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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期定在半个月后,由景夫人一手操办。

  因为正处战时,从贵族到平民,婚礼都少了许多讲究,也不似以前那般,先铺排准备个三五月,定礼服、发喜帖、筹备各项招待事宜——如今只走个大概过场,不让人觉得寒酸就算圆满了。

  何况景夫人三年前,已经为长子景源筹办过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迎娶的是已故相国春申君黄歇的孙侄女,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容貌秀美、能歌善舞,唯一的缺点是,至今未能生下一儿半女。

  实际上,景夫人对楚萸怀孕一事如此欢喜,正是因为自景源成婚以来,正妻与两个美妾都未能诞下子女,她心里愁得很,连和其他家的夫人们游玩都不能放肆开怀。

  她心底很清楚,那些女眷都在暗暗笑话她,说他们一家坏事做多了,怕是要断子绝孙了。

  景夫人对这些女人很不理解,何为坏事做多?前任楚王身体羸弱、昏聩懒惰,连朝都不愿意上,楚国在这样人的手中,能维持多久?

  她的夫君和兄弟扶持了一位真正有能力的王者,人品虽不算正派,却勤勉图强,在虎狼之秦的不断夹攻下,将大楚维持了十几年,她不敢自诩懂政治,但那些女人显然还不如她。

  女人到了她这个年纪,即便还如牡丹般艳丽,却在另一种意义上走到了尽头,唯一值得上心的,也就只有子女了。

  她的两个儿子,都是一等一的出挑,英俊倜傥、聪慧有才学,他们曾为她赚来了不少羡慕的眼光,可如今,这些眼光都成了看笑话的,笑话她家生不出一个长孙。

  她心里焦急,知晓问题可能出在景源身上,偷偷找医生给看过,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后来花钱买了个生养过的通房,娇艳勾人,勾得他心神荡漾日日宠幸,可半年下来竟也无孕。

  景夫人对他彻底死心了,只把希望寄托在景暄身上。她早逝的妹妹有一女,活泼可爱,身体健康,她原本有意撮合两人,没想到竟半路杀回来一个楚国公主。

  那丫头从小就与景暄情投意合,若成了也是件美事,毕竟是血统纯正的公主,有助于巩固他们家族与王室的联系,可偏偏这丫头因为生得极美,在众公主中也是翘楚,被送去与秦王的嫡长子联姻,生生断了这份姻缘。

  而如今她又回来了,还赖在她家里,景夫人老大不高兴。

  知子莫若母,她能看出景暄对她余情未了,她每天都在想法子,把这满眼桃花春水的狐狸精给请出去,然而她却怀孕了……

  坏事一夜之间变成好事,她对于景暄提出的迎娶她的想法,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甚至还嫌半个月太晚,巴不得两人当夜就成亲。

  可惜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综合考虑下来,十五日后正是极好的日子,便果断定了下来,喜帖已经开始往外发了。

  楚王那头自然是交给景涵去说,得到的回复是恭喜,在这波诡云谲的时日,王也是孤独不安的,迫切渴望与有势力的家族增强连结。

  公主如今怀孕已经三个月,幸好不显怀,否则被人察觉了去,又要嚼舌根了。

  景夫人这样想着,干劲满满地忙碌开了,连午觉都不睡了,挺着胸脯四处张罗,仿佛已经看见可爱的孙儿在向她招手——

  忽然,姜挽云眼圈红红地来了,一看见她,景夫人心头咯噔一声,连忙上前安抚。

  无非是得知心爱的表哥大婚在即,受了打击,到她这儿讨个说法。

  景夫人也是心疼,论感情,楚公主连挽云的千分之一都不如,但她太想要她肚子里那个孩子了,只能先委屈这位外甥女了。

  “你放心,等她孩子落地,我自会让景暄纳你为妾,虽然暂时不是正室,但有姨母在,不会让你吃亏的。”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抚慰了好一阵,最后承诺道。

  对方毕竟是楚王的女儿,姜挽云自知争辩不过,也不敢把事情闹大,只能咽下委屈,扑到姨母怀里又哭了一通,才红肿着眼睛离开。

  在门口看见外出归来的表哥,狠狠瞪了一眼,捂着脸头也不回地跑上马车,看得景夫人惋惜地直摇头。

  楚萸这些天都躲在屋里,懒得见人,秀荷被调过来继续伺候她,让她心情稍稍好受了点。

  其实,她原本想的是找爹就好,不必非要结婚,但有天她在别院门口,看见景暄兄长的一位小妾在啜泣,她袖口洇出红颜色,似乎是血,楚萸刚想问下情况,景源的正室就从院中气势汹汹走来,当着楚萸的面,甩了那妾室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亮得犹如两扇铜钹相击,把楚萸吓了一跳,而那小妾仿佛司空见惯,强忍着啜泣,捂住红肿的面颊,屈膝行了个礼,转身匆匆走开了。

  楚萸注意到,她方才站着的地方,有血滴落。

  “让您见笑了,公主殿下。”正室笑得仿佛无事发生,行礼后也懒得再与她攀谈,扭身走开了。

  这一幕对楚萸造成了极大的震撼,也让她第一次直面正妻与妾室之间,地位的悬殊。

  小说里娇妾可人、干掉正室一路通关这样的桥段,在现实中少之又少,大部分妾室地位都不高,若是遇到正妻刁钻暴躁,挨巴掌都不算稀奇事,有的是更折磨人的手段等着呢。

  楚萸害怕了,她本就不是性格强势之人,若再无地位加持,怕是连安身立命都难,何谈保护好腹中胎儿?

  所以,景暄肯娶她,景夫人也欣然接纳她,与她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她抱膝坐在床头,心里莫名很乱,一阵呕吐顶上来,秀荷熟练地递过来痰盂,而后为她擦去唇边秽物。

  这阵子,她孕反越发激烈,吃两口吐一口,只有喝稀粥才好些,吐得次数多了,食道被刮伤,夹带出血丝,医师检查后开了些滋补的药剂,一日三顿服下后,呕吐减轻不少,但每天还是至少一次,不过总归不至于一吃就吐,一喝水就干呕了。

  楚萸算是见证了怀孕之辛苦,不过她也确实体质特殊,前期反应较激烈,秀荷笑着逗她,说她肚子里肯定是个活泼好动的主,准一出生就生龙活虎。

  楚萸也咯咯地笑,眼中浮上一抹温情。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漂亮的男孩,张开双臂跌跌撞撞朝她奔来,挥舞着手中的小狗木雕,稚生稚气地嚷道:“阿母抱抱,阿母抱抱——”

  楚萸醒来时眼睛肿了,她掀开被子,双手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第一次郑重地发誓,这一世,一定要好好保护他。

  冥冥之中,她就是能感觉到他们是同一个灵魂,就如同她与芈瑶。

  她也不清楚这份直觉来自那里,但这都不重要,这次,她会竭尽全力守护他。

  父亲在不在不重要,他们母子一定得幸幸福福的……

  男人总是会让你心梗,但贴身小马甲就不一样了,她过来人似的暗暗总结道。

  话又说回来,以某人的中标能力,那位新夫人此刻想必也该怀孕了吧——

  她突然又低落了起来,刚刚打过的鸡血仿佛全部漏光,她哧溜一下又钻回被窝,开启了网抑云模式。

  这边景暄正在书房练字,贴身小厮忽然鬼鬼祟祟跑进来,递给他一份绢帛。

  景暄瞄了他一眼,狐疑地打开。

  这是叔叔在咸阳埋下的眼线,定期传来的主要情报,叔叔有意栽培他,因此都叫送给他一份。

  景暄从右往左认真地读,读到最后一行时,面色骤然起了变化。

  他将绢帛团成一团,扔进炭盆,目光一瞬间变得有些阴冷。

  “府里还有其他人知晓吗?”他侧头问道。

  小厮摇摇头:“景大人只让小的送给您,没让给别人。”

  别人自然是指他的兄长,兄长在家族中不大受待见,原因外人不清楚,但叔叔耳目通天,肯定是知道些的,也就放弃了对他的栽培。

  “嗯。”景暄点了点头,望着被火焰一点点吞噬的绢帛,唇角浮起一抹冷笑。

  “等等。”他转身,叫住了正欲离开的小厮,神色严肃道,“我拿到秦国来信这件事,一定要守口如瓶,尤其不要让公主知道。”

  小厮认真地点着头,退下了。

  景暄再度望向那簇火焰,眼中情绪翻涌。

  后天便是大婚之日,他又怎能让芈瑶知道,秦国的长公子扶苏,已在两个月前,退了曾被举国庆祝的与齐国公主的婚约,目前仍是单身——

  而二公子嬴濯,在其母赵夫人的怂动下,适时地救了场,娶了那位公主,为父王解决了燃眉之急。

  “真是个倔强又愚蠢的男人。”他喃喃自语道,重新拈起笔杆。

  很遗憾,他也是。

  【作者有话说】

  长公子:退婚一时爽,一直退婚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