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婚礼就在明日傍晚。

  楚萸伏在梳妆台上,盯着不断滴下热泪的蜡烛,发了一会儿呆。

  回来整整一个月了,离秦也已三个半月,这期间发生的很多事,在她看来,都恍如一场梦。

  比如即将到来的大婚,她直到此刻,都很没有真实感,以至于方才秀荷调笑着唤她一声“夫人”时,她愣怔了好半天,才木讷地意识到她是在唤自己。

  秀荷很喜欢景暄,认为他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丈夫了,比什么秦国公子好一百倍。

  在她眼里,秦人大多自带恶人光环,粗鲁又野蛮,除了种地就是打仗,没一个好东西,哪怕楚萸嫁给门口的石狮子,她也认为是比秦王长子更好的姻缘。

  是啊,自己马上就要为他人#妻了,就算她的夫君应允,生育前不染指她,也不与她同房,两人的夫妻关系在孩子出生前暂且名存实亡,但婚礼举行之后,她便会被冠以“景夫人”的称呼,也许连孩子也要跟着他的姓……

  楚萸不是不知足、不讲理的人,即便景暄前段时间暴露了埋藏许久的阴暗面,但从整体上看,他毕竟救了她,在她最危难的时候提供了庇护所。

  何况,当初是她哭着求他带她回来的,她没法理直气壮地怨恨他,只是默默在心里对他设下了防备,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傻傻地将他当成无欲无求的大哥哥。

  “公主,天色不早了,快上床睡觉吧。”秀荷在身后软软地说,“多睡一会儿,明天才能有个好气色。”

  “哦。”楚萸从梳妆台旁起身,打着哈欠,懒懒地坐到床边,秀荷照例为她按摩肩膀。

  她的胸部本就饱满圆翘,怀孕后更是时常坠得肩膀酸,她现在都有点担心到了哺乳期,会不会没有合适的内衣可穿……

  时下女性袍服内的衣服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最常见的白色里衣,男女同款,用以搭配端庄的曲裾,衣襟和袖口露出一截白边很好看。

  另一种则是类似唐朝的那种齐胸襦裙,只不过胸口没那么低,除非着装者如她这般波涛汹涌,无论怎么往上拉,都会露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一般情况下还是很安全的。

  楚国女子偏爱第二种的不少,更能显露出浪漫风姿和女性魅力。

  楚萸开始还不大好意思,后来看见很多贵族女子都如此穿搭,襦裙的颜色五花八门,绣的图案也精巧美丽,若是面子薄还可以将袍服两侧的衣襟拉下来,以腰带束好,只露出一片雪白前颈和锁骨,看上去和曲裾的效果差不多,但更显风情。

  楚萸心动了,悄悄地也换上,对着铜镜照来照去,觉得比古板的传统曲裾活泼漂亮多了。

  当然,这一切都得益于楚地四季如春的天气,若是在秦国,这么穿多半得冻死。

  最近气候莫名闷热,她便一直在曲裾下穿襦裙,脱衣就寝时,果然看见大半个胸部都跳了出来,她费力地往上提了提,再次感慨胸衣真是当代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秀荷一脸幸福地离开,为明日的婚礼而雀跃不已,就好像她才是新娘子。

  楚萸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颇有些感慨。

  随着门被仔细关上,屋内陷入一团昏暗,只有旁边架子上燃着的一根粗大蜡烛,散发出莹莹微光,照亮那一小方天地。

  楚萸最近总是莫名心悸,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下无法入眠,因此睡觉前都留一簇烛火。

  暖黄色火焰时常令她想起另一幅光景,她把身体转向墙面,背朝着烛焰,手指攥紧被褥,努力不去想那个画面。

  她多希望自己能彻底忘记长公子,这样日子会过得舒心安稳许多。

  景暄虽然小心思不少,但绝对比长公子好相处,只要她不造次,不在他面前显露出思念其他男人的情态,他是不会主动为难她的,甚至还很守承诺地不来叨扰她,当然这其中也有最近筹备婚事太忙的缘故。

  明天她就要结婚了,嫁给另外一个男人,也不知道他在大婚前的那个晚上,有没有想过她……

  太没出息了!

  楚萸负气似的用力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受虐狂。

  温香软玉抱入怀,他很快就会忘记自己的,何况她也从未走入他的心。

  你还能指望一个人,对一件玩物,抱有多持久的热情呢?

  她裹紧被子,把头深深地埋入臂弯,手指越攥越紧,直到他在她脑海里彻底消失。

  一阵急促的风拍打在窗棂上,呼呼的,就像是要破窗而入一般。

  楚萸吸了吸鼻子,揉去眼角的两颗泪,蜷起身子,恍惚间感受到了身体里的另一道心跳,扑通、扑通,安稳又甜蜜。

  悲伤的情绪倏然消散,她温柔地抱住小腹,涌起一阵温馨的感觉。

  是啊,她不会是一个人的。

  胎儿的存在给了她安全感,她慢慢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杂乱。

  怎么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手指在床边摸索到外袍,指尖刚刚触上衣料,就听卧房外前厅的门被一脚踹开。

  她悚然一惊,立刻翻身而起,捞过衣服,还未及披上,七八个身披铠甲的男人,就黑云般凶神恶煞地冲进卧房,用火折子将满室照得亮如白昼。

  楚萸发出惊叫,本能地将衣服护在胸前,惊恐地瞪着他们。

  是谁?要干嘛?

  为首之人面容模糊,二话不说冲上前攫住她裸露的胳膊,一把将她拉下床铺,动作粗鲁得仿若屠夫。

  奇怪的是,她竟感觉不到痛,她在他手中狂乱地挣扎,试图抓住床上散落的衣袍。

  剧烈拉扯间,胸前雪峰颤颤,露出大片旖旎风情,她听见了男人们促狭的笑声,羞耻不已,更加卖力地想要去够床上的衣物。

  钳制着她的男人忽然松开了她,抓过床上衣服,轻浮地扔到她身上,她哆哆嗦嗦地连忙披上,手指直打颤,正要系腰带,手腕再度被攫住。

  “我看这样正好——”不知谁说了句,接着是起哄的笑声。

  楚萸发现,他们居然是秦国口音……

  她就这样衣衫凌乱,赤着足,胸口半露地被拖出房间。

  外面已是一片火海,楚萸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耳边捕捉到连绵不绝的惨叫声,和刀枪#刺入血肉的噗呲闷响。

  这、这到底——

  她双手被缚,给塞入一辆囚车,四面都是栏杆那种,舒不舒服还是次要,最主要的是侮辱性极强,有种被游街的羞耻感。

  然而街上一片火海,房舍坍塌、高楼倾覆,人们在大火中呼号、扭动,楚萸呆呆地四处望着,感到一丝强烈的违和。

  也不知驶了多久,好像一整晚,也好像只有一秒钟。

  囚车停下,她被拽着手上麻绳拉下车,像狗一样毫无尊严地跌撞着往前走。

  长长的裙摆在身后铺开,被石子划出一道道细长的口子,脚掌也被刺破,纤细优美的小腿在漆黑中若隐若现,白得刺目。

  眼前竟是一片营帐,到处竖着秦军的旌旗,于夜风中猎猎飘展。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拖拽她的男人步伐矫健、急迫,根本不容她思考,她只能竭尽全力跟上,以免狼狈地跌倒在地,尊严全无。

  她被拽入了最高大的那只军帐。

  帐内烛火摇曳,陈设简单,只有一炉、一案、一榻。

  一道黑色的身影坐于榻边,身量高大,肩膀挺阔,面容隐在烛火的阴影里,辨不清楚。

  他周身散发出凌厉、肃杀的气场,宛如咸阳夜晚最刺骨的朔风,光是静在那便令人不寒而栗。

  久违了的雪松香的气味,和着浓重的血腥气钻入鼻尖,令楚萸浑身起了战栗。

  她被摁着脑袋跪于他身前,雪白的双脚和一截小腿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外袍自一侧肩膀滑落,令她接近衣不蔽体。

  她不敢去看胸前的状况,死死咬住下唇,羞耻得全身僵硬、面红耳热,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

  她的眼前,是一双穿着黑色行军靴的脚,和一角垂坠下来的、绣有暗金祥云纹的衣袍。

  押送她的人屈膝跪地,声音恭敬地快速说了些什么,楚萸都仿佛听不见,她颤抖着抬起下巴,哆哆嗦嗦地一寸寸看上去,看到了一双搁在膝上的骨节分明的手。

  她认出了那只手,它们曾给她带来过安全感,也曾无数次碾过她的肌肤,令她浑身躁动不已。

  她打了个冷战,唰地垂下目光,不敢再向上看了。

  耳边真空般地死寂了片刻,楚萸微微有些发晕,直到面前男人缓缓抬起修长苍冷的手指,握住她的下巴,向上抬去。

  “芈瑶。”他久违了的声音自上而下低低传来,带着一股似笑非笑的寒意。

  她又打了个哆嗦,却死死垂着眼皮,不肯被他捉住视线。

  因为那是她目前,唯一能掌控的东西了。

  他也没有强迫她,而是俯下身,伏在她耳畔,以质问的腔调道:“你要嫁人了吗,芈瑶?”

  只许你娶妻,就不许我嫁人吗?

  她忽然涌上一股怒火,胆子瞬间大了起来,抬起目光,刚要开口反驳,却被他阴鸷、凶狠的眼神吓得嘴唇直抖,生生咽下了话音。

  “你会后悔的,芈瑶。”他松开了她的下巴,冷笑一声,缓缓抽出腰间佩剑。

  楚萸吓得顾不上尊严,手脚并用着往后挪蹭,试图远离他,远离那把剑。

  抹胸已经褪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酥雪抖颤间,两点樱红若隐若现,然而双手被捆无法挪动,她只能羞赧地任由春光外泄,神色惊惧地望着他提剑一步步朝她逼来。

  “你在楚国,就穿成这样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吗,芈瑶?”他抬起剑尖,抵住她颤抖的喉咙。

  “不、不是——”她连忙摇头,被唬得语无伦次,“大家、大家都这么穿——”

  “哦?”他嗤笑,剑尖下移,卡在襦裙抹胸的边沿,只要稍稍往下一划,她顷刻间便会衣不蔽体。

  她怕得喘不过气,胸口剧烈起伏,越发波涛汹涌起来。

  她为什么要和他解释这么多?她——为什么要怕他?

  兴许是因为被带过来的方式吧,像个被捕获的猎物,或者被俘虏的战利品……

  他的目光冷彻地落在她胸口,眉心紧紧蹙起,仿佛极度气愤。

  忽然他剑尖向上一飞,挑起她勉强搭在一侧肩膀上的外袍。

  “那这个,也是人人都穿的吗?”他森然质问道,嗓音可怖。

  剑刃旋转,尖锐的裂帛声响起,一大片衣袍被割断,如树叶般飘落在地上。

  楚萸大惊,下意识看去,竟发现那片衣料是赤红色的,且有些眼熟……

  不对啊,她今天穿的分明是水青色的曲裾,怎么变成了大红色,就好像——

  她猛地一怔,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扭身去看,发现半披半垂在自己身上的,居然是明日大婚时的礼袍——

  啊,这——

  下巴再次被捏住,他俯身凑向她的脸,面容森寒至极,一字一句,几乎是威胁般地再度重复道:

  “你会后悔的,芈瑶。”

  接着,她看见他抬起血迹斑斑的青铜长剑,剑尖指向她的喉咙,猛然刺来——

  “啊啊啊啊——”她惊声尖叫起来。

  “芈瑶、芈瑶?”景暄的声音自身旁响起,楚萸倏地睁开眼睛。

  落入瞳孔中的,是熟悉的棚顶和床幔。

  景暄坐在她榻边,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原来竟是一场梦。

  太糟糕了。

  她抬手捂住额头,周身仍缭绕着恐惧的余韵。

  “做恶梦了吗?”景暄眉头轻蹙,问道,声音里有关切,但更多的还是猜疑。

  “嗯,梦见被长着三个头的蛇怪追赶。”她勉强挤出微笑,转头望向他道。

  今天是他们大婚的日子,她不想惹他不高兴。

  景暄一愣,唇边慢慢泛起笑意,在她脸颊上捏了捏:“你总是爱梦见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若是没睡好,就再多睡会儿吧,暂时没什么需要你的地方。”

  他说道,站起身,唤来秀荷,吩咐道:“夫人身体不舒服,你去找许老先生过来把把脉。”

  秀荷诺诺离去,景暄回身看着楚萸,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

  “你放心吧,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不会让你在外人面前丢脸。”楚萸放下手臂,侧过头,微笑道,“夫君。”