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顾绯的身份背景,父亲和哥哥从来矢口不提。他来我们家前的轨迹被掩盖在一片严肃的沉默之下,如同雪崩中的动物尸体。

  我对此了无兴趣,没人提,我也不去过问。

  在车上,为了缓解沉闷紧张的气氛,我把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丢了出来。

  “为什么跟我爸?”

  顾绯没有第一时间做答。不去看后视镜都能想象他抿嘴不安的样子。他被驯服得太过,心在外,身体却早习惯了囹圄,只敢在牢笼大小的空间内活动。

  “一定要回答吗?”他挣扎了一下。

  我轻笑,“不然,我为什么要开车?”

  接着就听见他无奈的一声叹息:“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多心思?”

  我并非心思多,不过是顺心而为罢了。很多人对我有这层误解,包括父亲。他告诫过我,适当收敛对人不好的想法。

  什么是对人好?什么又是对人不好?我露出听见他说“那条狗就算咬了你,你也不能杀它”的茫然神色。可我依然答应了,说好的,我尽量。

  上大学,我修法律专业,终于对他口中的“好”、“不好”有了明确的认知,从理论角度上。

  你们管这叫道德底线,对不对?

  “需要我再问一遍吗?”

  他放弃了抵抗:“我欠了四百万赌债。”

  “哦,那你不该逃的。”我打下转向灯,车驶向公路出口。这对他而言是个危险的信号:我要把他送回去。

  “白默!”后视镜中顾绯脸色煞白,声音都高了八度,“他们怎么折磨我,你都看在眼里,不是吗?”

  父亲和哥哥玩弄他的花式繁多,只要他反抗,就换来细碎屈辱的惩戒。除此之外,他在我们家几乎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出入名流。他嗜赌如命,手气又稀烂,父亲也不吝千金买笑。

  我不置可否咬了半边嘴。“这笔生意你觉得亏了?”

  权衡利弊,我却认为不亏。

  他激动的声线中平添几分痛苦:“我觉得我现在就是一条狗,一个玩物……一点尊严都没有。”

  这倒叫我想起早前某个老师的一句名言,我传达给了顾绯:“尊严要么无价,要么一文不值。你现在就是一文不值。”

  我侧了眼后视镜。顾绯声线底部的那点苦痛像一群小虫子逐渐吞噬他漂亮的脸庞,他嘴唇都染成脆弱的苍白色。“那四百万是在你爸朋友赌场里输的,是他们合谋算计我……”

  真可悲,他到现在都没认清问题根源。

  他闭上眼,神情如同被大型猫科动物扒住屁股的瞪羚,前肢徒劳地踢蹬,心中却早已认命。

  部分瞪羚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还会啃食最后几口草料,以便果腹上路。顾绯就是这一种瞪羚,有点愚蠢的小智慧,最后被这点仅存的愚蠢的小智慧杀死。

  “那说明我爸很迷恋你。”我客观评价道,尽管在他之前,我都没法设想父亲会中意一个男人,并且费尽心机地留住他。“他们爱你么?”

  他为难了两秒钟,终还是承认:“爱。”接着他又说:“他们也爱你。”

  语境听去仿佛是同一种爱。

  我们在邻市找了家五星级酒店,订了一晚上的房。未带行李,所以连房门都没进,我们就去吃晚餐了。

  浪漫的烛光晚餐。

  用餐时顾绯优雅得像天鹅。他应该辗转过多个人的手,见过许多世面,床第之外的场合他都如鱼得水。

  不,床上他也如鱼得水。那点见不得人的把式伎俩,和肉体间的暴力碰撞,也只有他能吃得消。而我从他含泣的哀吟中总能听见快乐的释放。

  紧闭的房门后,时高亢时低迷的呻吟混着父亲或哥哥的说话声。他们都喜欢讲荤段子,用亲呢的口吻评价顾绯是个贱骨头。

  调笑之余却是认真的。他们真的认为顾绯贱。

  我从不说他贱。

  每个人的天赋不同而已,顾绯的天赋保证了他的生存,这没什么不好。

  顾绯帮我剥虾,切牛肉,倒酒,就像在家里一样。

  同样的动作,气氛却不同以往。

  我们像极了一对情侣。

  吃完饭,我提议去酒吧。

  听见酒吧,顾绯眸中亮了一下。

  从小我是个有点孤僻的孩子,讨厌人多的地方。我可以独自呆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出来。

  父亲曾很努力地帮我突破这层障碍,单独带我出去旅游,带我领略家门外五彩缤纷的花花世界。

  可这个世界在我眼中,无非只是一片繁芜。

  长大后,我的观点随着改变了。我觉得它更像一个动物园,学习的法律知识则是栏杆上粘贴的一块块警告牌。

  顾绯截然相反,他植根于复杂的人际关系,就像植物生长在土壤里,到了没人气的地方他会枯萎,凋零。

  我把他带去酒吧,就是想看一朵花能开得多艳丽,野生动物放归故土,会展现怎样的灵动。

  到了舞池边上,他眸光更亮,整个人都在散发光辉。

  这是他天生的魅力。赋予他前途生路,也同时给他禁锢。

  我伸出两根手指,在他背后推了他一下。去吧。

  他往前两步,又让我拉了回来。“听好了。”我下命令,“不许任何人碰你。哪怕有一下,我就带你回去。”

  我脸色阴鸷,他不敢违抗。

  他步姿摇曳地迈入舞池,套着我加在他身上的隐形贞操带。

  我留在外围,我像观赏栅栏后的圈养动物一样观赏他们。

  自缚双翅的蝶,和试图解放他的人。

  我连酒都没喝,只光抽烟。

  酒后驾驶,暂扣6个月驾驶证,处以1000元以上2000元以下罚款。

  有个登徒子耐不住挑逗,蛮横地把手臂伸向顾绯。

  是时候用茧子把顾绯裹起来了,我想。

  我上前,插到他们当中。顾绯配合地退至我身后。

  那个男人大刺刺地和我对视。

  除了父亲,至今没有一个人能做到长久与我对视。

  我和哥哥长得不大像亲兄弟。

  哥哥的模样和父亲有六七分相似,他们都有一双英气逼人的凤眼。我的五官却基本复刻了母亲,尤其是眼睛,但属于两个季节。她是和煦温暖的阳春,而我是肃杀湿冷的死冬。

  我的长相比实际年龄要小,这样一双眼睛生在偏幼态的脸上,突兀得已经算不上美了。

  有个年轻女教师被我吓哭过。

  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她就恐慌地哭了。她向教导主任反映,说这个孩子让她脊背发凉。

  毫无意外,这个大我至少有十岁,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的男人退缩了。

  “变态!”他离开前骂了一句。

  我冲顾绯莞尔一笑:“我们跳舞吧。”

  我跳得很随性,无视舞伴,不讲章法,完全当作独舞。可无论如何变换舞姿,顾绯都像糖丝缠上来,把他的身体送给我摸。

  出了酒吧,仍旧是我开车。

  车朝着与酒店相反的方向飞驰。

  酒精令后座的顾绯陷入片刻迟钝,等车子开出去好一程,他才反应过来。“你在做什么?!白默,白默……”

  那是回家的路。

  我不做声,顾自把握住方向盘,随即椅背被他疯狂地叩打了好几下。

  “停车!白默!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你疯了吗?”

  生命的每个阶段、很多人都问过我这句话。我早已厌倦回答。

  我的回应仍是残酷的沉默。

  “白默,小默,”他转而哀求,“我什么也没做错。我很听话,我没让任何人碰我——”

  “我碰了你。”我点破他。

  下一秒,他绝望而发狠地扼住了我的脖子。

  车子嘭一声撞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