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榆手腕稍动, 酒瓶在手中晃荡着,一下下打着大腿。

  他没有回应,看不见态度,只安静地站在远处。昏黄的灯将边榆的影子拉的老长, 一直拉到身后那人的脚下。

  “边榆。”他又叫了一声。

  似乎是得到了确认, 边榆这才转头看向来人, 旋即笑道:“你什么时候连我家门的密码都知道了,不愧是苏五爷, 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佩服佩服。”

  苏珉沅进屋还知道换鞋,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地板上的痕迹,眉头一紧快步走上前, 二话不说将边榆抱了起来。

  被抱起来的姿势多少有些处于弱势的感觉,边榆没有挣扎, 任由他将自己放在床上。

  “医药箱有吗?”苏珉沅问。

  边榆看着苏珉沅紧张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茶几下。”

  苏珉沅去客厅找了一圈没找见,意识到边榆耍他,等他回来时看见边榆已经将碎玻璃拔出来扔到地上, 手里卷着卫生纸摁在脚指头上。

  鲜血湿了一半, 苏珉沅想说他,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你今天去玉兰园了?”

  边榆正皱眉抱着脚丫子, 闻言抬头:“你家这是丢东西来抓贼了?”

  苏珉沅蹲到边榆跟前, 拿开那卷乱七八糟的卫生纸,确定只是纸的外围沾了血看起来吓人罢了。

  他没抬头,又卷一小团纸压上去。

  从始至终苏珉沅都一言不发,边榆垂首看着他的动作, 突然一阵恶心。

  周身都是酒味,并不浓郁, 边榆手抓着床单:“还是想试探我听了多少?”

  苏珉沅笑了笑:“没想试探你,被你听见了也没什么,只是怕你想多了,所以过来看看。”

  “怕我想什么?是怕我撂挑子不干直接出国,还是怕我破罐破摔和边博义站到一起,你野心那么大,应该不会将所有的赌注都放在我身上,我这样一个没什么出息保不齐还是潜在危险分子的人,我离不离开顶多是让你换成计划B,应该没那么重要吧。”

  边榆本以为苏珉沅多少要狡辩几句,可他没有。苏珉沅依旧压着边榆脚上的伤口,不疾不徐地说:“我没骗过你,当初想让你和苏珉沅联姻也是为了你好,无论是名声还是地位,都对你将来继承边家有所助益。”

  边榆想起来两人重逢后的针锋相对,不明白那个时候苏珉沅的这句“为你好”是从何而来。

  苏珉沅说:“关于你家的事情,我想你了解的应该不比我少,你父母的事情我只能说句抱歉。”

  “你抱歉什么?”边榆问,“你既没出生,也没有参与,你抱歉什么?”

  苏珉沅就好像听不见边榆的话,继续说着自己的:“边家如今的情况不算好,你爸和苏珉岢的关系太亲密了,两个人之间互相怀揣着很多秘密,所以你爸不得不为苏珉岢做事,这其中就有很多损害桦旌利益,但是不损害你们家本身利益的事情,小到人脉项目,大到公司财务,若是被集团股东知道,你爸的位置应该坐不下去了。这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应该不知道,等你多参与几年经营就知道。”

  苏珉沅顿了顿,隐隐带着点哄人的语气:“我需要你去做些事情,你也需要我帮你铺路。如果边博义和苏珉岢一起倒了,我就有信心将苏珉弢一同扳倒,到时候……”

  “所以你需要一个合作伙伴,一个目标一致能互相成就的合作伙伴。”边榆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地看着苏珉沅抬起来的眼睛,“那你为什么跟我上床,因为六年前我发疯不从激起了你的征服欲?还是觉得顺从的情人已经不能满足你的欲望,你需要一个我这样的人?”

  苏珉沅握着边榆脚的手松了,确定伤口不是特别严重,于是他站了起来。

  向后退了两步,两人保持着礼貌又舒适的距离对视着。

  边榆轻笑:“一个既能利用又能上床的棋子,确实不容易找,怎么样,我这段时间的服务可还让五爷满意?”

  边榆双手撑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晃着脚,看着苏珉沅的眼神里充满挑衅,全然看不出来他才是被动的那个。

  内心强大的还是那个无所顾忌的边榆。

  苏珉沅来的路上仔细想了想他和简程之间说过的话,想了见到边榆后很多种场景,或者边榆根本没有去过玉兰园,那拖鞋是简程不小心弄乱的,或者边榆发一通火,两个人再回到从前那副针锋相对的样子,倒是唯独没想到边榆会是现在这样冷静。

  平静之下往往隐藏着风暴,苏珉沅能感觉到了边榆在生气:“生气是应该的,你想怎么发火都行。”

  “别,可别这么说,说得好像我委屈了你似的。”边榆回来后衣服没换,从兜里掏出烟咬在嘴里,苏珉沅没有阻拦,打火的声音后,周遭酒香里多了烟草的味道。

  吐了口烟圈,边榆看着苏珉沅:“我没什么可生气的,从始至终你能这么盘算,不过是全然站在利益的角度上,这也没什么错。”

  确实没什么错,因为没有感情,不会被感情牵绊,每一步都能将利益放在最前面。

  边榆算什么,不过是睡在旁边的一个棋子,那么多建立在利益上的婚姻都能同床异梦过一辈子,边榆这算得了什么。

  边榆不想矫情,所以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

  “我想想,我刚回国的时候出了几次事,都是你去解决,你那时候就盘算着靠近我了?想跟我打好关系是为了你口中的利益关联?那时候你应该还没想跟我上床吧,毕竟你那时候还想让我跟你妹妹搞一起,后来看我跟你妹妹没戏了,怕我站在苏珉弢那边,所以委屈自己来跟我发生关系?那五爷可真是能屈能伸,为了大义甚至能奉献自己。”

  边榆的阴阳怪气终于让苏珉沅脸色变了变:“你没必要这么说话。”

  “那我要怎么说话。”边榆说完恍然,“哦对我想起来了,五爷这是救人于水火,六年前你看着他们给我下药,然后奉献自己做了解药,这才让我不至被人轮/奸,今年你又恰巧出现在巴黎,让我不至于第二次中招,你当时怎么说我的来着‘不长记性’,确实挺不长记性。”

  苏珉沅深呼了一口气,知道今天这事儿是自己理亏,也怪简程大嘴巴,过去的事情非要今天全抖搂出来,好像故意说给边榆听似的。

  苏珉沅说:“当初文睢进娱乐圈就是你送进去的,他被苏珉岢看上,但是文睢不肯,几次三番拒绝了苏珉岢。这事儿被老二知道,老二也跟着去追求,苏珉岢追人追得低调,外人只知道有个富豪对文睢有意思,后来苏珉漳跳出来,所有人就默认从始至终都是苏珉漳在追文睢。俩人因为这事儿私下里没少较劲,后来被苏珉岢得知文睢是你的人,苏珉漳嘲笑苏珉岢不如个毛头小子,你那时候就被苏珉岢盯上了。边家生意虽然好,但是你爸接手生意接的突然,公司内部连交接都没有,董事会内部颇有微词。后来有几个项目因为半路接手,最后利润不如前期估算的那样,股东暗自案子联络想要踢掉你爸,最后是边博义和苏珉岢联络,才稳住了局面。”

  “然后边博义觉得自己有个貌美如花的儿子,可以送上门当个礼物?没想到我还挺值钱。”

  苏珉沅是在解释六年前的局面。

  六年前的事情第一次坦诚布公地说出来,边榆多少还有些不习惯,他当年只知道自己被算计这事儿边博义有掺和,正因如此,边榆当初才会那么心灰意冷。

  那时候边榆对边博义还有期待,后来就再也没有了。

  “你要知道边榆,当初的我并不能阻止什么。”苏泯沅说。

  “所以你眼睁睁地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入了圈套?也对,我这种人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棋子。”边榆低笑看不出情绪,“你也没必要跟我讲这么多,你之前说的话不错,我们互为所用挺好的,你所需要的东西等我整理后打包发给你,相应的我也希望你说到做到,桦旌,还有……”

  边榆抬眼看着苏泯沅,“以后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苏泯沅从始至终都在回避一个话题,一个刨除掉边家苏家,只属于两个人的话题。

  下意识的躲避要么是觉得无关紧要,要么是无话可说。

  不管是哪一种,边榆觉得他们之前那种纯属于上床的关系都应该结束了。边榆不是个大度的人,被人利用完还要送上门陪睡,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廉价,至少在苏泯沅年前不想变得那么廉价。

  苏泯沅并没有应他这句话,边榆当真有些烦了,第一次这么讨厌苏珉沅。

  “走吧,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来个分手炮?还是说咱们之间的关系五爷算是谈个恋爱了,所以费心跟我解释一通?”边榆话音嘲讽,心里却沉重的要命,他不知道自己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期待着什么,他知道苏珉沅的心思从来都不在他身上。

  果不其然他听见苏珉沅:“没有。”

  是如释重负还是直接被重石压到底,边榆呼吸有些沉,隐藏在一口烟里。

  边榆用力吸了一口,浓烟掩藏着眼底的落寞,在白烟散尽前,脸上又恢复成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听见自己轻快地说:“那就好,我以为五爷误会……”

  “边榆,我以为我们都是清醒的人,知道感情这个东西从不牢靠,也应该明白只有将全力握在手里才是最重要的,我以为你从国外回来后,我们至少目的是一致。”

  “你这话什么意思?”边榆眯着眼睛问,有种被戳穿后的窘迫,他没能藏住,所以说话的语速比以往快了很多。

  “边榆,我以为我们心照不宣。”

  一句“心照不宣”像是一把利剑刺破了边榆最后的防线,他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苏珉沅的衣领将人推到身后的墙上,用力顶着,边榆恶狠狠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还能受什么。

  苏珉沅的这句话听上去像是什么都没说,却将边榆心里尘封许久的东西彻底挑到了阳光之下,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乍然出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除了仓皇以外实在是找不到第二种情绪。

  而这种感情是连边榆自己都不愿意触碰的,他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浪子形象,就为了他早年情窦初开的年纪里一不小心种下的种子。

  那枚种子从来没晒过太阳,更没能茁壮成长,它只是沼泽里见不得光的东西,擎等着枯萎的那一天。

  边榆从来没想过这种感情会被苏珉沅发现。

  苏珉沅从家里赶过来,只穿了一件简单的T,圆领衣服被边榆揪得有些紧,这会儿呼吸也有些难过,说话声音不自觉地跟着放轻。

  似乎有些无奈,苏珉沅说:“边榆,你……”

  “我?你觉得我会怎么样,对你死缠烂打不肯放手,还是靠着手里的砝码来跟你谈条件?苏珉沅,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以为自己看透了感情,以为自己是最清醒的,其实也不过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做个理中客,你以为自己的感触最深吗?”

  苏珉沅的母亲究竟什么情况边榆不知道,也很少有人去了解,甚至是生是死都没几个人知道。

  站在苏珉沅的角度,他父母的感情无疑是失败的,一个花心的父亲,一个情况不明的母亲,苏珉沅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生活,那样频繁的换男朋友难保不是因为对感情太过怀疑,才不愿意投入自己。

  苏珉沅在感情方面有缺陷,这点他自己也清楚。

  “你觉得自己家里这样已经够糟烂了,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一切,所以有资格站在至高点说我了是吧?不管我怎么样都跟你没关系苏珉沅,我之前给你睡是我愿意,以后我不愿意了,你也没必要拿其他帽子来压我。”边榆小臂压着苏珉沅的喉管,眼看着苏珉沅的脸色逐渐涨红,直到呼吸也变得困难,边榆这才慢慢松了力道,“苏珉沅我最后提醒你一次,管好你自己。”

  说完边榆手一松,人向后倒退,脚趾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但他没管,只是退到了床边。

  苏珉沅咳嗽了几声,侧头看向边榆时眼底的光依旧让人捉摸不透。

  边榆懒得琢磨了,他现在只想让苏珉沅滚,滚得远远的一眼都不要见。

  可苏珉沅今天却打定主意要跟他作对,咳了几声呼吸逐渐顺畅后,苏珉沅说:“边榆,我一直觉得当年我住在你隔壁给了你错误的引导,让你觉得男人和男人谈恋爱时对的,才让你走上了现在这条路,毕竟在认识我之前,你并没有对男人产生兴趣。”

  “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苏珉沅。”边榆没有被苏珉沅这番话影响,而是笑着坐到了床边,“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跟你没关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重要,觉得我当年肯定特别喜欢你才总往你身边凑?”

  苏珉沅想说没有,边榆抢先一步说:“是啊,我当时就是喜欢往你身边凑,觉得你这人脾气好,好说话,做饭也好吃,我爸妈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能乐死。”

  苏珉沅一愣,边榆却只是笑笑不以为意:“可那又怎么样,这世上人那么多,未必就非得是你苏珉沅。”

  房门开着,边榆看向客厅的落地灯,“那东西是谢之临来了后买的,他知道我不喜欢开灯,也知道我自己一个人在家经常两眼一抹黑随便凑合,所以每次离开都会给我留一盏灯。你说我是因为你喜欢男人,可是谢之临这样的小孩儿谁不喜欢?”

  苏珉沅即便没有跟着边榆的视线看过去,却也能感觉到那投到卧室的一点光线。

  “苏珉沅,你最好不要跟我聊‘喜不喜欢’这件事,我想不管结果还是过程都不会是你想听到的。”

  紧接着是短暂的沉默。

  这一刻苏珉沅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找了过来,若是两个人没有将话说开,依着边榆的性子,说不准过段时间两个人就真的“心照不宣”,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自己突兀地非要聊这些话,苏珉沅知道两个人短暂的和平是真的走到尽头了。

  头顶天花板尽是白色,边榆记不得自己卧室的灯有多久没有打开,窗外霓虹映亮了床边的地板,边榆看了一眼突然开始笑了起来。

  苏珉沅已经打算离开了,却因为边榆突如其来的笑声叫住了脚步,但是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觉得边榆需要时间冷静,他也需要重新估量一下之后的路。

  房门关上的声音像是个暂停键,边榆笑声倏地消失,他像个突然断了电的木头,垂头坐在床边。

  不知过了多久,边榆动了动僵硬的骨头,拎着还没来得及喝的酒走向窗边。

  *

  苏珉沅刚从边榆家里出来就接到简程的电话,此时已经三点了,按理说简程这时候早就应该进入梦乡,虽然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简程,但简程之前说的也没错。

  苏珉沅开着车,听简程在那边说:“对了,今天还有另外一件事忘记跟你说了,都怪你急着赶我走,原本今天就是打算跟你说这事儿来着。”

  苏珉沅的眉头一直没松开,他心口的不安没有散尽,如今因为和边榆的不欢而散,让他心头更像是压了一个秤砣,呼吸变成折磨,苏珉沅一只手顶了顶胸口,回简程:“说。”

  简程好像没有察觉到苏珉沅的不对劲,估计是睡觉睡一半突然想起来,怕自己忘了赶紧和苏珉沅说:“就我前段时间遇到一个法国人,咋说呢,就是一个四五十岁还是五六十岁的法国人,年纪看不太出来,我觉得他们外国人都一个样。”

  “说重点。”

  “重点就是,他是唐林的前男友,去年的时候还去参加了唐林的葬礼,你猜怎么着,唐林是跳楼自杀的,他亲眼看见了。”

  此话一出,苏珉沅瞬间晃神,一脚油门下去差点闯红灯,幸好最后反应过来。

  “怎么事儿,你在外面?大半夜干嘛去了?”简程声音立刻清醒了。

  苏珉沅一脸严肃:“那法国人的身份你调查过吗?靠谱吗?”

  “调查过啊,调查完了想跟你说,但是你最近不是忙着呢吗?又跟边榆那小子打得火热,我这不是没空告诉你吗?”简程没觉得不对劲,紧接着说,“那法国人看起来是想找边博义麻烦的,听说我在姓苏的企业上班,这才跟我说几句,后来喝多了嘴上没个把门的,有用没用的说了一大堆。”

  绿灯亮,苏珉沅的车速比之前慢了很多,他听简程说:“那法国人知道的也不多,他没能进疗养院去看唐林,试了好几次都被人拦了下来,就那天已经偷偷溜到外围了,本想偷件衣服混进去,结果就是那天唐林跳楼了。听说唐林那段时间精神就很不稳定,很长时间不能有人探视,就算看最多也就一个小时,这都不算什么,有一件事我觉得得跟你说——”

  苏珉沅心头的不安更重了,重重跳动的心脏几乎要突破喉咙,紧接着他听见简程说:“唐林那天……正好摔死在边榆的面前。”

  轰隆——

  不知何处起了惊雷,大雨瞬间倾盆而下,猝不及防地模糊了前方视线,苏珉沅一张脸顿时血色全无。

  他突然想起边榆刚刚跟他说过的话——

  “你以为自己看透了感情,以为自己是最清醒的,其实也不过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做个理中客,你以为自己的感触最深吗?”

  “那个法国人告诉你的?”苏珉沅的声音染了颤音而不自知,他在下个路口猛地掉头,再次驱车前往隆裕佳苑。

  “是啊。”简程似乎终于察觉到苏珉沅的情绪不对,紧接着问,“你在那,你去找边榆了?我跟你说边榆那小子不对劲,你跟他在一起也注意点……”

  后面的话苏珉沅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满脑子都是自己今天和边榆说过的话,从前那么多人说他冷血无情,苏珉沅都没有将这些事都放在心上,可今天他第一次后悔自己的行径。

  熟练地输入密码,苏珉沅一身湿漉漉地进了门,直冲卧室就看见一个漆黑落寞的背影,还是他离开时的那身衣服,边榆一个人拎着酒瓶看着窗外,脚下是混乱不堪的血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