协议,金人裹挟着这次攻打宋国所得的战利品,从海上折返金国。

  十余年过去,顾绛再一次踏上了宋国的土地,见到的却不再是昔日太平景象,被金人攻破的城池一片狼藉,因为宋人的富庶、人口的众多,军备却疲软,经年与北辽、西夏、云州交战的金军士气大盛,纵兵厮杀,入城不封刀,所过之处一片焦土,沿着金国所行军所至的路线走来,战祸之酷烈,触目惊心。

  只求自保的望风而逃,坚持固守的死无全尸,高楼倾颓,繁华成灰,城内十室九空,城外乱尸成山。

  在麻木失神或痛哭不已的人群中,早已看惯了城破后情形的顾绛神色平静,他身后跟着一个青年,穿一身孝服,怀中抱剑,一言不发。

  这个姓孟的男子是顾绛在边境上捡到的,他会注意到此人,是因为孟残山当时正拖着一个金人士兵的尸首,他见到顾绛时也只是看了这突然出现的人几眼,就继续做自己的事了。

  有趣的是,孟残山并不是江湖中人,他甚至不是一个武人,他是一名文官。

  这边城中的一个官员本是中原人,被派到这里做官,以他不过二十四岁的年纪能中举做官,也是个有才之人,曾从名师大儒求学,最难得的是他处事踏实,在边城里做了不少实事,和城中百姓相处得十分融洽。

  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古有召父杜母,称官员慈爱如父母,可这城中百姓以身护我,城破时,众人将我打晕后藏于暗道,才苟延残喘,诸位赐我残生,当为我父母。”

  所以孟残山换了一身孝服才跟着顾绛上路。

  他的本名并不是残山,只是从爬出暗道的那一日起,望着满眼残山剩水,他就叫做“残山”了。

  顾绛并没有对此说什么,带着想要回京汇报的孟残山从边城一路走来,直到汴京。

  可迎接这边城“幽魂”的却是金人得赔款、掳掠无数后北归,宋国未曾派兵讨还血债的消息。

  宋国的统治者根本不在意他的子民遭受的一切。

  孟残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他没有去见自己的老师故交,而是独自北归,临走前,顾绛终于问道:“宋国边境上的官员,无不知晓我的身份,你应当也知道。”

  对方点头道:“是,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阁下的身份,所以我并不担心您会对我出手。”

  顾绛道:“那你应该知道,要报仇,跟我回去才是最直接的办法。”

  孟残山道:“投靠云州王确实是一条路,但朝依桀纣,暮投尧舜,不过是将性命和公道托付于不同的人,结果如何全看对方的为人如何,百姓的存亡系于朝堂诸公和皇帝的一念之间,然而圣人有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该如何履行君臣之道,我已看不清,眼下并不想再寻一位主君。”

  “何况,我总是不甘心,得试一试,自己去讨这份仇。”

  顾绛笑道:“那你的武功着实不太行,除了一点防身的本事,无论是内功还是招式,都稀松得很,在这乱世里要站住脚,这样可不太够,我教你一点东西,你自己领悟,能悟到多少,日后又能不能报这份仇,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

  送走孟残山后,顾绛在汴京城里逛了一圈,金风细雨楼里苏梦枕和王小石都不在,他们据说是去追杀金国高手,追回一些被掳走的宋人了,楼里只有戚少商镇守。

  顾绛听说过戚少商的名声,他年少时跟随雷卷建立“小雷门”,后来他离开雷卷去到边塞上,夺下连云寨,成为一方势力,以抵抗辽兵为主,因为被楚相玉卷入“逆水寒”案,傅宗书下手要他性命,连云寨被破,他得众人襄助,才一路逃出追杀。

  因在途中偶遇王小石,得到他的助力极多,又有苏梦枕从中斡旋才平息这场灾祸,戚少商感念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接受金风细雨楼的邀请,加入了楼中,取代之前白愁飞的位置。

  这位九现神龙的本事不小,也曾傲气惊人,只是这番磋磨实在消磨了他太多心气和精神,息红泪又在他浪子回头时,选择放弃和他再续前缘,而和郝连春水在一起,感情事业双失败,让他的自信心落到了谷底,颇有些动弹不动的意思,留在京中守家正好。

  孟残山、戚少商,这京中笙歌依旧,但多了许多伤心人。

  在朝中大臣们开始用“汉高祖之白登、唐太宗之渭水”给徽宗的脸上贴金时,更多的百姓则被这场劫掠吓到惶惶不可终日,有心杀敌的北上云州,只图阖家平安的仓皇南下,只有无力离开故地的人还在念着“苍天保佑”。

  可苍天从不会庇佑任何人。

  “此等行径无异于开门揖盗!任由金人践踏我国土,残害我百姓,却不做任何抵抗,这样会得到那些大人们想要的太平吗?不,这只会让金人觉得我宋国软弱可欺,一次又一次地侵袭,一如昔日的匈奴,甚至是五胡!”

  “你也想太多了,不过是把辽国换成金国罢了,这么多年,咱们怎么和辽国相处的,从今往后就怎么和金人相处,一味嚷嚷着打仗,咱们打得过谁啊?是打得过辽国,还是能胜过当初的西夏?和金国交战,徒增伤亡。”

  主战、主和,议论纷纷,有人选择离开靠不住的朝廷自己探索前路,也有人趁机依靠背后的势力摄取利益,发国难财。

  战火将至,乱相已生。

  顾绛转着手里的酒杯,这宋国就像一座雕梁画栋的老宅子,谁都知道房子老了,主人又不争气,不肯耐心呵护,还成天拆了东墙拆西墙,但这个屋子还在,许多人都靠它片瓦遮头,风雨不会吹进来,日子勉强能过,也许等如今的主人家走了,新主人会好一些。

  但这奢侈成性的主人还未过世,恶邻就上了门,这本就不稳的屋子摇摇欲坠,屋檐下生活的人也见大厦将倾。

  顾绛耳边仿佛听见被虫蚁啃噬蛀空的梁柱在缓缓倾倒的声音,而已经见识到邻居家的繁华和软弱可欺后,恶邻会再一次登门,下一次来,他们就不会再只是抱着捞一笔就走的心了。

  他们会想要成为这里的主人。

  顾绛其实并不在意这屋子的主人是谁。短的说,一个人的寿命总是有限的,江山却依旧;放长了说,封建王朝总有兴衰灭亡之时,从未有真正传承万世的皇朝。

  炎黄一脉不是没有被其他文明打败过,五胡乱华、南北两朝、五代十国,但这些文明碰撞后,都刻入这片土地的历史中,若站在时间河流的下游去追溯过往,也可以把这个过程称为融合。

  以血脉,以民俗,以言语,以教化,以战争。

  在顾绛生活的时代,民族可以是一个人文化的底蕴,却绝不是区分彼此,互相攻伐的理由,更不是仇恨和分割的源头。

  只是眼下的时代,距离那个遥远的未来,还有一条漫长的道路要走。

  在这个时代,毁灭和重建才是主题,侵略者和被侵略者之间的战火会将所有陈迹都焚毁。

  顾绛饮尽杯中美酒,这神通侯府的珍藏确实不错,比起北方的烈酒烧心,这些精心窖藏的陈酒香醇清冽,回味悠长,后劲十足。

  坐在神通侯府的大堂中,顾绛身边站着的守卫婢女都僵立着一动不动——全被点了穴道。

  灯火通明的侯府中半点人声都没有,仿佛一座空宅,寂静得可怕。

  顾绛摸了摸自己腕上隐隐发烫的白玉镯,没有管它,继续等此地的主人回来。

  ——————

  不久后,神通侯方应看从宫中赴宴回来了。

  自从蔡京去世后,傅宗书继承了他的势力,比起老练的蔡京,傅宗书的手段的确弱一点,后来因为逆水寒一案,他又被徽宗过河拆桥,赵佶为了安抚手握遗诏的戚少商,把连云寨的惨案和一路追杀的血债都甩到了傅相爷的头上。

  傅宗书手下最得力的高手九幽神君被戚少商一伙人所杀,他又拉拢了元十三限,并对金风细雨楼下手,导致王小石为了保全楼中弟子,答应为他去刺杀诸葛神侯,却反手射杀了傅宗书。

  杀了人的王小石在苏梦枕的包庇下,脚底抹油跑出了京师去到东南,直到事情平息才又溜回来。

  在这个期间,方应看渐渐成为赵佶的心腹,他依靠米有桥,笼络黑光上人,还帮助雷媚聚拢和金风细雨楼不对付的人,其中包括惊涛书生这样的高手,竟渐渐有了声势。

  而这一次和他一起回府的人中,竟然还有元十三限,以及元限的徒弟六合青龙。

  自多年前方歌吟杀蔡京一役中,元十三限被方歌吟打伤,还损了六合青龙中的两人后,他已经多年没有动静了,如今再现身,竟然成为了方应看的座上宾。

  要知道元十三限和方歌吟有深仇,以元限的心高气傲,被方歌吟重伤后,一心寻他报仇,如今却和方歌吟的义子混在一起,为什么?

  顾绛叹道:“若不是我来得突然,都要以为方小侯爷这番阵仗是为了杀我呢。”

  他望着一路走来面色僵硬的白衣王侯,道:“想来,我是替方兄探了路?他可又欠了我一遭。”

  方应看发现全府的人都被悄无声息地制住而冰冷的掌心开始冒汗,他看了一眼身边伺候的人,对方悄无声息地点头离开了,坐在堂中的人并未阻止。

  这并没有让方应看放松下来,恰恰相反,他的笑容越发勉强了:“关圣主竟悄无声息到了汴京,您与义父是多年的朋友,也是在下的长辈,何必闹出这番动静来呢?让这些下人也受了惊。”

  “您对晚辈大概是有些误会,您若有什么不满,大可以直言,晚辈一定敬听教诲。”

  晚风徐徐,月色清冷,灯火摇曳,华庭璀璨。

  站在庭中的白衣青年面带苦色,仿佛真是一个被父亲长辈误会了的好孩子,恭顺谦和,不卑不亢。

  他身后是沉沉的黑夜,身前是高堂玉轩,被人群簇拥着,确实尊贵荣华,气度不凡。

  顾绛想到在这侯府中的所见所闻,再看眼前人的堂皇样貌,蓦地笑出了声:“好,装也要装到底,此时气急败坏,已然无济于事,还辜负了良宵好景。”

  “我今夜乘兴而来,小侯爷切莫使我败兴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