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云州也已入夜。

  守卫在州府的士兵提着精神,一刻也不敢放松,因为他做的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极有意义。

  能够看护着云州府和府中人的安全,当然是这世上最有价值的事了。

  这些年正是因为府中的那位,云州才能在战火中保持安宁,每次敌人攻城,那位都能带领他们退敌,他也听说过金人破城后的暴行,为了自己的父母妻儿,他也无数次在心中祈祷,向神佛祝愿,愿云州王早得天下,金人能够退去,世道能够安宁。

  士兵望着远处的清宁夜色,仿佛能看到已经入睡的妻子,她怀里抱着儿子,孩子年纪小总喜欢踢被子,妻子总要抱着孩子入睡才安心。

  还有他的老父老母,两位老人的身体不比年轻时了,一有雨雪就浑身酸痛,等他有时间,就去看望两位老人。

  现在,他还要站在这里,守着云州千家万户能够安然入眠。

  忽然,夜空中有鸟飞过,直扑入府,他惊讶地看了一眼那只鹰隼,不知这鹰是不是迷失了方向,府里人怕是要抓住它,到别处放飞吧。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信鹰落在了书房的窗前,不等它推开窗钻进去,就有人掀开了窗户,一双带着薄茧的手顺了顺它的羽翼:“你怎么来了?是师父有什么交代吗?”

  穿束整齐的男子还未入睡,书房的灯下,他的书桌上摆满了书册简报,墙上悬挂着云州地图,图纸的边角都已经起毛。

  信鹰很熟悉面前人的气息,没有反抗地轻轻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抬起自己的爪子,方便对方解下包裹好的盒子。

  盛崖余取了鹰食给它,犒劳这位长途跋涉的信使,然后拆开包裹,却见里面是关木旦的印信,心中一突的盛崖余连忙去取竹筒里的信件。

  灯火映照着他的面色,透着苍白。

  ——————

  月色下,关木旦的容貌既清且俊,眼神却沧桑空无,这一刻,他仿佛已经超脱出凡相,不同的人看向他的时候,都会看出不同的神采来。

  米苍穹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年春色中踏着江南烟雨走来的少年,张扬轻狂,顾盼自雄。

  元十三限看见了他几乎融入月色的气势,连月影都变得膨胀流动起来,一念动而改意象,武道修行至此,已是高山仰止。

  方应看的功力不似两位深厚,他生平最好容色,此刻也只见关木旦有一种令人目眩的魅力。

  唯有黑光上人詹别野困惑地看着关木旦,他是武林中人,更是修行中人,能够糊弄赵佶,他在佛道上的钻研是很深的,他之所以会修佛,就是因为佛家讲生死轮回,人的本质是不死的,他太怕死了。

  可他越是修行,越是发现人力不能改变生死,甚至不能阻止老化,他看着自己一点点老去,用尽了办法也无法挽回流逝的岁月。

  关木旦为什么没有老?他练的什么功法,为什么不但不老,还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好看了?

  似乎感知到他的想法,月中人转眼看向了他,只一眼,詹别野顿时神情大变,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保养极好的面容扭曲,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但马上他就止住了脚步,反向扑上去!

  黑光上人双手环抱,一股对流错乱的劲力在他双手间酝酿,化为一片气场,在这气场内可以摧毁敌人的所有防御和攻势,如无边苦海,如无底深渊,如无边无底的黑洞!

  这正是黑光上人的绝招“黑洞”!是他对死境的领悟和恐惧!

  他一出手,就是杀招,在关七面前,在他所见的景象之前,已经不容他有半点保留了。

  关七说的是真的,今天他们要是杀不了他,就要死在他手上!

  月下的白衣人动了,他抬起手对着扑上来的黑光上人发出一指,月光仿佛从他这一指中扩散出去,变成一股寂寞的寒意,落在詹别野合抱的黑洞中,正点中气场的中心!

  詹别野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因为这一指已经不是武功的,而是一种奇异的力量,它从关七的体内发出,从月色中引动,是一种蕴含于天地自然中的力量,每个人生来就被它包围着,是这样宽和亲切,没有人能够对它产生敌意,因为它太过宏大,也不会针对被它包围的任何生命。

  现在这股力量被人引动,轻而易举就破解开了他的绝招。

  詹别野面色一阵发白,一阵发黑,他凄声厉喝道:“大周天破小周天!你这是——”

  这一指的劲力消解开黑洞的气场后力道还未尽,直向詹别野身前要穴而去,他不得不抽身连退,可他的身形快不过气,只能尖啸一声,双掌回收向内压缩,一片黑光在他指尖爆裂而出。

  黑光上人绝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他和人交手,一照面就用出了“黑光大、法”,只为了脱险保命。

  关木旦苍苍茫茫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兴趣来,于是他挥洒出第二道劲气,落入那片黑光中,白光坠入混黑,入生意化入死境,生死轮回相替,是破招,也是催动这意境走出绝地,更上一层楼!

  詹别野的脸微微抽搐,即便是面临杀招时,他都未曾有这样空茫的感觉,身为一个武道高手,黑光就是他的根基,他以此为傲,甚至自号“黑光上人”,他总觉得自己会堪破死关,从极致的恐惧中找到逃离死亡的办法。

  可关七只是随手所至,就撼动了他毕生道基所在。

  黑光上人终于忍无可忍地倾泻出自己所有的恐惧和愤怒,他没有接受这条“仙人指路”指出的大道,而是整个人都化为一阵黑气,悍然扑入死境中去!

  于是黑气吞噬了所有,纠结的气劲消失在黑气中,如死总会吞噬所有生机。

  关七颇有些欣喜地赞了一声:“好。”

  多么古怪,别人否定他所指的道路,他却欢喜起来,因为这份欣喜,他向前迈出一步,右手五指曲起内收,似风卷一般呼啸的黑气就定住了,像昆虫被树脂包裹,将一切都凝固在瞬间。

  关七伸出了他如女子般骨骼纤秀的手,探入那股黑气中,款款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他神情中的欣喜变成了寂寞,那是乍见灵光后的辽阔,繁华散尽后的孤独,是所求未得的怅然。

  黑光上人从黑气中被拉扯着跌出,嘶声道:“先天破体无形剑气,你竟真练成了,你练成了这门武功,竟还活着?!”

  “是啊,我还活着。”关七叹了一声,翻掌就要震碎黑光上人最后的护体真气,忽然一道清光和血光齐齐向他袭来!

  米苍穹和元十三限毕竟是绝顶高手,他们有自己的骄傲,不愿和人同时出手围攻偷袭,方应看却是想要让黑光上人先试试关七的武功。

  没料到,仅仅一个接手,黑光上人就已经陷入了绝境,再不出手,詹别野就要丧命在关七手下,于是方应看抽出了手中的血河剑,雷媚也同时出剑,两道森然的剑气如霹雳雷电,划破夜色。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吨,波如兰者利!”炫丽的色彩伴随着奇香妙音铺散开来。

  是惊涛书生吴其荣的活色生香掌,吴其荣最爱美人,他被雷媚招揽,正是爱慕雷媚的美丽风情,出手时也以“声色”为意,动摇心存色相的人。

  关七却懒懒地抬眼看向这胖书生,张口道:“南无阿弥陀佛。”

  口称佛号,回报功德,心存三十二相,八十种好,是以无色无相。

  佛声浩荡回震,驱散令人心悸的溢彩,最是堂皇清正,吴其荣被这一声震得心血沸腾,落后一步,方应看和雷媚的剑气已经击中目标,却落了空。

  明明关七就站在那里,可他又不在那里,随着一声佛号,他已遁入空明中,不在此岸,不在彼岸。

  而后他的手掌便落在了黑光上人的天灵盖上,将他彻底震散为一片黑烟。

  关七道:“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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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风细雨楼的人赶到甜水巷时,戚少商正在饮酒。

  馆中的乐妓抱着琵琶凄凄恻恻地弹唱着思念情郎的曲子,穿着轻纱舞衣的女子乌鬓如云,肤若凝脂,吐气如兰,窈窕的身姿摇曳,风情万种,令人见之意动,情思不绝。

  一身白衣寥落的戚少商却倚着窗望着帘外朦胧月色,听着曲子,心中愁思无限。

  他曾也是风流之人,在女色上毫无顾忌,沉溺温柔乡,以至于惹恼了恋人,刚毅如息红泪不能容忍爱侣招花惹草,愤而离去建立起碎云渊毁诺城,发誓再见到这负心之人,一定要他的性命。

  可在戚少商潦倒落魄,朝不保夕地在江湖逃命时,那些曾经的红颜知己没有一个顾念旧情,反而是息红泪为了他倾尽全力抗衡追兵,因为息红泪相信他的为人,觉得他在大义上无所亏欠,哪怕不再是她的情郎,也是她曾爱慕的英雄。

  这一路艰难坎坷,终于尘埃落定,戚少商心中发誓,从此只有息红泪一人,再也不会辜负她的情义,浪子回头时,息红泪却不再回头了,她选择了苦守自己的赫连春水。

  息红泪是戚少商生平所见最美的人,她比水柔,比花娇,像一场易碎的美梦,气质那样明媚缥缈,如黄昏雨后的彩虹不可捉摸,若说美人如画,那她一定是一卷品赏不尽的天工妙笔。

  但今日,即便她不美,戚少商也会爱她,她待他的情义,生死与共的经历,早就超过了色相。

  可佳人如今何在呢?

  她如同一场自在飞花的清梦,随着明月去天边了,留下他摔回这凡尘一隅,却寻不回往日的欢愉。

  想到这里,戚少商几乎心痛起来,可他又不敢心痛,他该为息红泪能有一个好归宿而高兴的,赫连春水确实比他好,只要她喜欢,郝连春水就比他好得千倍万倍。

  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又饮了一杯,报信的人就在此时走进来,一番陈述后,九现神龙放下酒杯,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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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其荣是一个绝不会让人联想到美人的书生,一个胖书生。

  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生云灭。这指的是六位齐名的神秘高手,其中的“笑看”指方应看,而“涛生”正是惊涛书生吴其荣。

  他擅长音律,极好美人歌舞,从各种美人美景中取“活色生香掌”的“色”、“音”、“香”而成极美,终成“□□功”,他以此为傲,觉得没有人会不愿意死在自己手中。

  人都是靠感官认识世界的,怎么会不爱美?怎么会不愿意沉溺在声色中一睡不醒?

  佛家的清净之意根本不符合人的天性,只要人活在世上,就无法断绝欲望,所以才是“活色生香”。

  关七伸出双手夹住了身前的两把剑,同时他也被这两把剑牵制住了双手,机会只在刹那!

  吴其荣口发柔声,双掌再攒,摄人心魂的艳色再度泼洒开来,声声天籁动人心弦,奇香脉脉销魂蚀骨。

  一时间压过了佛号的余韵。

  关七盯着吴其荣,就像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物什,又赞了一声:“好。”

  他没有再催动佛功驱散这片色相,而是幽幽叹了三声,第一声叹流年似水、芳华刹那,第二声叹情思渺渺、离人不归,第三声叹红颜白骨,人琴俱亡。

  有无限哀愁,无限悲苦,无限憾恨。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要如何留住这镜中红颜、树上繁花?

  不若抛舍此无用之身,葬于花前月下。

  以《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中的摄魂法催动的魔音,取黑光上人的死境,催动爱美之人心底的愁思,魔意染入这片艳丽之色中,渗透进清脆的音节里。

  直面这股蕴含着死气的魔意,吴其荣蓦然哀嚎,捂着耳朵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倒是把险些也陷进其中的方应看惊醒过来,吓得他顿时背生冷汗,抽身后退。

  元十三限皱眉看着嚎叫不止的吴其荣,想要去点他穴道,让他昏睡过去,不要吵人。

  可他才抬起手,吴其荣就自己两掌拍在了头颅两侧,七窍流血,面露解脱之色倒了下去。

  关七握着从方应看手里夺下的血河剑,含笑道:“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